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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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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牢狱是一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把牢底坐穿又到底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勇气?明楼曾经不止一次的臆想过自己有一天戴着镣铐从一个暗无天日走向另一个暗无天日的场景。他想象过自己那时候的心情,是终于得偿所愿,可以扬眉吐气了,还是愤恨自己仍有很多事情未了,还没能看到最后,看看自己拼尽所有为之隐藏,为之揪心竭力后的阳光灿烂。
此时,他走过长廊,走下有旋转弧度的台阶的时候,他是真正体会到了这种心情。他看着前头引路的铃木,想想自己从前说的巴不得被出卖,这样才能站在阳光下昭示天下的话……他长长地吸了口这里潮湿的空气,又用力地把这一口污浊吐出去。他确定,那到底还是一句不成熟的气话。
能证明自己的只有时间,能证明时间的唯有活着。
铃木走向刑讯室里为主掌刑讯的人准备的木头长桌,桌子后面的椅子和那回明楼在他办公室里阐述为什么要抓杜公馆的人的时候,他给他安排的那张木凳子一样,背后是三根木条子。只是这回似乎倒了个个,属于明楼的座位背后倒是有了整块的靠背,靠背上挂着准备随时把他锁起来的铁链。
椅子特别高,坐上去脚不着地,像明楼这样腿长的也只是勉强碰到地面。这样的设置,坐久了,再加上上身加诸的刑罚,腿很容易抽筋,更别提什么脚踏实地的安全感。浮木不着边,那时候,任何可以抓住的就都变成了依靠。
明楼随随便便地坐了上去,在狭窄的凳面上根本没法有什么挪动。他看了看,缩回了脚踩在了一根像是快要被压断了的横杠上,吱吖一声,让他和铃木都惊了一下。
“对不起,不熟悉。”
礼貌和教养是贵族的明楼与生俱来的,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即便他身上已经被鞭笞的衣不附体,他还是会在抬头的时候注意不让血污了眼睛的吧。铃木微微一笑,抬手不在乎地挥了挥,压下了一些心有戚戚焉的赞赏。
随着铃木的手指,明楼打量着室内。有木桩的绑柱,柱子上同样挂着绳子,锁链;有称之为老虎凳的条凳,把手脚捆到凳子上,再给脚腕上落砖头,三两层后,这腿也就断了;有炭盆,那可不是取暖,是上烙铁用的;一整排的各种皮鞭,铜鞭,麻绳,竹筷子……这阵势可绝不比76号差。
“没有把你押到76号去,已经很给你面子了。明先生真不肯合作么?”
明楼坐在那儿,戴着手铐的手摸着自己的膝盖,有很轻很轻的,因为动作而带起的镣铐的声音发出。他半低着头,似是在倾听。微微侧脸:“我一直以为你们早就忘了我还有个特务委员会副主任的身份在。当初我不愿接,你们强行要让我顶上。我接了,可你们用我的手下人监视我。现在,是把我带到76号还是特高课,有区别么?在那里,或许他们还念着我有朝一日一出那个门还是他们的长官,下手拷问的时候还能手下留点情面,为将来留条路。在这里,你们在意我?”他的质问一步步叠加,一声声提高,像是在大厅内演讲,而不是在囚室里申诉。
铃木没有坐在凳子上,是坐着咯人,还是为了带上几分随意的气势,并不清楚。他选择了直接坐在长木桌上。这样的高度,和明楼坐的那把高椅子相比,也就勉强是个视线接平吧。
明楼被拷着两手施展不开,幸好这椅子困人,他能把两个手肘撑开了搁在扶手上,像一个对列强说不的君主。他说:“对不起,这个人情,我拒绝接受。”
“明先生这是心中有气。”
“铃木课长的称呼已经从长官变成了先生,一介布衣,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何来资格生气。”
“手无缚鸡之力?明先生说笑了。我记得我们可是讨论过刀枪哪一样更好使的。”
明楼面上毫无表情,勾起的唇角里毫不掩饰地满是讽刺。他看见铃木从长桌上放置的鞭子、刀子、烙铁中选了把短刀走了过来。
铃木用刀尖挑开了明楼的第一粒扣子,刀面贴着明楼的脖子,刀锋内倾,稍一用力,就会划开一道口子。甚至于,明楼一个吞咽的动作都可能让娇惯的肌肤受伤。
铃木的力道拿捏得刚刚好,他带着警告和挑衅的神色里满是一种征服者的快感,一种等待被征服者的屈辱的得意。明楼不在乎他心里想什么,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受伤,他担忧的是自己钮子里藏着的药被他的刀锋划到。
铃木很不舒服明楼的这种满不在乎,他觉得汉奸到了这样的时候就应该是吓得屁滚尿流,满面涕泪才是正确的。可要是明楼真是这样的明楼,他恐怕又要觉得很无趣了。
刀锋往里又切了一分,见血封喉,是他当时夸过的明楼的刀法。绷紧的皮肤,因为刀压的力量和身体本身的紧张,起了细小的颗粒。铃木笑了,原来明楼也有害怕和不敢的时候。他继续挑衅道:“见侮而不斗,辱也。”
他话才出口,明楼动了。刀锋在他始料未及的时候在明楼的颈脖处划开了口子,血往外飙,溅了铃木一手。他惊慌抬眸,甚而有点失措。他听到明楼说:“时间还早。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疯子。”铃木急了,他还什么都没问出,绝无这时候就让他死的道理。若死了,还等什么千秋之后,他已经被这疯子欺辱嘲笑了。
铃木的手掌按住明楼出血的伤口,大叫医务官。
“你到底给了我大哥什么药?”
明台和阿诚两人一左一右扣紧了王天风。王天风也不挣扎,他也没打算过替明楼隐瞒。若因这药而意外出了人命,说他王天风明的不行,来暗的,这锅他可不背。
“未经过试验的,对抗日本人刑讯时所用的损害神经的药物。让你在被注射后能最大限度的保持清醒。”
“有这药了?那你不给我们每个人都配备一份。”
“神经病。说了还未经试验。我这是被他逼的,然后去苏州的实验室逼那些人搞出来的配方。有没有作用根本不知道。你以为研制药物这么简单么?而且,这么匆忙弄出来的东西药效必然有限。他又要求抵抗三天,就必须连续服药。但我只有两粒,真的没有多的了。”
“三天,三天后呢?万一三天后还在注射呢,大哥他….”明台理不出头绪,结结巴巴地转头去问阿诚,声音里带着委屈的哭腔:“大哥他到底要干什么呀?药能乱吃么?回头我一定告诉大姐,让大姐打他……”
三天,三天的时间是家里要求的最低期限。三天后,他就什么都能说了。就让那些人去找落鹰峡吧。阿诚按住明台的肩头,默默点头:“好,等他回来后,我们一起告状,让大姐教训他。”
王天风看了看他们,长叹了口气,不忍心却也不得不再告诉他们一个事实:“两颗药,什么时候吃的时机全在他自己掌握,因为没有人能算出对方什么时候注射。还有,神经这么脆弱的东西,被他这么乱搞,很可能的副作用是…在不知道的某一天…某一天,从疯子变废人。”
连愤怒都没有了,两兄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明台的手也搭上了阿诚的肩,两个人互相施力,相互承诺。
到那个时候,他们只要大哥能平平安安地走出特高课。走不出来,他们就去背他出来。一步一步,爬都要爬出来。他们绝不会让大哥折在那个炼狱里的,绝不。还有,于曼丽。大哥应下的,大嫂。
明楼靠着墙坐在草堆上,脖子里被缠着纱布,那道口子其实不深,但是离颈动脉就差一点。差那么一点,才进来就要捐躯了,细思起来,还是觉得不够沉的住气。他捏了捏扣子里的药,盘算着什么时候该服。今天应该不会再审他了,以防万一,明天就该用一粒。这个时机完全是在赌,也不知道一粒能撑几小时。
廊下的脚步声传来,他从看着头顶那个唯一透着白日光的窗户慢慢将视线转移到了门口。心跳都开始不稳,拿眼死命盯着铁门的栅栏,唯恐遗漏一个瞬间。
他有想象过再见时她的模样,是带着镣铐还是穿着旗袍,是身上有伤还是盘着丸子头?哪一种装扮都是代表着她究竟做到了多少,让对方相信了几分。可怎么都没想到过,她散着长发拢在一边,一件白色衬衫,腿上是一条在这光线下他一下子辩不清是军统颜色还是日本土黄色的军裤。
明楼迅速眯起了眼神,不知道该欣慰还是心痛。就这一顿之际,她走近了。不,应该说是跑了过来,跪在了他的身前。抖着手摸上他颈上的纱布,眼里满是焦急疼痛,几乎是一瞬间,就是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砸。
明楼艰难地开口,这一动,才觉出想要向平时骂梁仲春他们那样响亮的声音此刻是不能了,疼。不过也正好,省得花力气。
“这才是你的真实身份么,日本人?”
他带着怒气,一种被欺骗后的压抑着的怒气。
“不,和你一样,我现在是汉奸。”
于曼丽答的麻木,手指在他的纱布上摩挲。明楼冲她微微摇头,她的手从颈间的纱布上移开,摸到他的手臂上,身体上,急切地查看着还有没有其他的伤口。
他由着她动,甚至配合地抬了抬手臂。他知道,她不亲眼看到是绝不会放心的。
他慢慢聚起声音,字字嘲弄:“所以一切都是假的。你从接近明台到靠近我,就是为了拿图纸。你说的做的就是为了完成你的汉奸使命。真是没想到,这上海头号大汉奸的名目是不是该给你才对。”
“没有!不是假的,我喜欢你,不是假的。”于曼丽叫了出来,搭在他膝头的手忍不住就要下手拧他,被他一把握在掌心里。拗着手,她说:“明楼,你不是说过,这世上的大智慧者,既要能金刚怒目,又要会菩萨低眉么?你就不能答应他们么,不就是一张图,和你做过的那些事相比,不值一提啊,就当是为了我们,好不好?”
“我明楼可以一个人做汉奸,一个人做尽肮脏龌蹉事,但是明家不能。他们真的只是要图么,他们要的是一整个明家吧。”
“你不干净,明家能干净?明长官你太天真了吧,外人指着脊梁说的是明家人,逃得了?”
明楼惨白了脸色,真真假假里,这一句话,他突然不会回了。
“我说对了,对不对,你心里也明白的,只是死撑着罢了。”曼丽心疼地瞧着他,他们知道有窃听,她被带来就是为了劝说他的。她不能不说,像他不得不听一样。
她的手指紧紧勾住他的,不让他握拳,不让他蜷起来掐他自己。两个人像在角力一样,她明白那是他心里深处过不去的坎,是铃木和汪曼春一定要戳的他的痛。与其他们说,不如她来说。
明楼垂下头,把脸贴在她的掌心里。嘶哑着低吼:“那又怎么样?他们用什么来换我明家的东西。”
“用我。你知道我以前做什么的么?”
不是每件事都能预料到分毫无差的,不是每个计划都万无一失的。明楼猛然抬起头,眼里迸出惊恐。在于曼丽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感到了她手的颤抖,她害怕了,他一下明白了铃木和汪曼春要怎么使于曼丽这把刀来戳伤他了。比他脖子上那一刀还狠。
曼丽在满脸的泪水里恬静地看着他,像山石缝里的一朵百合花。她说:“我从小被卖到那种地方的。我喜欢你,为了这身份不被揭开,为了你们明家能接受我,我才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现在,他们说,如果你不会为了我妥协,我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他们会给我安排一个好去处,做我会做的那些事。”
明楼哆嗦着嘴唇,死命握紧她的手,把她往怀里拉。
曼丽不敢靠近,怕两个人一起崩溃。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摇着头,艰难地把话说完。
“明楼,你能不能,就当做是做一回有情有义的嫖客,替我赎这一次身呢?”
“你…你…”
已经不用再刻意地去说真话或者假话了,这一刀戳过来,单是想想可能会有的万分之一的将来,他已经千疮百孔,坠入深渊了。
“你看不起我了么?是不是连喜欢两个字都不敢说了。是不是觉得还是汪曼春比我干净呢?”
她在他掌心里一遍遍写着:没事的,我没事的。我会挺住的。
他哭了,像一个被冰封的雕像,连热泪都融化不了的雕像。她就在面前,他却不能抱她,不能吻她,不能给她力量,还要用一句句话去伤她。哪怕是假话,也终归会在说出的那一秒伤了。
“我…我不知道…”
曼丽朝他靠近了点,嘴里说着:“我求你,求你行不行。”
“我…我…”
他用唇语无声继续说着:两天,再熬两天。
她用力点头。两个人再无一句话说,只是深深地,眷恋地望着。他松松地摊开着掌心,她的手就静静地躺在上面。他不敢去握住,生怕那句老话,握地越紧的,流逝地越快。
贪婪着这份触感,他们在心里描摹,镌刻。
直到守牢的日本宪兵过来要带走她,曼丽突然开口:“明楼,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小心翼翼,满满拢起的掌心里全是她。他呵护着,珍视着的她。
我一直那么喜欢你,像此刻望尽你远去的背影,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