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病秧子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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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坂先生，再见了。”
夜里，明媚柔亮的声音在久坂身旁响起，是葵，这个从京都到江户都无怨无悔跟着她的漂亮姑娘，在那个夜晚，在门前如此扬着笑容对她道。
吉田松阳被逮捕的消息经历了三天才传到江户，桂与高杉震惊无比，又得知松阳已被关押到江户的牢狱，正在打算解救老师一事，被久坂严厉的喝斥，小不忍则乱大谋，如若学生们都扣上反贼的帽子，那很有可能松阳会被立马处斩，此时应当与村塾的其他学生合流，尤其是银时，安抚好他的情绪，一同商议大事。且这环绕在江户的阴影很有可能会危及到桂与高杉，长州毛利家要求所有游学生全部回国，明天他们便会启程。
但是久坂不能，一是她本打着进修医学的名号拿到通关文书，却在京都江户四处徘徊，任是傻子也能看出她这是欺瞒主君，加入了倒幕活动，毛利家已经是勃然大怒。再加上宽政的扫荡让江户城的防备力量严上加严，她如同被关在江户一样动弹不得，更何况井伊家老因为派去暗杀她的家臣被她设计全灭，如今恐怕正在搜寻她这个‘瓮中之鳖’。二也是因为她作为长州力量的代表，正与其他志士周旋，企图帮助其余藩士逃脱，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同桂与高杉一同回往长州，她决意留下，保护长州最后的傲然风骨，绝不放弃。
桂与高杉出发的夜里，葵也收拾了细囊，三人一同在门前对久坂告别。
葵离开的决心十分突然，她甚至没有对久坂提起过，只是在这个晚上，她突然对久坂说，“再见了。”然后笑着流出泪，脸色难看却又强大精神。
“我已经很满足了，”葵提了提肩膀上的行李，眉眼弯弯，却皱着秀眉，“我做了以前从来想象不到的事，也见到了在长州根本不可能见到的东西，我已经……非常幸福了，久坂先生。但是我不能弃家人于不顾，如果嫁人来笼络长州政局是我打从成为周布家女儿时就被赋予的意义的话，我……已经逃了这份责任许久，我要回去，我还有一件没有完成的事。”
久坂的神色如常，却也怔了半晌，然后才缓缓道，“高杉，小太郎，记得保护好她。松阳的事我会去和其它志士商量，你们千万不要做出冲动的事情。……我会回长州，你们一定要等我。”
“……久坂先生！”
葵终于没忍住，哭着抱住了她，埋进她的胸膛。
“……您是一个有志之人……如果可以……我很想再呆在您身边，但是，这就是作为女人的苦衷吧，我约莫是真的无法像您这样，活的这样坦荡……我爱上了一个人，您会懂么？是当作最亲密的，互相扶持的家人的那种爱，”葵抬起脑袋，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那个人，我第一次见时，我只觉得她是个流氓痞子，风流小人，您知道么？我爱上了一个流氓胚子，嘿。”她开心羞涩的一笑，“久坂先生，您要是再多点感情就好了，不光是对吉田先生，您也要多注意一下在你身旁的某个傻不愣登的呆瓜呀。”
久坂的面庞白净的丝毫不像混入倒幕污泥的样子，她眼眸微动，目色纯净，右手便揉上葵的脑袋，如同夏风温和，“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呆瓜是谁，但我记住了。还有，葵，不要委屈了你自己。”
周布葵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久坂很喜欢她，觉得当初把她带到自己身边是个很好的决定，可她现在要走了。
高杉也要走了，小太郎也要走了。
三个人的背影在月色下渐行渐远，不一会儿，下起了雨。雨为这炎热的夏夜带来了为数不多的清凉，她撑着伞在桥边，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款款走来，低着头站在她的身后等她。
久坂淡然的瞥她，便道，“如风太夫倒是消息灵敏。”
长相平凡的侍女弯了弯腰以示恭敬，“太夫出不了吉原，特地让我来接您，免得先生被官差盯上。”低眉顺眼的温和语气。
“我这辈子，倒是欠了女人们这么多债，”她叹气一声，为这姑娘撑伞，侍女受宠若惊的睁大双眼，却也只听得久坂在自言自语，“如风的病怎么样了？”
“未有好转，”侍女愁眉苦脸，“是妈妈念着当初的情，还是好生伺候着太夫。”
“她病重，却也还记挂着我，这让我很惭愧。”
“哪里的话，先生牵着旧，在太夫病重时时常接济又夜夜来安抚她的正是您，所以这点事是应该做的。”
“上次给武市密信的事，麻烦你了。”
说到这个，这个年幼的侍女娇嗔的骂道，“那个武市大人真是摸不透他的喜好……您知道最近有个词叫萝莉控吗？”
久坂嬉笑出来，“市井之好，不必在意。”
在那之后，久坂受到太夫如风姑娘的庇佑，藏身吉原。
宽政大狱在整个江户与藩国之间掀起了大浪，压抑了什么，又加速了什么，她不得而知。她只深切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被卷进时代的潮流，其实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到。
碧空如洗，如风妩媚的坐在她身旁，为她研墨，侍女在旁顺从的挑弄三味线，眉眼柔柔。
这种疲软，会让她陷进去吧，吉原的和平与糜烂，会让她忘了志向吧。
长州的信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送到了她的手上，久坂正窝在香塌上，如风跪坐在一旁为她读信，声音清朗，“致友真瑞，长州蓄势，同志皆宜，勿作念想。——桂小太郎。”
败家痞子久坂真瑞笑了，她现在或许只是一个什么也不能做的废人，依旧是风流、俊雅、但糜烂。她吃串葡萄，看着天空，喃喃自语，“杉文，你做的很好。”
正值热血的年纪，村塾的三个小鬼，在老师被逮捕之后，怎么会束手就擒接受这个结果？几个星期前，高杉与桂回到了长州，与村塾的其他先生合流，在召集同样爱戴松阳的学生之后，他们决定一同前往江户劫狱，哪怕是沉着如桂，也无法审时度势分毫，脑中只剩不甘与勃发的倒幕热情，于是银时、高杉、桂这几个杰出的学生，做了错误的判断。
一个晚上，杉文掀翻了他们用来密谋的桌子。
小小的身躯里，杉文压抑着巨大的委屈与惶恐，她做了该做的事，她对他们大吼道，“你们去劫狱，可能会成功，但你们永远便是罪人，松阳先生也会是罪人！你们也会死，我知道你们不怕，可是江户的久坂先生怕！她同你们一样都失去了松阳，现在想法设法想要回长州，如若你们去做了傻事，她又失去你们！你们想去送死，好，我不拦你们，可你们不要拽着久坂一起死！”
一语惊醒梦中人。
久坂的名字，其实在他们心里已经占了相当的比重。而且杉文的话不无道理，他们去劫狱，那么便永远是狼狈逃窜的罪人，与其狼狈，倒不如掀翻整个朝廷，让松阳老师正大光明的脱去罪人之身！
桂与高杉在经过一夜重新谋划之后，咬牙沉重的，对银时道。
“唯有攘夷尊王了！”
“用最正统，却也最磨难的方式救回老师！”
“当下，必须让长州藩国，实行攘夷倒幕政策！然后我们率军奔赴战场，大破京都江户！”
心意已决，三人不约而同拿剑起身。而后，一个身影悠然窜出，“很棒的眼神，我果然没有看错，当初让你们去游学委实是个正确决定。”
束着马尾的美男子益田越上抄着袖子儒雅的站到三人身旁，“我助你们一臂之力，家老的上书，藩主不会无视。不过如今，怎么接回困在江户的小真是个问题，但是这件事，听说已经有人去做了。”益田意味深长的笑着，挨个拍拍几个少年的肩膀，“后生如此，甚是欣慰。”便悠然离去，仿佛只是路过。
正如益田所说，久坂真瑞的形势其实并不太好，江户有人追杀她，长州藩国把她当作脱藩叛徒，内外夹击，扰她心烦。这样僵持的局面终于在某一天解决，又是一封来自长州的信，唯一不同的是，这人是第一次写信寄她。
那人便是长州的重臣周布政之助，葵的父亲。
信上如此道，吾挚爱幺女，奈何为贼人所掳，幸得真瑞殿处处庇佑，护得两年在京都江户，严惩贼人，还吾安好挚爱，特寄一封，以表感恩。另，知晓真瑞殿为有志之士，想必出逃藩国乃不得已为之，松阳之徒，皆无下品，真瑞殿出类拔萃，已是众识，……主君已赦免其罪。望，归来兮。祝安好。
最后几句，活像一个劝人回家的父亲，想必这位大臣，内里也只是一个寻常的老人家。
葵为何毅然决然的决定回长州，乃是想要护佑她，想要凭借自己父亲的身份，来助久坂真瑞免去擅自前往京都江户的罪名，为此竟然不惜扯出被贼人绑架的谎言，一个女孩子，被贼人掳去，谁能相信她是清白回家？怕是葵这一生，未来的丈夫都会对她心有芥蒂。
聪颖如久坂，她怎会不知葵的小心思，可她的阴暗她的冷酷让她故意不去挑明，故意不去阻止葵的计划，因为她——在自己的大计与葵的未来之间，果断抛弃了葵。
可真到这一境地，她却是后悔，万般后悔，葵活的比她雅致，比她高尚无比！她，久坂真瑞，不过是个踩着女人泪水往上爬的小人！
如风太夫温雅的坐在她身旁，却看她脸上一片阴云，眼底翻卷波澜，心中震惊。
“先生？”
“我要出去走走。”
久坂深呼一口气，像是逃脱般出了房间。
一阵大风刮过，险些把竹伞刮走，柳叶萧瑟，沙沙作响，她被风迷了眼，不得已停住脚步揉揉疼痛的地方。久坂稳住伞，再抬起头来时，却看到一个刚毅的身影。
原来这几年，不光是村塾的几个小鬼长大了，……胧也是。
他的变化更甚，眼神沉沉，脸上毫无生机，只剩杀戮的稳重与历练。
胧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在久坂的心中掀起骤浪。
他说，你想不想见老师。
她揉了揉眉心，回道，我想，痛彻心扉的想。
……
…………
…………………
“只是一个如同纸叠般的牢狱，如何困得了奈落曾经的乌鸦头子。”
言语奚落，嘲弄无比。
久坂真瑞的话像是平静湖面上猛然荡起的水波，一下一下的，在阴暗牢房中炸开。
她眼睑微垂，气音哼声，墨色长发柔顺的搭在腰间，脸庞光彩漂亮。时隔两年的再次相见，却是隔了两丈铁杆，一个站着，一个跪坐着。一个是逃犯，一个是囚人。牢房的小窗刚好有几束阳光照射下来，洒在面前这个从容俊雅的男人身上。
“……你说的没错，”松阳的唇已经有些泛白，但脸上漾出几分笑意，“这种地方，困不住我。”
“甚好甚好，”比起松阳静如幽潭，显然久坂已经不是那么淡定了，她压下慌乱与怒气，皱眉道，“你既然知晓，那还呆在这里做什么？！你就任凭幕府的那群混蛋凭生罪名压在你身上？！吉田松阳，区区颠覆一个国家，你分明能做到！你在怕什么？！奈落的乌鸦，你究竟在怕什么？！”
“这世上我怕的东西有很多，”他淡淡道，“我怕我的学生因此受牵连，我怕我的逃走会给长州带来动荡，我怕我……保护不了学生，我怕我的软弱，让学生们和我走上一样的路。”
久坂惨淡笑着、一下下拍着手，“好一个师徒情深，外面三个傻子拼死拼活想要劫狱，里面一个傻子死活不肯出来。这出戏，是让天下人笑话。”
“真瑞，你的面庞更白皙了，情绪也多了些生动，江户养你，养的越发像个适龄女子。”
“我……你、我……”任是久坂平常如何喜欢调侃他人，如今自己却也气的磕磕巴巴，愤恨的抓上铁栏，咬牙道，“你不要小看你的那群学生。”
松阳便笑，“我不曾小看过这个国家的希望。”说完欣慰的长叹，“他们也都大了。”
“嗯，大了，”她漫不经心的重复一遍，“松阳，你真是往老妈子的道路上狂奔，好好想想自己的境地，你是在牢狱！牢狱！”
“真瑞，这些我并不在乎，”松阳抬头，看着阳光卷着灰尘飘进一片黑暗，是的，这个国家在苟延残喘，正如布满的黑暗，可还有光，有了光，便生希望。他其实血液沸腾，他在期待，却心生惋惜，道，“我同你一样，无法长久的看着他们。如果你是‘身体’无法坚持的话，而我也是精神上……不能恒久。所以我想，如果等我的羽翼再也无法护佑他们的时候，希望你能……保护他们！用你的力量，用他们现在还不能体会到的力量，保护他们！”
“……知叶落便知天下秋，知月升便知群狼啸。他们……已经做到了。”
“如此甚好，”松阳宽慰，“学生之中，银时有高超的武力与担当，小太郎有战略的智谋，晋助是统军的才能。”
“嗯，我呢我呢？”她耍起小孩脾性，恍若当年她刚进村塾时的顽劣。
松阳沉思一会儿，“我不知道。”
久坂瞪大双眼，“你不知道？”
“我也不是算命的。”牢狱之中松阳难得开了一个玩笑，“我的确不知道。真瑞，这取决于你。你究竟是想做个男人还是……恢复本性？”
“这不是我现在需要考虑的事。”
“战场与朝堂，皆不得有女子掺入。”
“我晓得。”
“你要对晋助那么残忍么？”
松阳却是单刀直入的道，“你不可能不知道的，从什么时候起，晋助看你的眼神便带上了爱慕的热切，你只是自然而然的视而不见。”
“……可是，”久坂真瑞笑意盈盈，眼神深处却藏着冰冷，“可是，高杉没有让我甘愿成为女人的魅力呀，他很俊秀，优秀，强大，可我……不好这口。”语气轻巧，却不带半分色彩，“没人能影响我，没人能……使唤我。晋助他……很好，我很喜欢他，那也只是我作为，同僚的喜欢。”而后又一转语气，“松阳，你觉得我长得如何？”
实话实说，“生得极美。”
“江山与美人摆在你面前，你却避之唯恐不及，拱手让人。你可……真是大方呀。”
她凉凉道，起身的时候垂着眼睑，睫毛精致，挑着英俊的眉。
“但我也不是什么心胸狭窄之人，”久坂嬉笑，这是做戏，扯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笑容，其实内里早就冰冷如霜，“我今日，总算得到了答案，亏我有所希冀，其实那只是黄粱一梦。松阳，我会带着你的嘱托照顾好你的学生，仅此而已。你既然委实对我没有男女之情，那我也不必再去喜欢你。今日我便赶回长州，照顾好你心心念念的稚嫩弟子们。”
说罢她便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开，她放弃的决绝，一如往常，她从来不是眷恋柔弱之人。
胧在监狱的门外候着，看她出来的如此早，自然甚是惊讶，还未等说些什么，久坂便神色自然的抬眼问他，“我要回长州，你会阻拦我么？你会继续当幕府的手足，捉我么？”
“……没有意义。”胧道，“任何在天道之下的挣扎，都没有意义。”
她便灿烂的笑了，“那好呀，我违背天道给你看。长州的幸运，长州的不幸啊。胧小子，你为我，送来了很好的棋子，我利用起松阳的学生来，非常得心应手。”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病秧子 (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