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神坠(十八) ...

  •   “按将军说的做!”又有谁发出仿佛被撕裂一般的叫喊,压抑着恐惧与慌乱,一遍遍重复着,“按将军说的做!快啊!按将军说的做!”
      接着喊声骤停,惨叫溢出,淹没在兵刃相交声中。
      杀伐周而复止,直到异变出现。
      帝女摇摇晃晃地尽力稳住身体,她的脚下尽是层叠的天兵,或伤或死,落在其上的是一整只还裹着素色袖袍的手,从根部被砍下。
      帝女低头看了看自己本该是右手的地方空荡荡的,血从大臂上的缺口流淌低落。

      没有人看见,一直悄无声息到仿佛已经死去的男孩手指抽了抽。

      帝女猛地用脚尖撂起自己落在地面上的断臂,断臂连着她紧握的长剑被抛起,于是她抬起左手掐住了剑柄底端,狠狠一甩甩掉了连在上边的断臂。
      她的利器再次回到了她手里。
      “来。”
      女孩发出挑衅的话语。
      “看来不让你们全都无法行动的话,就没法带走我要带走的人。”
      只剩下一只左手能挥舞长剑的人能达到什么程度?
      许多的士卒们一直紧悬的心终于落下了不少,他们调整好架势,再次涌上去。
      然后尖长的狼啸几乎撕裂了他们的双耳。
      后边不设防的许多士卒被金狼的利爪撕开,那双本该是清澈的冰蓝色的双眼被染缀了暗红,男孩疯了般挥舞着他的双手,尖利的爪子割裂了一把把武器,击飞了一个个敌人。
      帝女愣了,原本应该挥下的剑垂在身侧,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熟悉的男孩疯狂的姿态,像个心爱的玩偶被伤到的孩子,可他的身上插满了乱七八糟的刀枪剑戟,于是又像个因为领地被进犯而疯狂的刺猬。
      他疯不了几下又因为力竭倒落,刚落在地上就努力地撑起自己想要站起来,继续用尽他的全力,杀出一条血路来到自己身边来护着自己。
      明明全身都疼得发颤。
      男孩发出沙哑的低吼,他说:
      “不要动她……混账……别碰她!!”

      帝女垂下头,散乱的发遮住了她的脸颊,让神色变得不再明晰,她发出低低的轻笑,接着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放声大笑。
      那笑里有很多东西,欣喜,悲戚,苍凉,或是其他什么,已经分不清了。
      她再次挥舞起了长剑,像是在回应着那个要拼命赶回她身边的男孩。
      可大概是真的连体力也到了尽头了,这次左手被劈断的速度比右手快了许多。
      她终于已经再没有可以挥剑的手了。
      帝女看着那个距离自己不远的男孩,他的胸口和头路上又多了几把剑,双臂也不知被哪个使锤的给弄得骨头都岔出去了。

      “我已经说得够多了,你母亲的,还有之前的许多平日里不能谈及的事!”天帝一直在房里焦躁地踱步,“你还不明白么!”
      帝女则正坐在内殿的中央,垂着头手放在膝上,一直在认真又耐心地听着天帝对自己的教导。
      “我知道啊,”她轻声说,“会活不了多久,会很痛苦地死去,所以父亲,我能由我自己去决定接下来做什么么?”
      天帝瞪着她,半晌后恨铁不成钢地直接把一旁的檀木镶玉茶桌给掀翻了,连带着上边的瓷杯和滚烫的茶水。
      “不行!你口口声声说知道知道,知道到底不是明白!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为年少的这些冲动后悔的!你经历过那些绝望么?!你……”
      “那么,”可帝女打断了他,“父亲真的后悔了吗?后悔和母亲相遇。”
      天帝忽然沉默了,半晌后他像是被卸掉了所有力气般坐在自己内殿的窗沿上,用手撑着额,话语中有着细不可查的哽咽。
      “后悔啊,怎么不后悔,想了无数次,一直都在想,如果我当时离开她就好了,最后又怎么会……又怎么会……”
      “可是那样父亲可能一辈子都是个最底层的神灵。”
      “最底层的神灵……?”天帝呢喃道,最后他轻声地笑了,“那很好啊。”
      “……母亲也后悔了么?”
      “为什么不后悔?我就是个累赘……她一定觉得我是个废物,我什么用都没有,还连累她最后变成那样!如果一开始就没有遇见就好了,一开始就没有这段感情……”
      明明已经是天帝了,已经是度过了那么多岁月的男人了,可是他提起亡妻的时候,依然还像是个走不出困境悲伤得快要哇哇大哭的大孩子。
      “才不是,”女孩说,“我之前梦到过母亲了。”
      天帝猛地抬起头,他的眼里流动着某种难以理清的光,星星点点,“她……她有没有,说什么?”
      “我问母亲,你的男人没能好好护住你,你会后悔么?可是她说没有,她告诉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当你爱一个人时,你将不会再计较这些,你只想如果能为他做得多一些,再多一些就好了。”
      “不可能,”天帝咧嘴笑笑,又摇着头,“不可能的,你的梦而已,毕竟不是真实的,她不可能会这么想。”
      “她说,她觉得,能嫁给一个她的男人,是她这辈子最好的事。”
      男人一瞬间浑身僵硬。
      “所以啊,父亲,我的答案也一样。”

      “我又怎么会后悔呢。”
      帝女低声呢喃这句话时,阿犬正双膝一软往下跌落,而她散乱的发丝因为风而飞扬,紫色的流光从身体中每一寸溢出,巨大得仿佛要刺入天界之上更高的天际。
      光的洪流冲散了他们之间的阻碍,帝女虚弱摇晃地一步步随着光走到阿犬身前,被掏空的身体也跌落下来。
      帝女想摸摸男孩的脸,可是她已经做不到了,于是她只好匍匐着往前,直到脸能够贴在他的脸上,她蹭了蹭他的脸,又看着他那双涣散的瞳孔。
      “你也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了么?”
      “是啊,殿下。”男孩努力地勾起嘴角,血不断从他嘴角涌出,“对不起……”
      “受那么多的痛楚,会不会觉得后悔啊?”
      “怎么会,能牵到殿下的手,对我来说都是……”他想了想,最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能用命来换的事啦。”
      那笑那么耀眼又灿烂,就像是冰原上落下的阳光。
      “已经够了,我们都争过了,还是没能争到,所以殿下别管我啦,死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帝女把额抵在他的额上,额心正对他的额心。
      “怎么会死呢?你不会死的。”
      汹涌的紫色包裹住了男孩,渗入他身上每一个或大或小的伤口中,而同时他的额上也有什么被抽取出来。
      没有疼痛,阿犬只觉得身上凉凉得很是舒服,可是他知道有什么贵重过他生命中的一切的东西被拿走了。
      从此消散。
      他呲目欲裂,疯狂地嘶嚎着,又哀声大哭,直到意识全都消失,他蜷缩在冰冷地玉砖上。

      “那是……什么?”天帝看着宏大的光流,双唇发颤地猛地回头打量着帝女,“不可能,我一开始就确认过……”
      “父亲没弄错,那就是个傀儡而已。”帝女起身,抬手露出已经开始消散的指尖,“那是我挖出脊椎骨修造的傀儡,所以才能把九成的神力和魂魄灌进去,我的身体……能撑到这时也不容易了。”
      “你……你疯了……你在跟我开玩笑是么……”
      女孩的泪水从眼眶中滚落,她轻轻伸手,拥住了仿佛下一刻就要坏掉的男人,就像许多许多年前这个男人拥住才因为走路摇晃而摔倒的自己。
      “没关系的,我会陪着父亲的,我留了魂魄在这里……”帝女把一个雕佛的平安符戴在了男人颈上,“我原本没有这么想的,可是就在我准备赴死时,我看到这个了,或许是因为活得太久,太多事都记不清了,看到它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那些已经模糊的过去……”
      想起很多年前牙牙学语时,男人和女人并肩站在自己几步开外的地方,那时女人还好好地活着,他们轻声笑着,伸出手去抱起摇摇晃晃学着步子的自己。
      他说,这是我和母亲给你求的符,我的乖女儿要平平安安过完这一世啊。
      接着他又开始用那种拉得很长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我是父亲,来,宝贝,叫父亲。
      那神色骄傲得就像已经得到了整个三界。
      “所以不要再杀他了,父亲,我已经死了,你要杀他的理由已经没有了。”帝女的身体像风中的散沙慢慢化为虚幻,“他现在只是一个因为战功而被赏到天界打杂的小妖罢了。”
      直到女孩连最后一点身形都消失殆尽,男人猛地发出凄厉地恸哭,他捂着脸,却像要把脸皮撕下来,接着退了几步,靠在殿门上,慢慢地,慢慢地滑落。
      他拿开手,掌心和脸颊上的尽是粘稠的血泪,嫣红而腥甜。

      柱子上还粘着隐约的血迹,地面还有当初恶战留下的痕迹,可距离那时大概已经过了近百年了。
      着宫裙的女人正为桌后批示奏章的天帝磨墨,她时不时地抬起头看他,目光里有毫不遮掩的情绪。
      男人的头发半数花白,即使脸依然是当初的年轻好看,却让侍女忍不住去想多年前他意气风发一头青丝的时候。
      “陛下,待会儿就去休息吧。”女人说完想了想,又道,“若陛下觉得奴婢多事,罚就是了,不过奴婢下次大概会说吧。”
      “朕不会罚你的,朕身边还有多少一路跟来的人,罚你的话,你离开了怎么办。”
      侍女愣了,她看着天帝,看着他颈上垂着的平安符,看着那双尽是苍凉的眼,最终咬了咬牙,抬手拥了上去。
      就像拥抱一个孤独的,失去了一切的孩子。

      金发的狼妖笑嘻嘻地捧过了文曲星君递来的锦帛,整理捆好后打算把它放置到藏书阁里。
      这是他每天都要例行干得活。
      不过这次有些特别,他在走出门时看到了熟悉的白须白发的老者。
      “师父?”他有些诧异,“您怎么来了,不是在仙山么?”
      “陛下最近状态很不好,我来辅佐一下,尽我老臣的义务。”
      “哦,我知道,是不是因为前段时间公主殿下去世啊?”男孩把垂下来的金色的发丝拨开,仔细再数了一遍锦帛,然后向着老者挤眉弄眼地笑,“老年丧女,陛下是很可怜,师父你要好好劝慰,不过我觉得陛下脾气应该很暴躁,要小心别被砍头啦。”
      老者垂下眼,长呼一口气,他抬手拍了拍男孩的肩,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没能开口。
      老者退了一步,微微抬起手,掌心血肉模糊,甚至还停留有那位公主的神力凝聚成的光芒,灼烧般的散着锋芒。
      “那我先走了。”他的徒弟向他挥了挥手,终于是走了。
      着玄衣的身影穿梭于天界,他的速度还是那么快。
      像是盛夏的光,耀眼灼目。

      也不知道这金芒会不会在深夜的梦里偶尔一次见过一抹模糊的白色。
      那都已经无法得知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