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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刺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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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澄碧,天色海色融为一体,天空是淡色的蓝,像晕开的彩墨,而海水是湛色的碧蓝,像西域姑娘的瞳仁。
碧穹沧生岛离岸不远,极目望去,海天之间隐约的宫殿般的建筑,像海市蜃楼一样,让人觉得那一定是海上的幻觉。
可那确确实实是一座小岛,看似独立于人世之外,却拥有着江湖上近一半的势力。那孤寂的小岛上,陡然矗立的塔楼,遥遥地,静静地,望向中原。
——仿佛传说里的神明,从不示人以真面目,却操控着苍生的生杀予夺。
塔楼之巅,小小阁楼里住着的那个男子,也似天神一般。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更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有多高。
不,不是没有人。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算得上了解他,知他一切底细,知他一切弱点,知他武功深浅——
那这人只能是顾长留。
师出同门,十载相陪,三载交锋——
十三年来梦一场,她太了解他,他也太了解她。
不过难得的是尽管顾长留掌管的襟雨楼和傅长寻坐镇的沧生岛已成对立之势,但他们二人却并没有成为彼此的眼中钉。
顾长留没有因为傅长寻而食难下咽。
傅长寻没有因为顾长留而宿寝难安。
相反,他睡得很好。这一点顾长留也知道,他贪睡。
青天白日的,他在碧穹顶上睡得酣沉。
但是他的睡和普通人的睡是不同的,一般人睡觉是躺在床榻上,即使没有高床软枕,起码也是一方足以容人的床榻。
但是傅长寻不同。他不睡床,他睡剑。
放在一个小小剑架上的,几尺长的古剑。
傅长寻瘦,且身材颀长,这剑只能在他腰下,而他凌空的部分,也似乎毫不费力,事实上,整个人,根本就是悬空而睡啊。
可是他睡得很好,很熟。
——却仍能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
比如那个以不凡轻功腾跃而上直奔碧穹顶的人。
但是他没有醒来的意思,他似乎根本不想醒来。
直到那人破了碧穹顶的窗,飞跃而入,黑衣蒙面,手持长剑,剑尖直取傅长寻的咽喉!几乎就是电光火石之间。
傅长寻感觉到了凌厉的杀气,但这杀气不足以让他醒来。他几乎没有睁眼,而是悠悠地翻了个身(他在剑上翻了个身!)。
但是就是在他翻身的这一瞬间,那黑衣人像是受到了重击,原本平稳的身影重重摔到了地上,而在他露出的眼睛里,慢慢地流下两线鲜血。
傅长寻在翻身的那一霎,已然出手。他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抚琴一般轻轻一弹,黑衣人便从半空中跌落,七窍流血。
傅长寻用的不是暗器,而是指力,他的“惊鸿指”已至化境,能杀人于无形。
而他刚刚“醒来”。翻身而起,理理凌乱的衣襟和碎发,他俯视着地上的人,第一句话就是:“背叛我,有什么好处”
傅长寻不多疑,他甚至十分信任身边的人。这种信任是十分单纯的,他爱才,爱朋友,他不像一个岛主更像一个兄弟,这也是那么多高手都愿意为沧生岛鞍前马后的原因。但是他有一颗极其敏感的心,他依靠他的心来看世间万物包括身边的人。官能的灵敏是肤浅的,但万物的呼吸皆在他的心中。他不用看见南山顶上飞鸟振翅掠过花海,却能在山脚下嗅到馥郁的香气。这样的心灵已修行到禅境,万物与我同一而在,心生则万物灵,心灭则万物寂。
而他敏感的心却是让人惧怕的,因为他可以感觉到身边的人内心的变化。一念动则心生异,他以心应心,往往比感受这世间万物更加灵敏。因为人心比世间万物都要复杂,越是复杂反而越容易掌控。
他不愤怒,他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有些睡眼惺忪,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慵懒。
“我本就是中原七门子弟,如今你党同伐异,接连对梅家和方家出手,我焉能不恨”那人恨恨地开口,身体不知是为内伤还是恐惧而颤抖着,筛糠一般。
傅长寻盯着他,半晌才道:“你叫……梅子非”
愣。梅子非没想到傅长寻记得自己,但是转眼却咳出了声——咳咳、咳咳。仿佛肺器被利剑刺穿,他的鼻中口中呛出了大量鲜血。
傅长寻依然面无表情。他的容颜如同一尊玉雕,斧凿刀削出来的一副绝伦五官,偏生带着一股终年不化的冷气。
尤其是面对敌人的时候。梅子非其实是他的手下,但是他背叛了他,背叛者自然就是敌人。他不说话,不动不笑。眼前这个西泠梅家的旁系子弟已经奄奄一息,他不断地咳出鲜血,碧穹顶的地上染成了一滩触目惊心的红。
傅长寻像是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他身形微晃,背叛者毫无意义,与其留在身边不如尽早处理掉。他这次竖起了左手拇指,指尖向内,画押一样的动作,却是“惊鸿指”里的“刻章”。
——死前刻章,方便黄泉之路。
还没有谁能从这一式下生还。
梅子非的眼里除了恨意自然还有恐惧,无边的恐惧。
——因为他见过死在“刻章”下的人。眉心的紫红印,爆裂的眼球,头颅不合常理地倒挂在脖子上——就像绞刑——因为颈骨被震碎。
现在他也要那样去死了。
傅长寻的指就在眼前。
突然!
收住。缓缓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方才因运功而凸起的青筋也退回去了,他负过手去。
梅子非愣住了,他一边更加剧烈地咳血一边疑惑地看着他。
可是傅长寻却不看他,而是悠悠地转过身去。
梅子非这才看到,碧穹顶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
玉衫,缓袍,襟上绣着白梅的花样。
束发,斯文,眼中藏着锋利的笑意。
好生眼熟!梅子非回想着这张脸,被回忆一下子击中了心。
……梅家险遭灭门那日,突兀而爽朗的笑声……
“八山九妖十怪侠,今日为何齐聚醒梅庄看来我们来得是时候,既赶上梅老庄主七十大寿,又赶上与这么多英雄会面,幸哉幸也!”满座哗然,九妖十侠诸多高手,都不知道另有人到。梅子非在“三妖”李镇山的大刀下不敢妄动,心里却在暗惊此人的轻功,恐怕是踏花不落,履雪无痕。
他身后还跟了个姑娘。绯衣长剑,不急不缓地跟来,头也不抬一下,兀自落了座。
他们是谁
没有人接话,但九妖十侠之首,“大妖”华竭海却收回了手中的双戟——架在人事不知的梅老庄主梅知先的脖颈上的双戟——对着那一男一女一揖到底:“华某带领师弟们见过顾楼主,云楼主。今日来搅醒梅庄的家宴,实在是迫不得已,解决一些私人恩怨,还望二位当家成全。”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华竭海作为九妖十侠的首领,见识过的江湖人事要多得多,即便是极少露面的襟雨楼两位当家,他也是认得的。
梅子非愕然,那瘦弱娇小的姑娘,不言不语,居然是襟雨楼的楼主当今江湖两大势力之一襟雨楼的……楼主传闻中她是一个面目凶恶喜怒无常的女魔头,容颜艳丽,心狠手毒,没想到——居然是这样普通的一个姑娘,平平无奇,只会让人觉得她是个沽酒的小姑娘。
而那个贵介公子一样的男子,笑吟吟纯良无害的模样,居然就是那个被传闻说成是为情而困甘愿屈居女人之下的襟雨楼二当家,岭南云氏唯一传人,云周
不只是梅子非,满座皆惊。
至于后来这二人如何化解醒梅庄危机,将沧生岛的阴谋公之于众,则是后话。
但梅子非却记住了。万万没想到,再次相遇,是这种啼笑皆非的境地。
云周依然是万年不变的温蔼笑容:“别来无恙,傅岛主。”
梅子非看不见傅长寻的脸,但他一定是蹙起眉的。处变不惊的傅岛主,只有在看到襟雨楼的人时会这般头大。
傅长寻开口了:“怎么,云少侠大驾光临,也不事先通报一声吗倒是傅某怠慢了,未能及时料到大驾。”
“岛主言重了。”云周起身,似有若无地将视线投向地上的梅子非。“云周不过是歇得久了,今日无事,特来练练腿,哪知这一练,就一路遁到了沧生岛。这真是……”语罢低头,故作啧啧之声。
傅长寻面无表情地拆穿了他:“临安城距沧生岛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云少侠这趟练脚,怕是得备上几日的口粮吧。”
“非也非也。”云周好像听不出傅长寻话里的讽刺,继续装疯卖傻:“云周功力再怎么不济,从临安到东海,两日也够了,何须进食”
傅长寻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所以公子这是打算歇够了便打道回府么”
云周漫不经心地说道:“此番来此,是为了向岛主讨一个人。”
“谁”
“梅子非,醒梅庄四大弟子之一。”
两人都是一惊。——这两人自然是傅长寻和梅子非。
梅子非心惊胆战,傅长寻一定是误会自己与襟雨楼勾结,如此一来这条命无论如何也是保不住了。
但是傅长寻没有那么认为。他确实怀疑过,但是他可以明显得感觉到眼前这二人并不相识,更谈不上勾结。
可是梅子非了解沧生岛,若是倒戈,对沧生岛过于危险。
傅长寻眯起了眼,杀气腾起。
云周看出来他的杀气。仍旧是悠然地开口:“岛主莫急。长留姑娘想让我给您带句话。”
傅长寻没有回头,指尖已经重新运功。“有什么话,让她当面来说。”
云周低眉,嘴角牵起一丝神秘的笑。
低沉婉转的女子声音自窗外飘进:“我料得不错,你果然会这样说。”
听到这个声音,傅长寻像是早就料到一般,露出一丝笑容,放下了手。
再回头时,那姑娘轻轻小小,双眸幽深,泪痣妩媚,就在咫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