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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朱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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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之下,必有龌龊之地。
就好比庆国最为繁华的金陵,世人眼中的销金窟,此地就充斥着人的欲望与罪恶。
朱伊忍着剧痛睁开已然肿胀不堪的眼睛,她的左眼是完全失明的,只有右眼能够视物,恍惚间所见的是一名满脸络腮胡子却笑得狰狞的男子,一手抓起她的头发,本想凑近了说话,却又有些嫌弃地远离了一些,说道:“临姿姑娘的珠钗在哪里,快点交出来,也好少吃苦头,爷今日还有要事,你就痛快点吧。”
朱伊挣扎了一下,口中满是血腥和尘土的味道,她用并不清明的视力看了看周围,巷子里头非常阴暗,空气很湿润,几滴雨水落了下来,很快便是倾盆暴雨。
那汉子更不耐烦,一把将朱伊按倒在地,在她身上搜了搜,却也只摸出来半块已经干硬的馒头,吐了口唾沫连呼晦气,只在她身上再踹了几脚抒发一番郁闷之情之后,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五月末的雨,还带着暮春的冷意,朱伊蜷缩在巷子里,微微抽搐。
她是在哪里?为什么被人揍了?她的脑袋浑浑噩噩的,细碎的片段交织着,她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水,雨帘忽地一滞,原本轰隆繁杂的世界突然寂静下来。
纯黑色的布鞋无任何的点缀,青灰色的衣摆上似是有什么暗纹,鼻尖不自主地蹿进了一缕鸢尾花香。
“咳咳咳……”朱伊缓缓抬头,便见一双微微向上挑起的凤目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好丑,好脏。”他用漫不经心地语气评价道,而后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枚珠钗扔给了她便转身离开。
寂静与鸢尾花的香气一同离开,朱伊伸出手,从泥泞中捡起那枚珠钗,精致至极的花瓣由白玉雕刻而成,中间镶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明珠,在雨水的映衬下秀美而华贵。
——和她的样子完全不相符。
这该是那个什么姑娘的东西吧?朱伊心想着,只觉得浑身都痛得不行。她来到了哪里?成为了谁?
正在她思绪纷乱之际,一名极其黑瘦的少年跑过来,他身上穿着最便宜的麻布衣服,头发散乱地用一根麻绳绑着,没有带伞,就这么笔直地冲着她跑过来。
少年的脸色慌乱而又气愤,一手抓起她就往他的背上拽:“我听小六子说被胡胖子抓来这里打了一顿便过来了,你说你好端端地偷临姿姑娘的东西做什么?你不知道这几天临姿姑娘特别得宠吗?你这丑样就在厨房呆着就好,去前院做什么……”
少年唠唠叨叨地一通抱怨,朱伊却有些觉得莫名其妙,她可以回嘴说她没有偷吗?而这少年又是谁?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处在一间尚且算是干净整洁的房间里,身上盖着有些发潮的被子,身下是木板床,整个房间除了床之外就是一个大柜子,然后一张桌子加上两条长凳。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屋外昏黄的光线预示着已经到了黄昏,进来的依旧是她昏过去前见过的少年,端着一碗药,看着她已经醒了,便数落道:“这碗药我可是花了不少钱,待会儿可要一滴不剩地给我吞下去!”
少年自然而然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将药拿到了她嘴边。朱伊就着他的手喝下,边喝边想,整理着多出来的记忆,这个少年似乎叫做阿源,是这具身体唯一的“朋友”。
她重新躺下,紧抿着唇,并未发言。
少年阿源撇了撇嘴,本想再说她几句,看她那模样却也作罢了,转身出了屋子。
朱伊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原本肿胀的地方已经消了肿,然而左眼依旧看不见,这个身体原本就只有一只眼睛是好的吗?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却不知道为何来到了这里,并且继承了一个十几岁小女孩的记忆。
小女孩叫做朱伊,从记事起就在这座含翠楼的后院里做活,最初只是帮着洗菜搬东西,之后活就越来越多,然而不管怎么样都只是在后院里。金陵含翠楼并不算是大的青楼,在几十家同行中算是在中上游,然而即便如此,也不可能让她这等相貌的小丫头到前头伺候。
朱伊长得黑黑瘦瘦,单眼皮,塌鼻子,厚嘴唇,脸颊上还有几颗麻子,在含翠楼后院,大家只管她叫丑丫头。
阿源是前任厨娘的儿子,前任厨娘是个寡妇,在这儿做活之后对朱伊也算是照顾,心想着家里穷,给儿子娶不起媳妇,便也不嫌弃将她当作半个童养媳养着,只是后来厨娘死了,只阿源与她相依为命,后院的管事龟公老姜原本与寡妇厨娘有一腿,厨娘死后倒是也没将阿源赶出去。阿源面容并不俊秀,却办事勤快人也机灵,还会在前院招揽客人,老姜便替他们说好话给留了下来有口饭吃。
阿源看不上朱伊长得丑陋,常常说要娶个漂亮媳妇,可这么多年朱伊一有事情,唯一帮助她的还是阿源。
如今换了个灵魂的朱伊躺在木板床上整理了一下思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源又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两个馒头,说道:“你说你怎么着胆子变大了,还真就敢拿临姿姑娘的珠钗,要不是老胡没找到,你可是被捉了个正着,到时候你肯定要被打死。”说着却是笑嘻嘻拿出了那根珠钗,复又塞进了自己胸口。
“给你也是个麻烦,还是放在我这里保管吧,等逮着机会我就给去当铺换些银两,我看这东西值不少钱,果然临姿姑娘今日是走了鸿运了。”他一边说着又去柜子后头扛出了一张木板,将原本的两条凳子摆开,把木板再架在上面,便伸了个要躺了下来。
屋子里彻底昏暗下来,安静中少年转了个身,忽然问道:“你哑巴了吗?”
朱伊闭上眼睛,并未搭理,因为她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世界,不知道要和这个应该说是熟悉的陌生少年说些什么。
问这是哪里?问她是什么人?这些在少女原本的记忆里都能找到答案。
还是说要问能回去那个世界的方法?可是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再次回到那个三国交界处的边陲小镇,整日里围绕着毒品和枪支?人生的前二十八年,似乎过得非常短,像是一场梦似的,而醒过来的现在又是否是真实的呢?而那场梦又实在太过漫长,漫长地能清晰地回忆起过去的所有细节,疼痛的,悲哀的,贫穷的,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好的回忆。
“丑丫头,你当真哑巴了?平常虽然看你默不作声地,可这次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见你哼一声……”
伤很重吗?然而对于她来说其实也还好,她早已习惯了与伤痛为伍,所以即便在这样一个诡异的环境中清醒过来,也并没有慌乱。
少年忽然挺身而起,过来用手探了贪她的额头:“没烧起来啊,你这是被打傻了吗?”
黑暗中少年的眼睛异常清亮地盯着朱伊,朱伊看了他一眼,少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冷声道:“你是谁?”
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少年早已见过太多人太多事,远远比一般的孩子要成熟太多,朝夕相处的人的习惯改变了太多,让谨慎小心惯了的他不由发出这样的疑问,然而眼前明明还是熟悉的人的样子,只是觉得一切都变得怪怪的。
原本的人平日里虽然因为自卑而沉默寡言,但是目光中总有着瑟缩,面对他的时候更多的是讨好和依赖,即便是不说话,阿源都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可是面前人虽然也不说话,却不是那种因为自卑的沉默,更没有瑟缩,看他的目光中有着猜疑和陌生,完全没有一丝依赖。
霎时间,少年的心中转过太多的想法。
“你到底是不是丑丫头?我听说太原城有妖怪吃人之后将皮囊留下来覆盖己身装作身前人还活着,然后借机再吃掉别人,你是不是……”少年嘴上说着,心下却道金陵不是太原,金陵城四周有符咒结界,这里哪里是妖怪能够踏足的,更何况金陵地方龙蛇混杂,又有大修坐镇,这等吃人小妖根本别想靠近金陵。
朱伊感觉到少年的手因为紧张而颤抖,却还是固执地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终于开口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阿源愣了愣,呆呆地看着她:“你……你在说什么傻话,我瞎说的,丑丫头你别吓我。”
朱伊觉得有些胸闷,又咳嗽了两声,阿源情急道:“丑丫头从来不会说这种傻话,你当真不是丑丫头?”
“嗯。”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朱伊自己都感觉并不像是以前谨慎卑鄙的自己,居然在陌生的环境下和一个小男孩说这等大实话。
阿源浑身一个激灵,也许是出于一直以来保护丑丫头的习惯,并没有逃离朱伊的身边,也可能是之前在巷子中朱伊倒地的样子太过脆弱,并没有让阿源觉得她又多大能耐,颤声道:“你当真不是丑丫头?那丑丫头去了哪里?”
“我是丑丫头。”朱伊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是阿源。”
阿源稍稍松了一口气,以为她在和她讲笑话呢,可一想又不对:“就算是外表一样,可丑丫头不是这样的。”
朱伊有些疲惫,并不是很耐烦和她解释那么多,便也不理会他再次昏昏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