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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神坠(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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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山夜里寒凉,气息却是干净,零散的鹤群偶尔从月下划过,落在巨大的银杏树旁,伸出尖嘴去叼啄缓缓飘坠的枯叶。
白须白发的老者坐在树前的石凳上赏月,持着再普通不过的蒲扇给自己驱蚊扇凉。
“你是不是想说些什么?”忽然老者打破了持续许久的沉寂,对着虚空问道。
他身后的银杏树晃了晃,再晃了晃。
“想说的话就说吧。”
“神君……”女童般的话音是从银杏树上传来的,细软而娇弱,“神君这样,是不是不好……若是日后陛下来兴师问罪,我们……”
“我可没做什么,”老者悠哉地抚着袖袍,“长戟是被那金狼给偷走的,还把能藏着长戟的木盒塞在里衣一并揩了,也特意为了不被我察觉直到如今才拿出来,莫非陛下还能为这把我拖上天界斩了不成?”
银杏树中的精魂掂量许久,最终没把神君分明当初就察觉了金狼逃走的事拿来驳斥他。
不过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
“神君,您到底是为什么要把阿犬再放回去,您不是已经答应了殿下帮她拖够六百年的么?”
太玄神君沉默了许久,或许在犹疑着该说还是不该说。
“神君,我不明白,但我想知道为什么,明明那天您在银杏树下也这样警示了她的。”
“可是我看到了啊。”
“看到……了?”
“在她离开她的金狼的时候,我看到她在天轿上偷偷地回头了。”
银杏树有些不敢置信,“只是因为这样?”
“不是,是因为她的双眼。”他叹了口气,“或许这是连那孩子自己也没能察觉到的事,可那时她的眼神就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其实都是很难看出来的,因为她就和她爹一样,太擅长收敛情绪,抑或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老者说,“心是很难搞懂的,人心神心,妖魔鬼怪的心都一样,可眼睛不会欺骗谁。”
“我只是想起了年轻时的一些事,”他又道,“觉得那个孩子是一时看不见自己想要的罢了。因为忌惮什么而远远躲开,等到那个人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或是在来不及挽回后遥遥相望,悔不当初,想起曾经确实是爱着这个人的。相比之下明白自己的心意,昂首挺胸地去坚守不是更好么?哪怕接下来灾难将到来。”
“至少绝不会后悔。”
天帝将一切分毫不漏地收于眼中后,再次微微俯身,接着他猛地跃起,像只捕食的豹子一般扑向被逼得渐渐脱力却还在试着突破的神灵和妖物。
帝女在挡下无数剑戟的同时也发觉了那个迅疾向着自己和阿犬而来的明黄身影,她猛地抓住了阿犬的小臂,想要依靠自己在眨眼间的大范围移动来让两人躲开父亲的攻击。
这平日里本使她变得难以捕捉的术法如今只能用来暂且躲过杀招了。
天帝为她特意设了阵,彻底断了她以瞬移回到人界的可能。
为数众多的天兵一层隔着一层围到南天门前,那是她无法到达的距离,故而无论她怎么移动,也照样得面对不间断地夹击,被甩下的天兵更是会趁势即刻再补过来。
可是其实她错了。
帝女带着金狼妖现身在第三层与第四层的兵将之间,然后她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跟前揪住了自己衣领的男人。
这个术法确实足以避过任何一个杀招,除了她的父亲。
天界的帝王早已判断到了她会出现在哪个位置。
“班门弄斧,”天帝瞪视着她的瞳眸,另一只手则向一旁的男孩击去,直把他逼得退开了好几丈,“也不想想你的本事都是谁教的。”
男孩落稳在地面后立即再次起身,手中长戟如游龙袭来,想要把帝女夺回。
“你太碍事了,先下去待着吧。”
天帝这么说着,手狠狠一扬,而包围着他们的天兵同时打开了一个缺口,于是女孩被甩出去,直向着往人界的路摔落。
她想要抵抗,却连指尖都动不了分毫,无形无色的东西给她周身每一寸都戴上了镣铐,甚至暂且锁住了她的神力。
坠落的速度极快,云雾渐渐遮蔽了天兵的身影,细长的甬道,以及整个九霄上的天界,只是在最后即将落回人世的前一刻,她还是隐约望见了伸出手想要抓住自己的男孩。
望见他被贯穿的模样。
无数的士卒从他身后涌上,趁着他分心的一霎那狠狠地用手上的东西捅去,刀枪剑戟,什么都有,穿过他的头颅,颈部,肩胛,心肺,胸腹,以及膝盖。
男孩痛得直跪下去,远远看着活像只血红的刺猬。
那刑罚她知道,向来是用以裁决犯下死刑的神灵的,如果会自行愈合的话,一直这么贯穿砍剁下去就好了,直到皮肉筋脉都分离,连愈合都无法做到,再丢入天界焚烧灵魂的火炉里,使其魂魄飞散。
帝女觉得喘不过气来,大概那家伙所受的痛楚也传到了自己身上,要不然为什么五脏六腑每一寸都在发疼,尤其是心肺,像是要被绞碎一般,于是忍不住想要发出哀鸣与嘶吼。
帝女最终被砸落于白塔前,没有她所想的重创,天帝设下的镣铐在落地时形成了柔软厚重的防御,让她一根毫毛也未曾伤着。
帝女跌坐在冰原上,风把凛冽的寒气浸进骨髓,她努力地挣脱那些枷锁,许久后淡紫的光芒才渐渐从指缝中溢出。
直到原本的力量完全恢复,她几乎能感觉到喉间有腥甜味往外涌动。
帝女挣扎着站起来,仰头安静地望向九重天际之外,大概是一盏茶的功夫,大概更久,她握紧了刚刚随着自己一同落下的长剑。
那双乌漆漆的眸子里那么空洞,却又有着刀刃的锋利。
是赴死前的人才会拥有的眸子。
正当帝女即将再次动身去往天界时,她顿了顿,感知到脚下踩到了什么似的被梗着,于是退了一步,捡起那个因为自己坠落而摔出来的小东西。
那是个平安符,给小孩子求福消灾用的小首饰,以红木雕刻,正面有着一尊很是慈祥的佛像。
帝女忽然愣了,她犹豫着按下手指,在佛像上仔细地摩挲着。
最终她拔出了剑,就在白塔前。
“灾难?”银杏树有些犹豫,“神君,其实……我看不出他们在一起又能有什么灾难,如果不是陛下非要把他们拆开的话。”
“你自有神识起就只待在这山崖上,懂个什么?”老者啐了一口,“你见过天罚么?”
银杏树沉默了。
“我见过啊,在天后身上。”
银杏树猛地抖动着枝桠。
“怎么?不相信?”老者嗤笑道。
“娘娘分明是战死的,怎地说什么天罚!况且陛下是神灵,娘娘也是神灵,何来天罚之说?”
“错了,那家伙在得到帝位前,只是个卑微的,流淌着先帝与女魔血脉的皇子而已,当初他的那些兄弟们,又有哪个不能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神君!”银杏树战战兢兢,“这谣言可不是能随口说来玩的!”
“怎么,疑心我话里有假么?也是,这可是天界里一个字也谈不得的东西了。”老者的口气像是在惦念着过往的岁月,“那时天后却是古老上神的后裔,要真清算起来,甚至是比先帝更尊贵的存在,所以啊,她与陛下的相爱和相互嫁娶也同样是违反天意的。”
“可是……”
“还有可是?那我倒问你,成为皇子妃后,娘娘活了多久?”
“……三千余载。”
“是了,可她的寿命本是九万余年,甚至更长。所谓的战死,只是个引子,哪有神灵如此容易死去的道理?”
“施加在神身上的天罚和施加在人身上的不同,它不会即刻生效,而是不断蚕食你的灵魂,直到你以最痛楚的方式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