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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醋坛子(一) ...

  •   知月一直无法解释自己是如何看待那个人名义上的妻子——杉文的。

      早在荻城时,杉文的名号还为君华,大家都尊称她为太夫,是高高在上的清倌。才情具佳,像是活的会移动的艺术品一样不容亵玩,男人们想要一亲芳泽,同时也趋之若鹜,因为伴随着高岭之花的是她有资本的嚣张,所有人都以为,非超凡之人不可御。

      知月是与她齐名的,但知月成名在于她的初夜卖出了当时的最高价,这种名气是卓越又悲哀的,这让她一直以来苦学的音律、汉诗、风花雪月都成了附庸风雅,她的价值不再是文采而是沦为了以色侍人。两位同样优秀的姑娘,一个风光无限的洗清贱籍,一个凄凄惨惨的成为男人玩物。

      时代的洪流中女人总是占据着太多不幸,这让女性的气质大多都带着一份疲软,三百年来幕府平淡的统治,开始束缚女性的观念与贞操。所以知月作为旧时代的女人爱上他是必然的——能理解女性痛楚、能真正为娇花惋惜并且用他的才情来为女性拭泪的雅士……长井雅欢。

      或许是同为不幸的女人,卷裹在悯人的命运中,知月对杉文的好感、正正好好的压过了其是久坂妻子的厌恶,两人一同在后勤工作,一同不再与脂粉相伴,同血腥伤口和哀嚎日夜以对。所以偶尔,知月对杉文也是能说出一两句善解人意又温柔的话来——更何况知月本身就是个恬静的姑娘。

      所以当杉文将一沓厚厚的书件文书递给知月时,知月也不曾想过会有什么阴谋。

      “知月,这些东西……”

      杉文泛起悲伤的神情,“你且看看。”

      繁杂的纸张,上大多都是久坂恣意的字迹。

      知月无法抑制自己手中的颤抖,捏皱了它们,手心发汗浸湿了一小块泛黄的书页。她抬头,不可置信的询问,“这些东西……你可明白,这些东西对于久坂真瑞来说、可是致命的东西?”

      “我知道,因为这就是先生让我交给你的。”

      知月翻过一页又一页,清脆的纸页甚至还将她的手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她神情慌张的喃喃自语,“这是久坂真瑞曾与幕府军私下的书信往来……原来、原来中平七郎大人被人埋伏也是她的手笔!”知月脸上怨恨之色又厉,“中平大人收留我也对我有恩,没想到他竟然……”

      杉文闭眸苦笑,一一道来,“不光是这些,还有先生曾经在长州未能抹消掉的户籍……先生同幕府将领橘玄津是兄妹关系,不光如此,还有先生来到地球时的票据……足以证明她非人类之身。先生掐断了同长州的联系,已是大不敬,虽说朝堂上有益田大人用战事紧急的理由为她开脱,而这些证据会是火上浇油,先生的罪行、会被这些盖章定论。”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知月震惊之余,又露出嘲讽的笑容,“我不信他……我不信她甘愿把软肋平白交给我,那个人一向有自己的阴狠。她是想利用我?来达到她什么目的?”

      “你真的很聪明,也很了解先生。”

      杉文和煦的声音一直是压抑气氛下柔和的一道光,可即便如此,这光也会摄人,“战事拖延,幕府军按兵不动,是为拖延。我们的粮草已然不多……我不懂军事,但先生对我说,滨田交通往来方便,遏制中原一带的同时也尽获南海之利,称雄一方,滨田告急,如此拖延实在不利。”她抬头,正对上知月美眸,“若久坂先生戴罪被押回长州,消息传出,橘玄津不会有疑是陷阱伎俩,便心急手足安危,定按耐不住出城露出破绽,僵局则自然化解。”

      “我……我凭什么要帮你们?”

      “藩策之争中,既然久坂真瑞才是乱臣贼子,天人细作,自然而然能还长井雅欢一个清白。”

      “……”

      “只是……”

      文欲言又止,不忍再说。

      “只是什么?”

      “荻城戒严,任何外人一旦接近,则漫天箭矢如同雨下。虽混入城中的方法有许多,但这一去,总归是九死一生。而且……或许没有官员能信任你,接近大臣并非易事……更别说将这证据递入天守阁上……”

      “——我答应你们。”

      知月面无表情的将信件收好。

      “这是久坂真瑞答应过我的。她说过,她会带尽一切污泥,受尽长井一般折磨带着痛苦去死。我会为长井先生翻案,我也会满足她的要求……”

      “这恐怕很难。”

      “我总要一试。我明天就出发。”

      “知月,”

      杉文叫住她。

      “你答应的如此爽快,我知道定是因为长井。但你有没有一点、有没有一点点是因为久坂先生?”

      知月停住脚步,晦暗眸中闪了一瞬。

      “没有,”她说,“一点都没有。这世上,唯独她不配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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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树叶飘悠悠的落在脑袋上时,久坂真瑞感觉到了秋意的重量。

      被高杉扛着走了许久,一路上还和桂与银时插科打诨,那时她以为只是去吃饭,没想到这一走就去了她曾经随口一提的枝繁叶茂的灵树扎根之地。只是无心的话,这三个小鬼竟然也放在了心上,这让她只得宠溺的骂三人,太过认真。

      只是巨树无论是怎样的长势,在她眼底的只有一片漆黑,她睁着毫无灵气的双眼,茫然的感受四下的声音。然后被高杉好不怜香惜玉的扔在了树底,随后又听到他们三人一同席地而坐的声音。难得的几人凑在一起无所事事,不谈战事不谈过往,只为陪她一道树下乘凉。

      久坂笑意盈盈的问身边的三人,“参天古树必有灵气,更何况是历经六朝三代,传说凤凰非梧桐不栖,它能一直盘踞于此,想来与其他平凡的梧桐不同,约莫是真的招待过灵鸟,它到底长得是如何呢?”

      银时摇头晃脑,“啊,这个树啊,又高又壮。这个叶啊,又大又黄。”

      她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银时,我以前不该帮你作弊,这样子你今后讨不到媳妇或许有我的过错。”

      这棵树是令人震撼的,它正正好好立在峭壁之上,枝叶探出悬空在深渊之上。若说是参天未免夸张,只是它树干随消瘦但枝繁叶茂,挺立不输于松,高洁不输银杏。只是虽然长势喜人,但如今秋意渐浓,梧桐叶化黄,天人合一,由物及人,见梧叶飘零自然就会联想到生命的终结。

      此时,桂从旁拾起一片较小的落叶,放入她的掌心,“此树长在悬崖一角。落叶难拾。先生可凭这个窥一方灵树风采。”

      久坂意会的抚摸上梧桐叶的纹理,能感受到这落叶竟非干枯,隐约还有独特的香味。

      她赞叹,语气温婉,“明明是被风折磨的落叶,竟然依旧饱满不曾枯槁憔悴,可谓是百折不挠,宁折不弯。而黄色为雍容华贵之色,华丽而不骄奢,秋日里则有它独特风韵。风吹过时树叶簌簌,枝干交碰声音极大,应是盘虬卧龙,弯曲苍劲。此树隐于野,远离尘俗,但偏偏生在悬崖之上,想必它仍是不甘于平庸,气如龙蟠。”

      到底是文化水平不输松阳的人,久坂三言两语,将此灵树风采描述的惟妙惟肖。

      倒是一直一言不发的高杉,冷峻的哼声,像是嘲笑久坂浮于表面的辞藻。

      他道——“梧桐雌雄异株,梧为雄,桐为雌,同生同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久坂怔了怔,便笑了,“我倒是差点忘却了,梧桐乃是恋人至死不渝的象征。这树怪就怪在盘踞在悬崖之上,像是厄兆,但又有那么一点败而后成的韵味。”说完又蹙起秀眉,悄然把话题转移,“你们上来的时候没带吃的吗?我饿了,想吃野味。”

      明明这时候应该是银时负责吐槽‘吃白食的还想挑三拣四’,但今日他可是难得的绅士温柔,二话没说就起身进林子打野兔了,搞得久坂愣了许久,小心翼翼的问,“银时是谈恋爱了吗?”

      “他哪次不是口是心非、其实都顺着你来。”高杉冷冷道,“只是这次懒得和你斗嘴而已。”

      “是是,但是这样很无聊嘛。”

      “你是不是欠骂啊?”高杉难得不带着冷峻一笑,揶揄她,正准备起身,却被桂拦住了。桂一本正经的道,“高杉你留在这里陪先生吧,我去拾些木棍好升火。”

      桂走后,久坂无奈的摇摇头,“他们都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呢。”

      “什么?”

      “有些话,只有你能懂,”她故作高深莫测的哼笑,“大少爷,我要挖你的黑历史了。”

      “你这混蛋——想做什么?”

      “跟同样有风雅的人说话有个好处,就是彼此之间的话说的不用太过露骨。高杉,你还记得吗——很久很久之前,久到我还没想到自己会死的那时候,有个少年送了我一首诗。”久坂吟吟笑道我,这让她身上颇有女性的柔和与魅力,“表彰爱意的梧桐之下,吟诗再好不过。你身上天生带着松阳并没有教给你的、放恣,我甚为欣赏。舞刀弄枪之余,谈个小曲,吟诗作对有利于发展身心,晋助,你要当个有雅趣的武士哦。”

      “那种东西……”他低声,“那种东西……我多少年没碰过了。我不在意无用的东西。舞文弄墨,好没意思。”

      “曾经你做的不是很好嘛。我记得清楚……春水温酒,明月天衣。能写出这个来的你,真是少年意气风发。初春时用冰雪初融的水来温酒,天地下,你以明月光为衣——好不恣意大气,好不快活狂妄!再然后是白衣霜华拭天下,相思无意。一袭白衣持刀夺得天下,心中却也跳脱男女情爱。高杉,这是你当时所想吗?你的志向,你的向往?”

      十分不符合气氛的、高杉竟然低笑出声,“你真的这么理解?”

      “难道不是吗?”

      “我那时所想……与你现在心境相差甚远。春水温酒,意思是那人的一颦一笑如同春日泉水,她的光芒就足以温酒。明月天衣,是那人的一举一动如白月之光,又像是寒月下的羽织披在身上。白衣拭天下,是说仅靠她白衣翩然之姿,便可让天下众美黯然失色。相思是没有用的,是无意的,因为无法抑制的相思,不被自己所控。——那并非是志向之诗,我只是,在写一个女人罢了。”

      久坂真瑞呆了许久,然后低下头摸索着去摸带过来的茶杯,一边结结巴巴的说,“没想到你对我的评价这么高啊?眼光还不错!……谢了,晋助。”

      高杉睥睨看她,“你想什么呢?我说的是名将细川忠兴的妻子玉子,三大绝色美人之一。那纸上还有小注,念玉。”

      “………………你闲的没事写爱恋玉子的诗干嘛!”

      “那时候老师正好在讲战国史,我顺带也了解了下古时美人的风流韵事。思索了一下细川对妻子的爱慕,有感而发。”

      “…………”

      “哦,某人不会是自恋到以为自己是什么天姿国色,敢和辉夜姬肩并肩了吧?”

      “…………没有。”

      “……傻子。”看她吃瘪模样,高杉心情很好,又见她沮丧神色,心生怜惜,只好亡羊补牢一般安慰她,“玉子再如何美,百年之后也不过是一片枯骨。真正美的女人不在于是否姿容俏丽、也不在于容颜不老,而是如细川忠兴一样,能够将美人纳入手中,自己拥有的,才是值得称道的。”

      “……你不是已经拥有雅子了吗。”她没头没脑的嘲讽一句。

      “如果我以后真的按照家里要求娶了她,雅子之后,或许还有花子芳子,于我来说,那只是责任。”

      “哈,小处男妄想什么三妻四妾呢!现在就开始想什么责任责任,生儿育女了?”

      高杉好笑的看她无缘无故的生气,原本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这让她看起来不再像平常一样病入膏肓般的憔悴。

      “可我一向不是什么负责任的男人。我看女人的眼光只有一个,男人的本能。”

      说完,高杉就故作神秘的起身拍拍灰走了,去帮桂捡木柴,独留下还在怔愣的她坐在巨大的梧桐树下,风吹过有落叶漫天飞舞,落在她清冷的肩膀上。

      哈……男人的本能?这家伙其实在用文雅的话尽显流氓本色呢!这个……混蛋!

      久坂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向前摸索着找寻地上的茶杯,却不小心碰倒,热茶濡湿小腿,她先是惋惜茶叶,而后又手忙脚乱的想要扶正,茶杯却咕噜噜的像山坡下滚走了。

      她茫然无措的睁大失神的双眼,听那茶杯逃跑的声音。

      凌乱的树叶被踩碎的声音传来,久坂警惕的向来源处探去。一只不算细腻的手从地上捡起了茶杯,而后被摆正回久坂的面前。她皱眉询问,“何人?”

      来人缄默不语。久坂很快便有猜测,“知月?”

      像是被看破一般,不速之客下意识的退后一步,而后来人才调整好心绪,镇定道,“是我。”

      “这个时候来寻我……你做好决定了?”

      “是的。”

      “这样啊,”久坂疲软的笑笑,“我猜你可能会答应。”

      “如你所愿。”

      “会死,你知道吗?这是个很难的任务,难到,你哪怕拒绝我也无所谓,能让橘玄津耐不住寂寞率先露出破绽的方法有许多,而这个,只不过是能顺带还清你我之间的恩怨罢了。”

      “能亲手置你于死地,我何乐而不为?”知月凉薄的道。

      “若事成之后,我会派人去寻找你的尸首……将你与长井葬于一处。”

      “若我是被五马分尸,或者挫骨扬灰,那可有的麻烦。”

      听闻,久坂真心实意的笑了,“既答应了你,我定会做到,我也不愿亏欠女人太多。”

      “只是我想给你一个忠告,”知月盯着她破败的如同残垣断壁一般萧条的眸子,还有那之下触目惊心毁坏她天人之姿的伤疤,语气不由得放软许多,“久坂真瑞,你不要逃避自己的身份。你从始至终和我一样,和天下一半人一样,是柔软又坚强的女人。你可以获得爱,也可以爱别人。”

      “……不。”她冷冷道。执拗到无可救药。

      “你其实是在被极端压迫下……最不肯承认女人的优秀的可怜人罢了……你日夜以男装示人,鄙夷女子之身,你只是懦弱而已,懦弱到不曾体会情之深切。真可怜,若我可怜是因为与长井天人永隔,但彼此我们至少留有温存之时,而你,连开始都是奢望——”

      久坂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可我不在乎。”

      “女人的身份拖累不了我们,哪怕天地间男人给我们立的规则有千千万,我们也可以在夹缝中破壁而出,活的风光无限。我会替你做到你的筹谋,我证明给你看,我一个女子之身,并非只会自怨自艾世界不公,我们配得上天地的恩泽和宽仁!”

      语毕,知月头也不回的一步一步走了。

      久坂放大声音,“喂,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为什么呢?许是我自己的爱恋过的坎坎坷坷,无一所获,所以见不得他人也为这世间俗事烦恼抑郁。”

      知月用极其平淡的语调说着,声音随着她的远去愈加消失在风里。知月如此聪明,她并非不知道,久坂已无几天活路,这个人出生时不着一物的来,就连死前也不想亏欠别人,于是给了她这个报仇的机会而已。正如久坂真瑞先前答应过的一样,她会尝遍长井生前的苦痛,在别人的痛恨辱骂下,成为罪人而死。

      然而久坂如静水流深一般的面庞上却有了松动,而后她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样仓皇的起身,却因视力而再次歪倒在地上。她狼狈的抬头,用空洞的视线看着前方的一片漆黑……不知为何,她好想抓住知月,因为脑海里出现了好多熟悉的模样,让她痛苦不堪。

      曾经葵是这么离开的,为了让久坂拿到通行文书,葵毅然决然的回去了荻城这个牢笼,嫁作人妻,终是没能去她向往的冰天雪地的北海道。她的脂粉不再新鲜,因为她无需为悦己者而容。

      曾经小百合也是这么化作修罗的,如花似玉一般的年龄却要抛弃这个时代的美好,登顶一座画地为牢的城,她这辈子也不可能离开,为了城内她的子民,她或许会再嫁一个武田外族但并不爱的人,因为,为了家族的延续,她不得不生下子嗣。

      自己已目睹多次女人的悲剧,而现在知月也要踏上悲惨的宿命吗?

      久坂攒紧拳头颤抖,是的……她不得不承认,她们的结局,或多或少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可是除此之外,何尝不是因为打自一出生,女性先天就带着疲软的命运,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她只得高喊——恳求知月能够聆听告别之言。

      “知月,继续恨我吧。恨着男人时候的我,恨着如今我作为女人时候的我……我绝不容许,你因为恻隐之心而为我送去性命!你要永远记得——长井雅欢是我杀的!我是你的仇敌,是罪人!弑杀罪人,乃天经地义!”

      风声呼啸之间,夹杂着远处知月的回应,“珍重!”

      襟怀坦白,慨当以慨。同类之间惺惺相惜,死亡归去。

      终究一笑泯恩仇,

      世人常赞叹夫妻恩爱生死同,却少有称道艺伎之情,也悲欢与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醋坛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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