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阿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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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第一次见到那位大人，是在一个凉风瑟瑟的秋日里。年仅八岁的她跟在苏公公身后守在宫苑门口，低着头弓着腰，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听宫里人说，她要伺候的是位极了不得极厉害的大人物。可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哪怕是宫里呆了二十七年，满肚子宫中秘辛的老嬷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带她来的苏公公则是两眼一瞪，厉声吩咐她要谨言慎行，守好一个奴才该有的本分，别去做些不切实际的美梦。
阿七没别的想法，她只盼着那位大人是个好脾气不爱折磨人的，愿意赏她两口热饭，不至于饿死在这深宫中，就足够了。
阿七本来是不叫阿七的，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做奴才的。四岁时她家那里闹了饥荒，娘和几个弟弟都饿死了。她同父亲一路逃荒到京城，父亲病死了，而她则在辗转中进宫来讨口饭吃。宫里人见她又瘦又小，一副好欺负的样子，就叫她阿七。叫得久了，连阿七都觉得自己的名就是阿七，于是就一直这样下去了。
阿七在冷风里站得久了，终是忍不住抬头悄悄往前一望，一道石青色的修长身影映入眼帘。
阿七睁大了眼。
那人身着一件石青色补服，那蓝穿在那人身上真好看，就像是太阳落下时最净最深的云霞，衬得那人眉目愈发的梳云掠月。他颈上挂着艳红的朝珠，胸前的补子上竟是用彩线包金的平金绣织成的一条金龙，张牙舞爪的盘桓在深色的布料上。
可阿七的注意力全然不在服饰上。她呆呆的望着眼前的人，连行礼都忘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那。阿七不自觉想到没进宫时听说书人讲奇异怪志，里面呼风唤雨身姿翩然的仙君也莫过于此。
阿七傻傻地盯着他，连苏公公暗地里递过来的眼神也瞧不见。直到那位大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阿七才浑身一个激灵，刷的跪到了地上。
完了完了，宫中戒律森严，只怕她这次是要吃一顿板子了。阿七绝望地想。
但大人没有恼也没有打她板子，只是平平淡淡道了声“起来”，就让苏公公将她带进苑里了。
大人心肠真好。劫后重生的阿七长舒一口气，心里很是庆幸。
从此阿七就跟着那位大人很多年。
阿七发现宫里的人没说错，这位大人真的是极有本事极厉害。
大人会很多很多东西。阿七的字就是大人教的，她识字慢，大人就把字一笔一划写下来给她看，然后温言细语地把这个字的来历娓娓道来。阿七看着自己歪歪扭扭胜似狗爬的字，又瞧了瞧大人方圆兼备的楷书，越发觉得果真是字如其人，大人的字跟大人的人一样好看，就像天上的云朵一样。
大人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不轻视任何人，他从不捧高踩低，非要把别人践踏到泥里方能显出自己的高贵。恰恰相反，大人很不喜欢别人自轻自贱，也不喜欢别人自称奴才。
于是阿七在他面前从没有曲意逢迎，也从不自称为奴。
除了写得一手好字，大人还会抚琴，会吹箫，会作诗，会赋曲，会作画，甚至会用草叶编蚱蜢。阿七捧着大人送给她的草蚱蜢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都知道那位大人有多厉害，可只有阿七知道，大人有多好。
阿七把草蚱蜢小心地藏在盒子里，像是藏了个天大的秘密，心里有点得意又有点开心。
大人可真好。
要是大人能多笑笑，那就更好了。阿七想着，从袖子中抽出自己誊抄的识字表，开始仔仔细细的默读。
等自己认识更多的字，大人会高兴点的吧。阿七暗自企盼着。
她向来很有些自知之明，也不觉得自己能够着那片遥远而美丽的云彩，她只是仰着头盼啊盼，希望自己能高些厉害些，能让这云彩一如既往地不惹尘埃。
大人偶尔吃饭时会自斟自饮，他的酒量很好，却从来都是浅尝辄止。阿七看着他独自坐在如水的月色里，坐在深深的宫苑里，神情寂寥，像是被锁住的鹰。
阿七很难过。
大人这时开口了：“你来了有多久了？”
阿七连忙答道：“回大人，有六年了。”
大人斟了杯酒，放在桌边。
“六年了啊。阿七，”大人唤她的名字，阿七有点茫然的应道。
“嗯？”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阿七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她慌慌张张地抬头去看大人，但大人脸上什么都瞧不出。她更慌了。
“大人，阿七是很笨，识的字不够多，可是、可是——”阿七浑身都在发抖，但她没有哭，只是直直的盯着大人。
“大人别赶我走，真的，大人请——”
“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大人苦笑，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摸阿七的头，却还是放下了。
“是我太没用了。”大人重复了一遍。
“是我太没用了。”
阿七原本眼圈都红了，听了这话却立刻把眼泪憋了回去。她猛地提高了嗓子：“才没有的事！大人这样厉害，怎么可能会没有用！”
她哆嗦着嘴唇，想再说点大人的好，可这话就像团子似的堵在气管，卡在喉咙眼里出不来。她又气又急，却更说不出话。
她憋了半天，终于憋出这样一句：“大人是好人，好人不该是这样的，好人不该被这样苛责的！”
大人笑了。可阿七这次一点都不盼着大人笑，她看着大人，只觉得心里堵着一团棉花，又闷又难过。
大人笑过后拾起酒杯，他的眼睛映着白色的月光，像是两面深深的湖水，明亮得不可思议。
“大人……你哭了？”
“傻孩子，我不会流泪，也不能流泪的。”大人闭上眼，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风里的柳絮，一吹就散了。
“……大人？”阿七一动不动的看他。
“我只是有些乏了。”大人还是闭着眼，“让我一个人歇会儿吧。”
阿七走远了。
阿七的阿爹活着时曾说过，真正心里苦的人是哭不出的，就像当年把阿娘和弟弟们埋掉时，阿爹没掉泪，只是不住的叹气。
活着真痛苦啊。这是阿七从阿爹的叹息里听出的绝望。
如果大人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回就好了。阿七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想。
又过了几年，阿七长高了些，但大人却变瘦了。阿七变着法的做些好吃的，想让大人把身子补回来。
大人笑着摆手说不用。
阿七不乐意，噘着的嘴能挂个油瓶。
“还是胖点好。”她争辩道，然后非常固执地又塞给大人一只鸡腿。
大人只好举手投降，任劳任怨的开始消灭鸡腿。
阿七在一旁乐滋滋的看着。
哎，大人还是那么好看，连啃鸡腿都能啃得这么卓尔不群风度翩翩。
可即使是吃了再多的鸡腿，大人的身体还是一点点衰败下去了，有时甚至会陷入昏迷。
外面现在也是乱得很，什么“维新”“变法”，阿七听的似懂非懂，就一股脑的记下来回去背给大人听，因为她直觉大人很关心这些事。当然这些天阿七想跟别宫的人打交道也越来越难，因为大人的宫苑处开始出现一批批面色冷漠的侍卫，声称是为了保护大人的安全。
阿七一点也不信。那些人围着大人的院落，分明像是围着一间囚牢。
大人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该被人关在这方方正正的世界里，活得压抑而苦闷。他是云，应该活得自在，活得畅快淋漓。
阿七有了主意。
她拿着从大人藏书里翻出的宫廷地形图纸，躲进御花园里，等到她想等的人路过时，阿七抱着拼死的决心跪在来人面前。
“陛下，奴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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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的局势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不过几个月，原来喊得震天响的变法口号随着皇上被囚禁瀛台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城封锁捉拿“逃犯”的指令从宫中发出。
阿七笼着袖子看着大人院里的侍卫被一点点抽调，心里安定了几分。但阿七知道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很快等朝中局势稳定下来，只会有更多的人去把大人困在这里，他们似乎是把大人看作了大清的命根子，只要握在手里，这天下就翻不出他们的手心。
真可笑。大人不是神，更不是属于他们的东西。
阿七等的人终于来了。他们带走了还在昏迷的大人。
他们问：“你怎么办？”
阿七只是笑着摇头。她不走。
她要是走了，大人的消失就多一分被人发现的可能，她不能走。即使她很清楚留在这里的下场是什么。
但阿七一点都不后悔。
那些人走了，这院子里只剩下阿七一个人。还好这里有很多大人的书，书上还有大人的字。阿七捧着书，手指一点点摩挲着书上干涸的墨迹。
大人的名字原来是王耀。真是个好名字，跟大人一样的好。
阿七笑，笑着笑着就淌下泪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
阿七不想上吊，因为吊死鬼太难看，连舌头都收不回去。阿七也不想被捉到诏狱里，听说那里又脏又臭，死得很不体面。更重要的是，大人知道了会难过。
于是阿七投河水自尽了，怀里还抱着大人曾送给她的各种小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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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奴有一事相求。”
…… ……
“望陛下成全。”
“朕准了。不过你确定要这样做？无论此事成不成，你都是没活路的。”
“阿七愚钝，虽万死亦不辞也。”
阿七透过浑浊的水面望向天空。天空很高很蓝，就像大人曾念过的诗。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
阿七突然想起，当年与大人初见时，也是这样的好天气。大人穿着云彩般的衣裳，从远处翩然而至。
阿七很高兴。
作者有话说第1章 阿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