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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是缘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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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济寺在这南岐山腰眼处刚被严雪簌簌覆盖两日,转眼春风化雨,又被连续的日头晒满一百八十分钟,终于不复清爽幽静,目及耳闻都是湿答答的。
“明秀!”
“来了!师父!”明秀放下手里劈的柴火,跑进隔壁厨房。
炊伙头师父总是比一般寺里的和尚个头大些,他虎虎生风地翻动着铲子,锅里冒出的油烟熏得皮肤也更饱胀光泽。
兴许是跟了伙头和尚,明秀未长开小脸还略有丰腴,肤色白净的像灶台上刚吸饱水的米粒。
要是脑袋也光光的岂不更好看,普达翻着勺,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忙忙碌碌打下手的小徒弟。
“你去叫明空、明德过来,可以过堂了。”普达和尚用袖子揩揩汗,收了手里的灶具。
明秀一瞅边上的沙漏,疑惑地问道:“不对呀,师父,今天怎么早了半个时辰?”
闻言普达和尚伸出蒲扇般的手掌拍了下他后脑勺,“小毛头!师父的话什么时候错过?利索点快去就是!”
又叫小毛头!
明秀幽怨看了师父一眼,取了云板嘟囔着走出庭,没看到身后师父看他眉眼上调的笑意。
不过从明秀记事以来眼前晃着的确实都是光光的脑门儿,就他不知为何不曾剃度。调皮的师弟师兄们就给他取了个“毛头”的绰号。
同龄人这么叫也就罢了,让明秀没料到的是自己的师父普达和尚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用这名号唤他!
简直岂有此理!
明秀心中正暗自钻着牛角尖,忽然听到人语声窃窃传来。
本应非礼勿听,但出处正是去诵堂的必经之地,明秀便鬼鬼祟祟地竖起耳朵听了一溜。
“唉,你说此事当真?”
“怎么不真!我可是送课经的时候亲耳听到的,而且为了筹备此事我们这两日的斋食可不提早了半个时辰吗。”
“……原来如此,”其中一人似乎思索了片刻,“最近总遇到侍卫模样的人在寺院附近巡回,香客也散了不少,看来这回真是宫里来人了……”
宫里?
唉?师父不是说宫里住的是这个天下的主人吗……
难道是这位了不得的大人物要来我们的寺庙了?
小和尚虽然天天诵经,但一想到自己也许能见到天下之主,不,是天下之主兴许能在众多光头中一眼扫到自己,便不由得动了妄念。
明秀弯着眼,心想,这是何等的福缘呐。
其实小和尚不知道,院里众僧也未曾提起,这普济寺所在的南岐山地处东南,本是一座祭祀福地,前有护城河环绕,背靠大宁皇宫,聚顺水依势之气脉,当年大宁和正帝便在这南岐山顶修建祭坛,并于每年阳春桃月开祭春祀大典以祈求大宁国泰民昌。后山虽有一片山地被圈守成皇家的狩猎场,但无登顶之路,前山便是去祭坛的唯一山道,普济寺就是登顶的必经之地,为祭祀之便寺内专门修建了供皇家暂住的别院,每年祭祀这三天大宁皇帝便暂居与此沐浴更衣准备开典,到时百官到达同参祭天,好不隆重。
只是,这被皇家极重视的春祀不知为何在那年断了,算来也整整十四年余。
小和尚本应是生在福缘中的人。
果然,过了两日之后普济寺便迎来了一位贵客——当朝太常卿赫连子悦。
赫连子悦乃是已逝贵妃赫连氏的亲弟弟,虽贵妃多年前不幸仙逝,但幸有一子,深得皇上喜爱,在其九岁时便册立为太子,赫连子悦身为直亲自然也水涨船从高番官成了权重的皇亲国戚。
但此人并不恃权倨傲,反而品性廉洁刚正,处事思密周到,为当今圣上所器重。
“阿弥陀佛。老衲见过赫连大人,有失远迎,这边请。”
“普惠住持有礼了,请。”
两边让进拂尘堂请坐了下来,堂后僧人麻利上了茶。
普惠方丈开口道,“蔽寺糙碗粗茶,礼数不周,还望大人见谅。”
“早有耳闻普济春茶乃茶中大器者,饮此茶如听大师授道,令人释燥平矜,果然不虚此名,子悦先谢过大师,”赫连子悦放下瓷碗,拱手一礼。
普惠道了声佛号,“大人谬赞。”
“不知此次前来有何要事”
赫连子悦也不委蛇,开门见山道,“时冬渐去,三春即来,先皇定的春祀之日就要到了。”
春祀啊。但天子已未祭十四载。
自从宫中那位在普济寺诞下皇子仙逝后,当今天子不知是何原因从此未再举行春祀大典,世人皆传陛下用情太深,恐旧地思人,不敢再上南岐山,所以思及后人,太子如今才隆恩深重。
但传闻毕竟只是传闻,个中缘由岂是市井凡子可揣测。
如今却又要开典了。
他顿了顿,却不见普惠有任何意料之中的反应,心下暗叹普惠果真入定高僧,便又接着道,“自古祭祀大典为皇家要事,天子登坛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昌,亦是众生幸事。虽陛下已未祭多年,但一直谨记先皇遗训,心系天下昌民。如今太子已初涉朝政,陛下便命太子待重启祭祀之礼,以求我朝顺世荣昌。本官此次前来,便是和大师商议这春祀一事。”
普惠垂着眉目,声调平缓:“这乃是我普济寺的无上荣光,老衲多谢皇上恩典。这离上次礼祀也已过去十数载,小寺承蒙圣恩,山顶祭坛虽多年不曾启用,但日日清扫,专人看护,亦不敢有丝毫懈怠,大人可随老衲前去一看。”
“贵寺戒律森严,大师教徒有方,本官自是放心。只是职责所在,在春祀开始前说不得要叨扰几日了。”
言下之意竟是住下了。
普济寺客厢不少,但除了专供皇室的一间别院,其余厢房皆是整洁有余,温软不足,到处透着寺院的清冷寂意。普济寺所在的南岐山脚边其实有座官驿,兴建于初次春祀时,专供显贵达官辗转下榻,经此14年间,虽未开天子祀,官驿却也不曾落下打理,比之普济寺的客厢不知好了多少。没想到当朝太常卿却是如此打算。
普惠的脸上依旧不见任何风波,颂了声佛号,便吩咐僧人准备厢房去了。
安排赫连子悦的厢房最靠近东边的竹院,开窗便是满眼的清爽绿意,刚好遮挡了林中小径的视线。赫连子悦负手立于窗前,身姿如眼前的绿竹般颀立,他微微眯着眼,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大人,明德小师父给您送午膳来了。”
“请他进来吧。”
明德随师父在宾客堂所见所学比同辈老练些,但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本是听说重臣高官自有摄人威严,师叔让他来送斋饭给这位大人不禁惴惴,现在在屋外听到这位的声音不仅温润还用了“请”字,心下顿时宽松了不少。
明德进了屋,在桌上摆布斋食,不曾敢抬眼看这大人,摆完正想着怎么说辞退下去,不想这位大人竟然先开了口:“有劳明德小师父了。”
明德一怔,“大人客气了,有什么饭菜不合口味的尽管吩咐小僧便是,小僧会转告伙房师叔。”
赫连子悦看着桌上的四盘斋菜,品类搭配都见了功夫,看的出来是精心准备的,“饭菜俱佳,普济寺住僧众多,难为伙房的师父们做的如此周到。”
明德觉得这位大人这般懂得体恤人,没有架子,生出一些好感来,“谢大人夸奖,伙房虽人手不多,但为大人这样的贵客做斋食,定是严选菜品不敢怠慢。”
赫连子悦听后开始打量起这个小和尚,今日普济寺虽对他佛门大开,但却似乎都在缄口沉默,更别提这看似清幽实则封闭环绕的竹林客厢了。
他觉得普济寺藏的秘密可以先从这小和尚入手。
“师兄!师兄!”
明德正走在竹院回伙房的小路上,听到声音刚想做出点反应,就看到一个皮猴从竹丛中窜出来缠着他胳膊,“师兄可是见到宫里人了?怎么样?是不是比戒堂的普松师叔还要凶?”
明德一掌拍开那个毛脑袋,“哪那么多话,你现在不是该在普达师叔那儿吗?”
来人正是明秀,他似乎因为刚跑过急,额头上微有汗意。
此时这毛头又粘上来挤眉弄眼道,“我不是正回去呢吗,师兄我真是好奇的很,要不改天让我去送送斋?让我也见见大人物吧。”
“去去去,这是儿戏吗?”明德好笑的看着师弟,“你师父嘱咐过我,要我完好整时送斋,我岂敢怠慢,又怎会交予你这小毛头?不过话说赫连大人真是和想象中不一样啊,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赫连大人?”明秀日日随着伙房的普达穿梭在油盐酱醋中,所见所闻皆由普达口中得知一星半点,如今和常常混前堂的明德比自是显得孤陋寡闻了许多。
要知道师父可是不准他随便去前堂的。
看着小师弟迷惑的样子,明德没有取笑他连这位大人都不知道,而是正色解释道:“赫连子悦,当朝太常卿,九卿之首,也是皇上的小舅子,太子的亲舅舅。”
皇上的小舅子可是大人物啊,明秀不分官位大小,只知道这个皇亲国戚自己能见一面便是走运,到时还可以去那些师兄弟目前炫耀一番,但转而一想师兄都不让自己帮忙送菜,想见到怕是有些困难。
不由有些沮丧。
明德看到先前还活蹦乱跳这会又耷拉个脑袋的明秀,不由微微一笑道,“师弟,这两日桃酒节正热闹,入夜山下的河里都是百姓放的花灯盛美酒,两岸观景美不胜收,正好师父差我下山办事……”
“师兄师兄,带我去吧!”
“不许吵闹,不许偷溜。”
“都依你,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