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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李成蹊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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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医院走廊遇到成蹊,是上个月复诊那天。对缘分我一向半信半疑,可我们的确这么遇到,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
他自然是一个医生,年轻的骨科医师。这个季节的骨科病人总是很多,病床排在了走廊里。那个病人不太老,五十多岁,正是热衷牵线拉媒的好年纪。他说,阿姨你看,我这么忙,哪有时间去恋爱。
记忆曲线总是失灵,无论你多少次重复,有些事情还是会在关键时刻忘记,而有些声音只是匆匆过耳,却能铭记。或许爱情本身就有悖常理,否则人性这样自私,一个人怎么可以爱另一个人越过爱自己。
好巧,我招呼他。病床上的阿姨闻声看我一眼,意味深长。
“不巧,你每月七号都来,坐扶梯到二楼,路过骨科一诊室,再从左边的电梯上楼。”
“你那么引人瞩目。”他笑了笑,脸颊右侧有一个浅酒窝。
我自知是没有什么特点的,因而想不出他这样形容我的原因,我有什么值得恭维?
“我是指,你全副武装,我起初以为是来收集证据的医闹或者隐蔽拍摄的记者。”他解释道。
“或许是哪个VIP病房病人的小老婆也说不定。”我捏了捏背包,里面装着口罩和黑超,都是我的装备。
“你说话还是那么有意思。”他跟身后的实习生低语了一些什么,又转过头来对我说,“无论怎么说,今天运气真好。你等着我,我去换一身衣服,咱们去楼下吃饭,有一家四川菜很不错,我记得你爱吃辣。今天真是运气好,咱们去庆祝一下。”
是啊,运气真好,二十八年了,我的好运气迟到太久。
我们曾是附中的同学,高中分班之前也在一起读书。没错,杳无音信许多年,重逢只有21天,这不影响我爱他。
妈妈,以上我所说的一切尽详尽细,请你远离我的生活,即便我要结婚,你只需要当天到场。
苏桃放下笔,把纸叠两折塞进信封。
在什么样的年代里,她还在写信。牛皮信封扔进邮筒,飘飘摇摇,和许多人的情话、坏话、账单在一起。当邮递员上门送信,她妈妈会小跑着去开门,邮递员那样的脾气不会等人太久。
这是她在那个家里唯一特殊的时候,在属于她妈妈的那个家。
从前日子过得慢,邮递员的腿脚也足够让两个相隔的人知晓彼此的生活。如今时间走得快,手脚却懒了,信箱几天才开一次,一封信不知道多久才到,或许信到之前她妈妈就会亲自出马。
她打定主意,为了成蹊,她要“牺牲”一次,上门向她妈妈说明。
她想到成蹊,心头还没有来得及暖,就不自然想笑,等发现了才觉得自己最可笑,她正对着一支百合傻笑。
这支百合在她手里,苟延残喘活七天,米白成了茶色,卷着边,一副残相。
她一向不喜欢花,为了屋子有点活气儿,才勉强养了两盆芦荟。每年春初挑一个湿润的阴天,避开花根,把盆和土敲碎,混上新的花土,再装进新的大花盆。这一切很费功夫,可她每次重新把花盆摆好,把地板擦得光亮,再冲一个舒畅的烫水澡,就觉得和芦荟一样获得新生。
她一贯去两站地外的那处花市买花土,在一个白发伛偻的老头子那里,买两袋花土,送一塑料瓶10毫升装的营养液。她不贪图一瓶营养液的便宜,但很愿意和那个满口天津腔的老头子聊两句闲天。可老头子没熬过这个冬天,在他旁边卖吊兰的老太太说,不如在她家买花土,两袋花土搭送一罐紫色风信子,可以放在窗台上。
苏桃很有让自己高兴起来的办法,第一条就是远离让她伤心的事。于是上周末她去了弄堂口新开的花店,她没有零钱,小老板也不愿放掉开门的生意,硬塞给她两支百合补齐,说气味清幽好养活,放上两片阿司匹林,可以开一周。
她掐掉发黄的叶角,绿色的汁液黏在指甲里。花瓣边已经脆了,一抖动轻易就掉了渣子。零碎的三两点,她扯过湿纸巾狠狠擦了两下,直到玻璃面上一尘不染,她松了一口气,踏上去她妈妈家的征程,顺便带一袋垃圾下楼。
如果花店的小老板能像她一样,把花店的玻璃窗擦得干净一些,或许生意会好一点也说不定。可他似乎总是闲来无事做,和几个退休的大妈聊邻里八卦。
今天他搬了一把摇椅坐在门口,看着一些藏蓝色制服的人,蚂蚁一样忙忙碌碌。
小老板向她招呼,“桃子,侬好,花开的好伐?”
楼下的李阿姨一向这么叫她,他真是入乡随俗。
“恩,开得很好。”她踩着脚踏板把袋子丢进垃圾箱,低下身子擦擦鞋,又是一张湿纸巾。
“桃子,警察来做啥事体?侬晓得伐?”小老板凑过来,故弄玄虚。
“不知道。”
“吾听是有命案,就在霞飞坊,吾平常醒得来得个早,今朝一早只看见……”他神色飞扬,预备开讲。
“我不知道什么命案,小心头。”
苏桃关上车门,把小老板和他饶舌的上海话都关在外。命案、命案,无非是铁锈味和腐烂的臭味她深吸一口气,忘掉什么命案,一切都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