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江山，与我何干》嵇让

18、终入相府（上）

　　“江小北，从今日起，你切莫再过任性。魏相不比旁人。”
　　“可是……若我变得谨小慎微，那就不是我了。”
　　多年以后，梅乔一直记挂着当初这一幕。回忆反反复复，在他心尖磨呀磨，不知不觉成了执念，随着时间愈发锐利清晰。
　　以致在某次醉酒后，他抓着楚湜湜的肩膀摇，似要把她的灵魂摇出，他说：“小北，小北，我多后悔。如果时光倒流，重回当时，我一定会对你说：‘江小北，你想怎样就怎样，咱们不怕他！无论发生何事，有我护着你！我能护住你！我必定倾尽心力护全你！’小北，小北……”
　　那时的楚湜湜，已经恢复了女儿装。当初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子，心中多了几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装着她的牵绊与思念，落了锁。每天清晨朝日初升，她会扯第一缕阳光把自己心间擦得干干净净。
　　她变得最恨雨水，恨多愁善感，恨软弱无力。
　　她成了梅乔最好的酒友，却总在深夜独酌时才会放任自己醉。梅乔不懂她受的折磨，她亦不知他此生的煎熬。
　　看着趴在石桌上的梅乔，楚湜湜抬手帮他拢好散落的发梢，默默自语：“可你说过：‘这世上，终有一些事是躲不过的，任你天资聪颖也好，权势滔天也好，富甲天下也好，命运安排给你了，你必须应下，别无他选。’
　　我终究会变成现在这般，谁也怪不得……”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偌大的溪月楼只余楚湜湜一行人。他们和茹云把酒言欢，也不去管那宵禁。
　　“梅，从今以后我跟着你闯荡江湖好不好？做你的小厮，帮无趣大哥分担行李。”楚湜湜问。
　　“那自然好啊。” 梅乔爽快答应。
　　清风醉撩人，他又贪杯，此时微醺，玉白的面上双颊泛起红晕，眸子微拢，水光潋滟，闪耀得无法直视。
　　“不过我们已是朋友，你做什么小厮？我若委屈了你，茹云姑娘会心疼的。”消除了心防，梅乔不过是个十八岁爱开玩笑的男孩子，说罢又逗无趣：“如今你的辈分是比我还高了。小北直呼我名，却叫你一声大哥。”
　　无趣赧然，面上罕见地露出几分笑意，却不接话。
　　倒是无能不愿意了：“江公子不公平，唤无趣大哥为大哥，却叫我小能。”
　　“你大字不识一个，还想让我叫你大哥？”
　　“哼！”
　　……

　　“江公子，我家相爷想见您。”来人是魏汝明心腹边星。
　　“我……”
　　楚湜湜来不及说话，就被梅乔按下。他瞬间酒醒：“江小北，从今日起，你切莫再过任性。魏相不比旁人。”
　　“可是……若我变得谨小慎微，那就不是我了。”楚湜湜低声回他，言语之中茫然无措。灰色的瞳孔，山色空蒙，鹓羽迷途。
　　“林语洛虽是郡王身份，但个性洒脱大度，你拒他并无大碍。魏相他——” 梅乔瞥了一眼边星，“魏相毕竟是长辈。”
　　他言尽于此，却猜不出楚湜湜究竟会怎样做。
　　楚湜湜怯懦，不去看他。没有言语动作，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是不是等得太久的缘故，魏汝明径自从二楼房间走出。溪月楼空荡，他踏过木阶，笃笃作响，一声一声敲在心头。这个人，和楚湜湜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儒雅，挺拔，脸上总是挂着笑。虽浸淫官场多年，可举手投足间，满是读书人的斯文优雅，腹气风华；鬓角白发斑斑，依稀能看出彼时那番乘风破浪，意气风发。岁月于他无疑是加码，无论年长二十岁，还是三十岁，小姑娘们仍会把他当做男人，一个富有魅力，甚至更有魅力的男人。楚湜湜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身为世家嫡长女的靳薄萦会看上他，不顾家族反对非要嫁给他。
　　不知是不是入夜的关系，他淡淡的微笑中，有一丝不至于失礼的疲惫。看在楚湜湜眼里，让她在某一刹那疑惑，别人口中那个心狠手辣，诡谲狡诈的魏汝明到底是谁？

　　魏汝明在走到距离楚湜湜三步之远时突然停下脚步，细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年轻人。
　　他知晓自己才华横溢，因此言行举止总是胸有成竹；又明白自己着实贫瘠，静止不语时会露出几分歆羡，几分怯意。这样矛盾的一个人，像极了二十多年前一无所有时的他自己。
　　更何况，他的那张脸，极易勾起旧时回忆。怪不得，一向乐得自在的老王爷会在看到他的瞬间哀叹时光飞逝。
　　他呀，一定也能让她想起过去的良辰美景，燕侣莺俦。
　　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所有人屏气凝神，等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只见魏汝明笑眼变成月牙，张开双臂，亲昵地抱住楚湜湜：“师侄，这么多年，我总算找到你了，师父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师侄？自己怎么变成他的师侄了？楚湜湜霎时发懵。
　　如冬日寒风拂过，她一抖精神，愈发清醒：果然，和魏汝明打交道，大意不得！说假话，更要细心斟酌！
　　下午，茹云已被他假托身份招至后院问过话。回来后，她虽然谨慎地依旧如常，并未多说什么，可故意瞟至二楼的眼神，暗示分明。一切照之前计划，茹云告诉了他自己失忆之事。
　　既如此，无论她认这个师叔，还是不认，都不妥当。
　　于是，楚湜湜从他怀中挣脱，莽莽撞撞后退几步，躲到梅乔身后，并不说话。
　　梅乔怎么也没料到魏汝明竟会这般开场，满脸讶异之色明显，不知该如何应对。被楚湜湜扯住，便下意识护她。
　　略微整理了一下当前情况，他解释道：“魏相，小北他失忆了。昨日在城郊醒来，糊里糊涂进到京城，什么都不懂，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您见谅。”
　　“你是……”
　　“在下梅乔。”他说，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方庐阶义子。”
　　魏汝明自然早已知晓他的身份，此刻却像刚听到一般，惊喜地拉住他：“你义父近来可好？”
　　“义父这几年已不过问家里的事业，和义母在山野深处务农。乔也只是逢年过节才得见一面。”
　　魏汝明有些许黯然：“庐弟……哎，这么多年，苦了他。”
　　“不提这些了。”魏汝明从梅乔身后捉住楚湜湜，拉她到桌前同坐，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叔伯关心自己生病遭灾的侄儿，他声音微微发颤，难以自持：“师侄，你是师傅最为疼爱的长孙啊，怎么会！怎么会……十七年前我曾抱过你，那时你刚出世不久，还是个小豆丁，一点点，皱巴着脸，就像你现在这样……”
　　楚湜湜任他话着不知真假的家常，一脸迷惑并不言语。
　　“魏相的师傅，可是季怀仁季老前辈？”易子爻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问，带着三分期许，三分兴奋。
　　魏汝明点头。
　　不顾身份，易子爻激动地乱摇梅乔：“你听见了吗？乔，季老前辈，小北竟是我最敬仰的季老前辈的孙子！”
　　“可是，您只在他刚出生时见过一面。如今十七年过去，我即使与您的师傅长得再像，您又怎么能确定我就是您想找的人呢？”楚湜湜问。
　　魏汝明望着她，不自然地略过发问，岔开话题：“不过当时师傅正忙于俗事，来不及为你取名，后来他老人家又离开得匆忙，以致于京城无人知晓你叫什么。话说回来，你为何自称江小北？”
　　“江兄弟失忆，怕有人不利于他，自己取的化名。大概是初醒之时正巧在溪流北岸的缘故吧。”易子爻那呆子只在听到季怀仁大名后就高兴地不着边际，生怕她与自己偶像无半点关系，此时卖楚湜湜卖的可叫一个快。
　　魏汝明点头：“师傅的长孙当如是。你突然走失，季家一定会派人到处找你。师侄，这些日子，你且住在我魏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