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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   第九章
      人若知道行善,却不去行,这就是他的罪了。
      ——圣经•雅各书

      尽管天气这么冷,从一大早晨开始,迪肯警长却一直紧张得直冒汗。他等在皮卡迪利大街的一家射击俱乐部门口,这是德沃特公爵额外要求的地点,出于体面他不愿意进苏格兰场。等待是漫长的,这位警长不断地将帽子取下来、又戴上去。唉,要是可能的话,他真希望将伦敦所有的罪恶都迁移到沃特福德——才不过十英里的路程哩!这样他就能永远保持一颗平静愉快的心情直到退休啦。
      但是这个上午,德沃特公爵姗姗来迟,他敏捷地跳下马车。从神态上揣摩,他看起来可远比那位警长要来得轻松、镇静得多了,好像他们两个现在的身份立场应该倒个个儿似的。
      “早上好,迪肯警长。”
      “您好,公爵阁下。”
      “我好得很,迪肯警长。那末我们进去说话吧,这里每个周三上午是没有人的,这样我们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对不对?”
      五分钟后他们站在俱乐部室内练习场里了,墙壁都是双层的,保证外面听不到一点儿动静。这样这位可怜的警长就听见公爵问。
      “你想要问什么呢,迪肯警长?”
      “不,您随便说,公爵阁下。”
      “好吧,既然您将主动权交给了我,”公爵说话时带着惯常的微笑,“巧得很,我昨天去了趟圣保罗教堂街十二号。”
      “噢,我相信我的警卫很称职。”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凶手一共开了两枪,因此在墙壁上制造了两个洞,对不对,迪肯警长?”
      “一点没错儿。”
      “它们的高度、角度、所有的数据您都还记得吗?”
      “当然。”
      “确实,一把九毫米口径的左轮手枪哪里都拿得到,我自己私藏的就有不下六支。”
      “您说得很对。”
      “但要命的是,我对这两个弹孔产生了一点额外的兴趣,迪肯警长,”德沃特公爵取出了自己的手枪——里面装满了整六发子弹,“那末现场是什么样的呢?我们都知道,第一颗子弹射进了墙里,打得又高又斜,几乎打进了天花板和墙壁的交界处,这个角度根据您的报告书,大概是七十度,高度有九十英寸。第二颗子弹则是穿过哈德逊夫人的肩膀后,几乎是笔直射进墙壁,高度就是哈德逊夫人肩头的高度,五十四英寸。你能告诉我我说得有错误吗,迪肯警长?”
      “对极了,一字不差。”
      “你瞧,考虑到一般人开枪都是伸直手臂,如果我们朝着天花板射击,那么子弹就会垂直射入天花板。”这位公爵随手开了一枪,迪肯警长顺着对方的视线往上看,他们的头顶上方出现了一个弹孔,灰尘簌簌往下落,“要是我们是朝着墙壁射击,以这样的近距离,子弹弹孔和墙壁之间的钝角就应该是手臂和身体之间的角度,对不对?”
      “是的,可是……”
      “好啦,迪肯警长,别着急。瞧,我们先来假定一下凶手的站位。假如凶手是我的话,弹孔角度是七十度,墙壁有九十英寸高。如果我要打出这样的角度,我离墙壁得要有多远呢?要是用三角函数就能算出来。我自己有五英尺十一英寸,折合起来是七十一英寸高,减去头部的十英寸,从地面到我的肩膀就还有差不多六十英寸。墙壁高减去我的身高得到三十英寸,再乘以正切七十度,得到的数值是八十二英寸。也就是说,我得站在离墙壁八十二英寸的地方才能开这样的一枪。我们算上一点偏差,就是八十英寸左右。
      而可怜的受害人哈德逊夫人站在哪里?从她身上的弹痕可以推断出,她和凶手差不多是面对面的。好啦,迪肯警长,麻烦你站到我面前来,别担心,我不会无缘无故朝您开上一枪的。从哈德逊夫人喷溅在走廊地板上的血迹来看,她离墙壁差不多有四十英寸。因此我建议您再往前站一点儿,好啦,到这里就差不多啦。
      您瞧,这样算下来,我离她只有四十二英寸远。哈德逊夫人是个五英尺四英寸的娇小女性,考虑到我和她有七英寸的身高差,和仅有四十英寸左右的近距离,我射向她的子弹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向下的角度,而绝不可能几乎是平行射进墙壁。当然,这里还要有一个前提,就是如果凶手没有移动的话。可是,一方面,两颗子弹之间的距离隔得并不远;另一方面,凶手手里有枪,有什么必要移动呢?只有受害人才需要逃跑。
      我们再来算一遍。换言之,如果像我这样身高的人,要第二枪垂直打到墙壁上,我就得退得更远些。迪肯警长,麻烦您蹲下来。我可能得站在一百英寸外啦。真好,这个房间足够大。可惜现场的楼道可没有这么长,否则我就得漂浮在窗子外面开枪啦。并且,即使我站在一百英寸外的距离,要把子弹打进九十英寸高的墙壁,它就不可能还有七十度的角度。
      如果要同时满足现场的两个条件,只可能是这样一种情形,迪肯警长,”
      德沃特公爵蹲下身,对着墙壁开了一枪。
      “同样的,第二枪也是这样。”
      他并没有犹豫,甚至没有瞄准,几乎是漫不经心地开了一枪。但是当迪肯警长凑到近处去看时,发现它们的角度和尺寸几乎是分毫不差。
      公爵吹了吹枪口冒出的轻烟,微微一笑。
      “这样的我得要有多高呢?五英尺七英寸?也许!那末,你认为怎么样呢,迪肯警长?”
      “妙极了!”
      “我真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请问我可以离开了吗,迪肯警长?”
      “噢,当然!”
      “请问你还有什么要询问我的吗?”
      “不,不,不,没有了。”
      迪肯警长手里还捏着帽子,他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对方鞠了一躬。
      “您的辩护很成功,很抱歉打扰您了,公爵阁下。”

      和迪肯警长道别后,走出射击俱乐部,外面的风依旧刮得很紧。天空不像来时那么阴,而是在一片死气沉沉的暗灰之中隐隐透出点亮来,看样子还要下大雪。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德沃特公爵不禁裹紧了身上的厚粗呢大衣,他不打算回庄园,而是突然决定去牧师威斯利先生家一趟。他感觉自己需要聆听会儿主的福音,好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
      但是看起来他的运气很不好,威斯利先生不在家,只剩下威斯利夫人接待了他。
      “很遗憾我的丈夫他暂时不在家,公爵先生。”
      “噢,看来我来得真不是时候,他是去教堂了吗?”
      “不,我不确定。您是和他约好了时间吗?”
      “不,我只是顺路过来看看。”
      “您这样的贵客光临寒舍,我和我丈夫都感到很荣幸,也许您不介意先坐下来喝杯茶?”
      “我求之不得,夫人,非常感谢您的招待。”
      公爵吻了一下夫人伸过来的手指,威斯利夫人微笑着屈膝还礼。房间里头,壁炉熊熊燃烧着火焰,映得客厅里一片温暖的明黄,严冬的寒意完全被抵挡在门外了。
      而夫人送上来的一杯刚刚煮好、热气腾腾的伯爵红茶,更是驱寒的良品了。注意到夫人亲自煮茶,德沃特公爵不禁问:
      “佣人们都不在吗?”
      “噢,我打发我的女佣人出去买东西去了。”
      公爵微笑了一下,端起茶杯,茶水在舌尖带来一点奇异的苦味儿。
      放下茶杯,环顾四周,他注意到客厅里的硬梨木小圆桌上摆着藤制篮子,五颜六色的布料和一把大的裁布剪刀放在里面,下面还压着一沓复活节时用的祝福卡片。
      “您是在做什么,夫人?”
      “瞧,我正在缝一些布制兔子,这样复活节时我可以将它们送给上教堂来的孩子们了。”
      “这些兔子真可爱,夫人,您要是不介意我的年龄的话,我真希望到时我也能来您这里领一只。”
      “当然可以,尊敬的公爵先生,非常欢迎,”威斯利夫人放下针线,微微一笑,“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我的女儿看不到了,她仅仅只在这个世界停留了不到五个月。”
      “噢,不,夫人,很遗憾听到这个。但是小天使总是很容易被天上的父召回天堂的。愿主再恩赐你们新的小生命。”
      “希望如此。对了,您介意我冒昧地问一句吗,公爵先生?”
      “什么?”
      德沃特公爵睁大眼睛,伯爵红茶的苦味还残留在舌尖上,炉火也许烧得太旺,他一定在发烫,以至于他不得不竭力集中精力才能听清对方的问话。
      “我猜,您一定认识克莉丝汀娜•哈德逊吧,公爵先生?不,不,您用不着否认,您是她的情夫之一吧?”

      ***********************************************

      从皮卡迪利大街的射击俱乐部一返回苏格兰场,迪肯警长就发觉自己的好运来了。因为牧师威斯利先生主动来自首了。
      他说话时,就像他在摄政公园教堂里布道时一样,声音沉稳有力。
      “从什么时候说起呢,警长先生?糟糕的事情往往发生在不可预料的时候,那大概是两年前的夏天,和绝大多数伦敦人一样,我选择了在布莱顿度假。由于当时我的太太为了照顾她生病的姑母而不得不留在伦敦,并没有与我同行。这样我就选择在北区的海边独自租了一幢小木屋,鹅卵石海滨的风景很美,我尽情享受着这种平静。
      但是有一天傍晚,突然有人来敲我的门。打开门一看,我大吃一惊,我认出她是住在北区旅馆里的一位阿尔萨斯女商人,但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从来不知道她是卖什么的。但是真正令我吃惊的倒并不是她主动来拜访我,而是当时她浑身是血,神情慌张。我起初以为她受伤了,但她摇着手,用蹩脚的英语大声说:
      『不是这样的,先生,不是这样的!』
      她用手势示意我跟着她走,我将信将疑,但是我还是决定去看个究竟。我跟着她走进一家偏僻的小诊所,顺着楼梯来到地下室,里面既阴暗又潮湿,黑糊糊的一片。最可怕的是,刺鼻的血腥味和霉味混杂在一起。当她点起烛光一看,这时候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一位女士罔顾上帝的法律和人间的道德,私自做了堕胎手术。但是任何一位有执照的外科医生都是不可能答应为她执行这种罪恶的,因此她只能来求助于这位阿尔萨斯地下游医了。那位阿尔萨斯女游医朋友一边帮我提着煤气灯,一边一直在嘟囔着,『这不关我的事,这不关我的事』。这位不幸的病人仰躺在一张勉强可称为手术台的床上,脸上毫无血色,因为血已经将她身下的褥子浸成了血海。如果不是还有仅存的意志在强行支撑,她就要陷入昏迷之中了。简言之,她快要死了。因此,作为上帝的子民,临终前她必须要有一个牧师。
      警察先生,巧得很,我过去是从爱丁堡大学医疗传教士学院毕业的。情况很紧急,虽然我不是一位足够称职的医生,但我不愿意就此聆听她的临终忏悔、再任凭她去见上帝。因为主说,人若知道行善,却不去行,这就是他的罪了。我竭尽全力地希望能挽救她,堕胎固然是为我们万能的主所禁行的,她也不应该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幸运的是,主也认为我的行为是对的,到了天亮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灵魂又重新栖息到她的身体里去了。我给了阿尔萨斯女人一点钱,又在街上临时雇了位女佣,要求她们俩按照我的吩咐去照顾她。恢复是漫长的,但是极有康复的希望。可是我的假期就要结束了,我必须按时返回伦敦。
      我不可避免地接触了这位女士的身体和血液,但是我并没有注意到当时我的手指上留下了伤口,更没有注意到几天后它肿了起来,因为很快它又自行消肿了。实际上,我对此毫不在意。如果我那时候就意识到这就是下疳,也许我会考虑用水银和甘草来浸泡我的手指,但我一无所知,任凭这可怕的病菌侵蚀我的身体。恰恰相反,我那时还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欣慰当中,这位不幸的女士活过来了。或者如果我之前能够考虑到这里,我定然会更小心些。但是谁知道呢,谁能预料这位女士实际上是患了梅毒的呢?
      直到去年年底,这位女士来摄政公园教堂听我布道,我一眼认出了她,但她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来。她已经深深陷入到病痛的折磨中去了,她找到我,向一位牧师忏悔她的过去,我才知道了全部真相。但是真相来得太晚了。我感到她毁了我,我的善意毁了我。
      以上这就是我所经历的一切。我认为我有资格对此表示愤怒,我为发生在圣保罗教堂街十二号的悲剧负责。并且你们应该迅速逮捕我,为我定罪。谢谢您,警长先生。”
      “不,我应该谢谢您的配合,威斯利先生。您可以往这边走。”
      当威斯利先生站起身来时,迪肯警长注意到,对方至少有六英尺两英寸那么高。

      ***********************************************

      留在威斯利先生家的德沃特公爵现在感觉到眼前有一团白光在晃啦。这白光飘到哪里,他的视野就模糊到哪里。房间里升着壁炉,暖和到手心发烫,他却从脊髓里生出冷来。
      威斯利夫人放下针线,站起身来,真的,为什么以前没发觉呢?她差不多就有五英尺七英寸那么高啦。
      “您不知道,公爵先生,我可怜的小奥尔佳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她就不断地发烧、抽筋、全身起红疹、指甲全脱落了,您准想像不到,那场景多么可怕!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找了城里最好的医生,但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病情日益加重。最后医生委婉地告诉我,这个孩子是没有救的,并且,即使我们有下一个孩子,它同样会遭此厄运。因为他认为,这个孩子患的是先天性梅毒。我简直不敢相信医生的论断,但我的丈夫主动告诉了我一切。他没有错,我原谅了他。我丈夫是这个世界上最正直的人。直到两周前,我的孩子终于死了。”
      她这么说着,凄凄地笑着,
      “我的孩子死了,是因为你们这些不遵守神的道义、放纵情欲、肆意□□的人。”
      现在这位夫人看起来似乎更高了,是因为自己从沙发上滑落下去了吗?德沃特公爵模模糊糊地想,天地都在旋转,一切都在晃动、扭曲。
      但是手指却不听使唤。
      他在射击俱乐部里总共用掉了几发子弹?枪膛里还会剩下一发子弹吗?但是即使这样,他决计不可能还能抬起胳膊开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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