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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章 ...

  •   这一个月里,柯洛娜同瓦朗蒂娜待在一起的时间简直比同珂赛特在一起的时间都多。

      她几乎像是住在了维尔福家里。在完成瓦朗蒂娜那副画之后,她便坐到维尔福夫人的房间里,在她床边寻了个不会干扰到医生和女仆的位置,为她画素描。维尔福夫人大部分时间里都睡着,她醒来的时候,会将母亲和女儿叫到屋里说一会话,有时说着说着便又重新陷入昏睡。瓦朗蒂娜在她重新睡去之后也不急着离开,而是偎到柯洛娜身边,看她的画——整整一本子的素描,仔细地画了维尔福夫人的正脸、侧脸、各个不同的角度,甚至各式各样不同的神情。

      “要画这么多吗?”瓦朗蒂娜惊讶地问。

      “是呀,因为维尔福夫人不能坐着给我当模特,用这种方式,我能画她画得更像些。”

      “难怪那么多画家都不同意给妈妈画像。”瓦朗蒂娜小声嘀咕道,“这也太麻烦了。”

      柯洛娜笑笑,没有答话。

      事实并非如此。许多画家并不是因为嫌麻烦才不肯这样作画,而是——没有了模特,他们压根不知道该如何作画。

      自从文艺复兴起,光学仪器就被广泛应用于作画。画家们使用透镜或平面镜将真实的影像反射到画布上,有些画家只将此作为看清细节的辅助手段,也有些画家几乎整幅作品都只是在画布上临摹镜子映出的影像。这种技法能够带来人眼所远不能及的准确和真实,但同样地,一旦离开了模特、离开了光学设备,这种描图的手段自然就无可施展。

      当然,描图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并非所有画家都支持这种作画方式。巴兹尔霍华德就是反对者之一。他教授柯洛娜作画时,花了非常多的时间反复打磨她的基本功,给她讲解人的骨骼与肌肉、五官的种种特征、光影、透视、焦距、远景与近景的关系。

      尽管多了这许多的苦练,这种画法也仍旧艰难:毕竟这是以人眼对抗技术,许多镜片下呈现出的细节仅凭画家的双眼的确难以捕捉。可这也更具挑战、更自由——柯洛娜作为画家,的确从这委托中感到一种挑战的刺激与兴奋。

      这一幅画只起了个草稿,维尔福夫人便与世长辞。维尔福府上自然为此忙乱了好一番,柯洛娜自此也不再上门去作画了。但这并不代表她的画作就搁置下了:定时定点会有一个维尔福家的女仆或女管家上门,伴在柯洛娜旁边,柯洛娜画几笔便问一问她们,随时纠正着维尔福夫人生前的长相以及衣裙首饰的细节。

      一方面出于对小瓦朗蒂娜和蕾妮夫人的亲友的同情、一方面出自她自身作为画家的热情和责任感,尽管圣·梅朗夫人并不多加催促,但柯洛娜还是全情投入了这幅画像的创作。甚至可以说,她陷入创作的痴迷之中。而且,如今巴兹尔回到英国,父亲也不在身边,唯一能够约束她的只有她自己——而艺术家在涌起创作激情时的自制力往往是不那么可靠的。

      到她完成画作时,巴黎的冬天已经悄然逼近。完工的满足感才终于将柯洛娜从创作中拉了出来。

      她多少有些依依不舍地将画作送到维尔福府,令她惊讶的是,高傲的圣·梅朗夫人竟从客厅走到了门廊迎接她。这位侯爵夫人一身黑裙,肤色苍白,配上严肃的表情,看起来简直像个僵尸。瓦朗蒂娜跟在她身后,同样小脸苍白,瘦了一大圈。“你完成蕾妮的画作了?”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

      “是的,夫人。”柯洛娜转头示意了一下身后两个仆人抬着的画框。圣·梅朗夫人动了动嘴唇,仿佛忍不住在此刻就要掀开来看这幅画,但她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指挥两个仆人将画框搬到客厅里去。女管家早已指挥着另一个仆人搬来画架,他们将画安置到画架上,揭开了蒙在上面的白布。

      圣·梅朗夫人毫不掩饰地、清晰地吸了一口气。

      “蕾妮。”她低声呼唤,疾步走近了那副半人高的画像。已逝的维尔福夫人穿着华美的长裙,闲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花园,面容如少女时一般丰润可爱。

      自文艺复兴以来,油画追求的是对现实的完全还原,柯洛娜也不例外。这幅画有了充足的创作时间,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裙子上的每一段蕾丝花边都被仔细勾画。但更真实的是那张年轻而健康的微笑的脸庞,是初为人妇的新婚妻子轻松闲适的姿态。她的左手搭在扶手上,小指和无名指自然地从扶手边缘垂落下去,右手则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脸颊边的一缕发卷。所有的一切像极了她可爱的女儿,圣梅朗夫人几乎能看到蕾妮尚未出嫁时这样自在地坐在自己身边。在花园的一个角落,可以看到小小的,蹲在花丛中的孩子的背影,而蕾妮满怀爱意地望着那个背影,眼中的母爱令人动容。

      瓦朗蒂娜已经小声地抽泣起来了。圣·梅朗夫人眼睛也微微湿润。尽管她是个保守而顽固的人,这一刻也被海啸般的思念与回忆淹没了。客厅里一时间没有人说一句话,寂静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勉强控制住自己,转向柯洛娜。

      “当马尔塞夫夫人向我推荐了您时,我曾因您的年纪而对你抱有怀疑,但现在您确实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她说,声音仍旧带着一丝颤抖,“您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您曾在她年轻的时候见到她,否则怎能将她画得这样真切?我的蕾妮,我甚至都要忘了她健康快乐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我没有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夫人。这只是凭借着维尔福夫人身边仆人的描述而画出来的——感谢您的称赞。”

      不可否认,看到圣·梅朗夫人被震撼至此,柯洛娜心中的确感到十分满足,甚至夹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意:她当然能够感觉到,圣·梅朗侯爵夫人自恃身份高贵,此前一直不怎么看得上她,对她的态度也相当傲慢。并且这位侯爵夫人是位忠诚的保皇党,无论对拿破仑和对于底层反抗的革命人民都深怀敌意,柯洛娜对她也瞧不太上。碍于她的高贵身份,柯洛娜当然没法将自己真正的想法表露出来,这样让她吃一惊,也算是小小的报复了。

      她同圣·梅朗夫人客套两句,收下丰厚的报酬,转头就把报酬的三分之一加进了女工们的奖学金中。冬天总是对穷苦人最严苛的季节,识字班里半数女工的生活尚且过得去,也不乏一些在工作之余还能够寻欢作乐的年轻女工。但也有不少女工在春夏尚且衣不蔽体,令人无法想象她们的冬日如何度过。柯洛娜和安妮商量着,在阅读课程的中间加了两次考核,将奖金的数量翻了三倍,大约刚刚好够她们添两件毛衣。

      她满心都盘算着这些事情,以及这周六终于可以再去一次柯林斯酒馆。另外还有家里的许多事情:全家的财产由她管理,那些地产、证券、年金、还有她名下的庄园的经营与出租都要经她的手。先前落下的事情都要补上,她于是完全将维尔福夫人的这幅画像抛之脑后了。

      令她没想到的是,仅仅一周后,马尔塞夫伯爵夫人主动到访。

      “我还以为会看到比这热闹得多的场面。”她说,“亲爱的柯洛娜,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出名吗?”

      “……我不太明白,夫人。”柯洛娜说,真心实意地感到困惑。她颇有些名气了,这倒没错;可她眼下的身份毕竟已是平民,让伯爵夫人亲自到访,似乎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怎么,你还真的不知道。”马尔塞夫伯爵夫人笑了起来,“圣·梅朗侯爵夫人大肆赞美你的那幅画像,要知道,除了皇帝本人,很少有谁能得到她的赞赏。这些天里你一个聚会都没有去过吗?半个巴黎都在谈论你,而且形容得越来越夸张。昨天晚上我甚至听见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一定是上帝赐予了你什么奇异的才能,你才能够这样栩栩如生地画出已逝之人的容貌。”

      柯洛娜失笑。“这可就太夸张了,夫人。我哪里有这样的本领?就我所知,能够不面对模特而直接作画的画家,仅仅巴黎就有至少十位。”

      “但他们谁也没有你的名气高——倘若我这样说不冒犯你的话,依我的浅见,恐怕艺术家的声名比真实本领更重要些。我说得对吗?”

      “您一眼就看穿了艺术沙龙的本质。”柯洛娜苦笑道。

      “但你知道,追捧名人是人的本性,说实话,我亦不能例外。我能有幸知道你到底是怎样作出那一幅画作的吗?”

      柯洛娜仔细为她讲了一番。马尔塞夫夫人认真听着,似乎颇为意动。“那么,亲爱的柯洛娜,我想邀你为我做一幅画像。”她微微笑着说,“时间上倒并不着急——我想你接下来会度过一段忙碌的时期。”

      的确如此。

      她名声大振,远超她自己的想象。只比马尔塞夫夫人迟了一点,各种请柬和邀约就淹没了她。这时候柯洛娜才意识到马尔塞夫夫人的用意:她预先订下一副画像,实则是一个保护,一个贴心的借口,柯洛娜可以用来推脱大部分的邀请,敷衍那些求画的人群。但,哪怕她只应下不到十分之一的邀约,请她画像的人仍旧一直排到了第二年的初春。

      这一画难求的盛况只让她更有名了。一时间仿佛多年前小报记者对她的评论应验,她当真重现了勒布伦夫人当年的地位。但地位、金钱、名气,这些东西抵达一个临界点之后,再往后就只会使人厌烦。尤其是柯洛娜不得不忙于这些应酬,极力挤出的一点时间都被分配给了女工们的识字班。当大半个月后,下一波的热点和时尚风潮终于带走了她身上的关注,她已经又有许久没在柯林斯露面了。

      这一回朋友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缺席,唯独遗憾的是安灼拉要参加一门考试,并不在场。“你可真是越来越捉摸不定了,柯尔。”公白飞开着玩笑说,“现下你我都在巴黎,但似乎比书信联系的时候更难找到你了——我循着你的地址去找了几次,你都不在家。”

      那是自然,柯洛娜和朋友们通信并不会留自己的真实地址,她留的是卜吕梅街的地址,而那栋房子一向是没有人住的。“那真是抱歉,劳烦你空跑好几趟。”她笑着说。

      “我看,如果你再多消失几次,公白飞都要去和安妮交个朋友了。”弗以伊说。

      “到底是谁和安妮交了朋友,弗以伊?”格朗泰尔在旁调侃。

      灯光下弗以伊的脸仿佛有点红,但几个年轻人之间的话题不断跳跃,很快这件事就被岔了过去。几轮之后他们说起工人的教育,安妮的名字才被重新提起。“说起来,你到底是怎么认识她的?”弗以伊问,“工人之间,一般同个工厂、或同个街区的人最容易互相熟悉起来,可安妮说你们住得很远。”

      “安妮可是救过我一次呢。”柯洛娜说,简略讲了讲她们初遇时发生的事情,只隐去了自己的身份。

      “怎么,现在的劫匪已经到了连穷学生都要抢劫的地步吗?”格朗泰尔问。

      “我想大约是你们撞破了他们一桩正在谋划的抢劫案。”公白飞沉吟着说,“不过,半夜外出的确很是危险。你没有什么防身的武器吗?”

      “我父亲留给过我一把手/枪,可惜我不会用。”柯洛娜耸耸肩,“所以我就只能指望自己跑得快些。”

      “让安灼拉教你呀!”出人意料地,公白飞提议。

      “他枪法很好。”居然连弗以伊都点头赞同,“他曾经表演过一次——令人印象深刻。”

      柯洛娜睁大了眼睛。她脸上仍旧带着犹豫,心却已经开始期待地跳跃:“他愿意吗?”

      “他当然会愿意。”公白飞肯定地说。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画家使用光学仪器辅助创作的部分来自于纪录片《蒂姆的维米尔》。
    也可参考这几篇文章:http://www.360doc.com/content/18/0827/18/10155602_781657049.shtml
    https://mp.weixin.□□.com/s?__biz=MzIzMzA3MjMyNQ==&mid=2650623262&idx=1&sn=787ebfc7e1b7b62487f1fefa62586471
    当然,关于文章内容目前也有争议;并且即使使用光学仪器辅助创作,也并不损失画作的艺术价值。此处请大家不要对艺术史和艺术理论进行太深入的思考,如果不赞同这几篇文章的内容,就当作者自己二设的野史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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