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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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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风和明台都在明楼的书房里,像两尊金刚一样一天都没有挪出来一步。明台已经吃下第三个苹果了,手里还拿着一个从左手扔到右手,右手扔到左手,故意抛得很高地在明楼面前呈抛物线来回。王天风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到底睡着还是没睡着。明楼拿着把剪刀仔细修剪着他桌上新搞来的一盆松针盆景。三个人各做各的事情,屋子里安静得像是没有人一样。
阿诚敲门进来换热水,算是破了这个局。
明台首先从沙发上跳起来要往门口窜,本是闭着眼的王天风动起来比兔子还快地伸手拦人,然而再快也快不过明楼手上的剪刀。
阿诚抱着个热水瓶站在屋子中央如老僧入定,看着人和物各种从他眼前掠过。
剪刀劈开叉口插在了门上,明台屏着口气往后缩脖子,王天风的手搭在了明台肩膀上。
一阵兵荒马乱后,一切又在瞬间回归了平静。
明楼拿着自己杯子里剩下的茶叶水往茶几上的一个紫砂壶里灌,壶里插着一把黄色白色的野菊花。11月的菊花开的正烈,紫砂壶的矮胖壶身里委屈着菊花梗,整个壶口溢满的花朵儿被明楼归整地很漂亮,此时茶水浇下去,像一张张开口的嘴巴在接水。
用紫砂壶养花,茶水浇花,明台第一次看见。可明楼做的认真,又让人无法反驳,问出口倒像是自己浅薄了。明台不喜欢菊花,他一直坚定的认为菊花是送给死人的,不吉利。他肩膀往下一塌,人随力转,卸掉王天风搭着的力道。走回屋子中央,捧起紫砂壶要说话。只是才张开嘴,明楼已经叱道:“放下!”
明台被这响在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神思恍惚着好像回到几个月前那个被叱着滚出去的下午:“啊?”
“我让你把壶放下,弄乱了看我不揍死你!”
明台可委屈了,扁着个嘴巴看向他的阿诚哥:“我要找大姐告状去了,你们不让我出去,还不让我碰东西,连话都不能说了。这是软禁!”
阿诚耸耸肩,这紫砂壶是从于曼丽家拿来的,茶壶种花是大哥和曼丽之间的事情。现在是非常时期,他可不敢多嘴惹祸上身。
明楼抬腕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就是放明台走,他也干不了什么了。头一偏,正好接住王天风的视线,两人都有默契。明楼转身把茶杯递给阿诚加水,王天风拿起明台刚才放下的苹果在嘴里咬了一大口,看向窗外。
阿诚给王天风的杯子里也加完热水,侧身让出了原本有意无意挡住的通道,走到边上放下热水瓶。
明台的眼前一下子变成了通往罗马的大路,他反倒也不想走了。一个多月了,他和明楼之间很少说话,很少一起处在一个地方,却着实处置了几个大人物。难得今天的事情连王天风都过来一起押着他,看来这批货的主人不简单。
“你们就这么怕我再去炸一次运输线,需要出动你们两个重量级的,不是有点欲盖弥彰了么?我更好奇了怎么办,不会是一票买卖吧,总有下次。”
货还是烟土,主人其实也没变,还是牵扯进了四大家族公司。这一次的区别是,王天风往里掺了货,是一批内地急需的医药用品,还有他那个研究室里研制出的东西需要带给戴笠检验。而明楼的出手,则是因为来关照特别通行证的人是万墨林。
各有压下的赌注,变数就是这个随时炸毛的明家小少爷了。阿诚靠在墙上,各种关卡捋了一遍,也只能看着明台爱莫能助。
“《调整中日关系条约》的内容我已经看到了,这代表着日本正式承认了汪伪政权。为庆祝正式开张,十天后在南京会有一个正式的签字典礼。”
明楼坐下后抬眼看着挑衅着他的明台,慢吞吞地扔出这话。
明台五官一跳,整个脸都兴奋地揉在了一起。他弓下腰,全身趴在了书桌上:“大哥”
“叫我大哥了?”明楼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瞬间乖巧的弟弟。
明台思索了下,到底该叫大哥还是该叫长官。明楼尾声微扬,带着点调侃的味道。明台手往前蹭了蹭,刮到了桌上的松针,疼地他立刻往回缩。手指上还是被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小洞,他举着手指往嘴巴里塞,这几乎是个习惯动作,从小养成的。
从小,手指头出血了用嘴唆,烫着了放到耳垂上。东西找不到了去找阿诚哥,闯了祸了去找大姐,反正躲着大哥就是对的。但如果是三兄弟一起犯了错,又总是大哥顶在前面去挨大姐的家法。其实真要细数起来,这个家里真正挨着实打实的家法最多的还是大哥。因为大哥打他总有阿诚哥挡着,大姐护着。大姐在小祠堂打大哥的时候却是一鞭鞭都抽在躲在门外偷听的自己和阿诚哥的心上的。
回忆,总是在人猝不及防的时候不打招呼地轰然而至。
明台单手一撑,反身跳坐在书桌上,两条长腿晃着敲着桌背,唆着手指头看着阿诚走过去坐在王天风边上,王天风啃苹果,阿诚则拿了水果刀开始削苹果。阿诚哥削苹果很有一手,苹果和刀在他手里都旋转的很快,连着的苹果皮缠绕着往下坠,可绝不会断。印象里,他好像就没见过阿诚哥失手过。
像他们几个一样,本是粘附着大姐为核心的明家,这些年各自分开地越来越远,可又缠绕在一起,不会断。分崩离析的事情绝不会在明家发生,怎么都是断不了的。
明台咬痛了自己的手指,头垂的越来越低,眼眶发胀。如果,现在曼丽也在该多好。大家在一起接受任务,讨论任务。是什么关系都成,选不选择的都不重要,只要能看到,只要在一起,能说说话,就好了……
明楼站起来,胳膊搭上明台的肩膀用力按了按,语重心长地:“汪精卫会邀请一批驻沪的德意日外交官、侨领、使馆人员,还有日军的高级军官,数百名日伪军登上天马号专列往南京。这块肉,补给你不差吧。”
明台侧过脸,红着眼睛看向近在咫尺的大哥,哽着声音申辩:“炸运输线,我没有胡闹!”
“我知道。”明楼拍了下他脑袋,胡乱地揉了揉拉向自己的肩膀靠着:“嫉恶如仇,不这么做怎么还是明家小少爷呢!”
“大哥”明台耍赖撒娇似的把脸埋向明楼的肩窝,也不管王天风这个外人还看着呢,呜咽着叫着:“大哥,我闷,憋屈,我难受。”
“大哥都知道,大哥在。”
王天风瞥了眼一下下拍着明台背脊的毒蛇明楼,眼锋一转,看向虚掩着的门口。紫色的旗袍一角定在那儿许久,他不自觉地就看向旗袍下露出了一截的,那双承重了躯体的纤细的脚踝,拢地笔直。许是身体的颤抖,紫色在他的视线里微微地摇晃……再一旋转,没有带走门口任何一粒尘埃地离开,只是璇过了他的眼帘,带起了他些微的痛感。
明楼看了眼阿诚,后者起身把削好的苹果过来塞进明台嘴里,拉着他往外走。
“唔,阿诚哥,第四个苹果了,我吃不下了。”
“听我去告诉你行动的路线和装备人员。这不是你和郭骑云两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
王天风拨弄着菊花的花瓣,看着两个人离开,也感觉到明楼投过来的快要剜穿他手掌的眼神:“好哥哥的角色演完了,蛇要吐信了?”
明楼走过来坐在他身侧的单人沙发上,把紫砂壶从他的魔掌上抢过来放在面前:“我比你有心,从来不是演的。”
“你算了吧,你在那个政府位置上不是演,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么?你唯独没演好的就是嫖客,一失足成千古恨,以至误终身。”
明楼什么话都懒得反驳,投注在紫砂壶上的眼神分明是温柔缱绻,却又让王天风没来由地觉得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就摸了下喉咙,等他自己的手触到喉结,明楼的眼锋才跟着扫过来,冷地王天风直接就咳嗽了起来。
“身体弱了呀,你不是产药的么,不多吃点?”
“少阴阳怪气的。你那单子打发了明台可以,我却不行。”
“嘶,这件事情似乎我俩是一条船的,你已经得了该得的。我没想过还要用什么来补偿你。倒是你喝了明家的茶水,屁股粘着半天了,你用什么来补偿我这看了你大半日的心理精神双重损失?”
“我要加入你年底那件大活,张家口,我必须去。”
“什么大活?我听不懂。”
“你少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信不信我也能揍你。”
明楼往后一仰,一脸的大无畏加无所谓:“你揍一个试试?”
王天风拳风挥起,看着明楼一动不动真打算认真挨打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收了拳头,正色看他:“那块地方打成什么样子了大家都知道,什么扫荡和反扫荡,真算起来几方都不算是大捷。你在铃木的眼皮子底下一个个人的杀,虽然自己再一件件去尽心尽力查,你不怕他们怀疑你在这儿的动作,一桩桩事情接二连三,不过就是要催着他们集结了军队往那处阎罗殿赶。但是以日本人的猜疑谨慎,真到他们要走那个峡谷的时候,会不要你们明家人作陪么?”
“你什么时候自说自话地把自己当明家人了?”
“我和你们明家有合作,说的上话。蹭一笔大生意总是可以的吧。”
“合作是合作,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少蹭明家的好处。记住,你可是答应过我,你身上担着我大姐的命呢!”
“你大姐的命你自个儿不能担着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打算的,你想最后把自己填进去。”王天风上前一把揪住明楼的衣领:“军统的毒蛇还是那边的谁,都不该是个为了个女人就要死要活的人!”
明楼任他这么拽着,也不挣扎不反抗,屏着口气一字一句道:“谁填进去都不是我能决定的,是这个任务的需要来决定的。是他们要谁来决定的。”
“换我进去,你能办到的。我手上这新研制出来的药需要试验品,这批人正好。”
“为什么要是你?我也行。”
“总需要人冲出一条血路,而我最熟悉这些药。”
王天风松开了手,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没等到王天风去张家口试验他的新药和病菌,11月27日,日军在浙江金华撒布鼠疫菌给了他一个先行的机会。
事发突然,他又正好在苏州就近,带着人和药几乎是毫无防护地就冲进疫区,等明楼知道根本来不及应对阻拦。而接下来就是天马号爆破的大事,也抽不出人手去接应他。
疯子发起疯来,真特么就是个疯子!
明镜知道后要跟去,被明楼强行拦阻在家里。找了苏医生过来陪着,又调来了防菌服和一批抗菌药放在家里严阵以待。
明楼告诉明镜,王天风如果能撤出来,明家是他唯一会来求救,和唯一能保住他的地方。明镜必须守好这个地方,就像他和明台阿诚受伤了都会回家一样。现在明台在铁路线上设伏,自己和阿诚在铃木和76号的眼皮子底下不能妄动,而且能够预料到一旦明台那组得手,新政府将是一片人仰马翻,这时候明家绝不能空。
明家不能空,明镜的心却空的厉害。她在家里不停地来回走,站着等,坐着等,蹲下等,蜷起来等……连明楼和阿诚都不回家,明家大宅的灯彻夜长明。
11月29日上午,“天马号”专列在京沪铁路线上的李王庙被炸,地雷炸药被埋在铁轨中间,引线长达300米。火车从中间被开腹,逃下列车的,也被明台他们尽数伏击。日方死了两名大佐、两名日本内阁的庆贺专员,以及多名情报人员。德意使节及随车军队死伤过百人。消息传到南京,汪精卫狼狈万分。
特高课和76号灰头土脸,明楼就差没砸了整间办公室。
11月29日晚,明镜终于等来了踉踉跄跄的王天风。他在跌倒前抓紧了明镜的手,努力笑着说:“我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不要死。看,我没有死。”
明镜猛点着头。
不死,活着,成了这个世道下最奢侈的事情。
11月30日,重庆悬赏10万元,严缉汪精卫。同时外交部声明否认汪伪与日本签订的一切非法条约。
12月初,汪伪集团的机关报《中华日报》也发表了一份通缉名单,其中赫然出现了杜月笙的大管家万墨林的名字。
12月,老天像是也知道天下不太平似的,每一天都是狂风大作。市民们都在说这样的风像妖风,像是人在怒吼狂嚣,在不平呐喊。这样的天是要死人的天,像六月飞雪一样的诡异。
上海是很少下雪的城市,今年却是真的应了这异象,早早就迎来了第一场雪。也多亏了这一场雪,天公终于露了个大太阳出来。
明楼在公文上圈下了不知道是这一年来的第几个阅字,一年了,他和阿诚再踩在这片故乡的土地上整整一年了。可这座城市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回来,他们的努力而有所改变,它在它的轨道上崩塌地越来越厉害。
每一笔画,他依旧写的遒劲有力。这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在面对他们自己的国破家亡,没有因为你坐在任何位置上而有所不同。或许到谢幕时,依旧无人能够明白他们这些人做过一些什么,无妨。
于他,是在等燕归来,人同行。
阿诚端着咖啡进来,在书桌前弯腰,低声:
先生,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