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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中间人
      
      /江南
      
      
      
      “其实七百两银子杀一个人并不算多,”舒十七握着一把小银刀,漫不经心的修着指甲,“毕竟杀手都要冒掉脑袋的风险,我们做这个行当的,就是要做得双方公平。”
      一壶酽茶已经泡得淡而无味,太阳也从天心落到了西方的一角。星风酒楼上的雅阁里,两人已经对坐了三个时辰,舒十七的指甲也足足修了三个时辰。可是任谁看去,他轻轻磨着指甲的动作依然是那么闲雅,不粘半点烟火气。
      “舒大侠,我知道您的价钱公道,可是我实在只有这么多啊,”对面的白衣书生双手扣着桌子,几乎忍不住要跪下来恳求,“我虽死也要手刃那条恶狗!”
      “第一,”舒十七竖起一根修长白净的手指,“我不是什么大侠,你既然找我,不会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第二,”又是一根手指,“要手刃那个仇人你就应该自己练了武功去杀他,买凶杀人,没法帮你手刃仇人。”
      “第三,”这一回竟是七根手指在书生面前轻轻晃动,“七百两银子杀慕容涛,已经是低得不得再低的价格,你若是觉得贵,就请另找高明。”
      舒十七冷笑着看那白衣书生,只见他的冷汗和泪水一齐滚落,又是悲愤又是无奈,几乎到了无法自持的地步。如此的场面,舒十七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这时候万万不能着急,一着急就露了自己的底牌,这价格也就抬不上去了。
      杀手做的是无本买卖,却是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所以价格的高低根本就在双方的供需上。前朝兵乱的时候,一个白面馒头就可以买凶杀人,可是现在太平盛世,买家出不起好价钱,杀手又何必去冒那天大的危险?作为一个中介人,舒十七是按价钱抽成的,每介绍一单买卖他抽三成。这个书生压了价钱,有三成是压在舒十七的身上,舒十七哪里有这么傻?
      “扑咚”一声,白衣书生终于不顾脸面的跪倒在舒十七面前:“舒大侠,你救小生这一次,来生做牛做马,小生也要报答你的恩情!”
      舒十七端起凉茶,面无表情的饮了一小口,长袖顺势一遮,却是悄悄的皱了皱眉头。这种事情他最不耐烦,生意场上只讲雪花银子,讲什么报恩报仇都是笑谈。他喜欢那种手面阔绰的□□人物,也喜欢好说好散的客人。白衣书生这种粘上手甩不去的湿面粉,则是他最讨厌的一种客人了。
      “计公子,”放下茶盏的舒十七依旧是笑意盈盈,“据在下所知,计家是我们开封城少有的大户人家,区区七百两银子都不肯出,未免没有杀人的诚意吧?”
      白衣书生是计家的三少爷计明康,开封城里儒雅的公子中也算得上他一号。可是此时的计明康拖着长长的哭腔,满脸都是泪痕,只顾一下接一下的跪在舒十七脚下磕头:“舒大侠有所不知,小生是侧室所生,家里上下素来都看不起小生。就这三百两银子,还是小生变卖了母亲留下的首饰所得,您就是剥了小生的皮,也难再多出半两了。”
      “连母亲的首饰都变卖了,只为给一个没名分的女子报仇?”舒十七冷笑,“计三公子竟是个痴情人,那死去的女人能遇见计三公子这样的痴人,也是好福气。”
      他此话出口,计明康更是泪如雨下,磕头不止:“舒大侠,您不念翠翠死得可怜,也念小生这一腔痴情,就开恩一次吧!”
      “唉,也罢,你且回去,我想想办法就是了,却不一定成,”舒十七终于挥了挥手,长叹一声。
      “多谢舒大侠!”计明康一脸激动,就如死里得生一样,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退出了雅阁。
      雅阁里又只剩下舒十七一个人,栏杆外已是星星点点的夜色,一树垂柳遮月,春风徐来。舒十七一脸淡雅的笑容,漫不经心的把头转向了栏杆外。
      
      “哈哈哈哈,舒兄弟好闲情!”一人熊躯虎步,大笑着掀开帘子闯了进来。
      “终日奔波,为吃一口饱饭,哪里说得上闲情?”舒十七轻笑一声答道,“没有好酒,只有清茶,饮一杯解渴吧。”
      进来的魁梧汉子嘿嘿一笑,端起茶水大喝了一口道:“谁不知道袖里生杀舒十七的算盘精?我们这些人,杀一个人不过得五六百两银子,你动动嘴皮子凑合一单买卖,也得两三百两银子。我们三个五个月做一桩,你一个月怕要做上六七单生意,我们那点卖苦力的钱,在兄弟你的眼里算什么啊?”
      舒十七淡然笑道:“可是官府要抓,却最容易抓到我们这些动嘴皮子的。先不说别的,眼下有一桩下三滥的买卖,你有没有兴趣做?”
      “下三滥?”汉子好奇道,“那要看有多糟了,我熊灿不怕对方的手头硬,就怕钱不多。”
      “比你想得糟得多,”舒十七苦笑,“三百两银子杀慕容涛。”
      魁梧汉子熊灿的一张黑脸竟白了白,而后他狠狠的啐了一口道:“呸!舒十七你不是暗里抽了大头去吧?三百两银子杀慕容涛?这价钱简直他妈的丧尽天良!慕容涛左右手鸳鸯蝴蝶剑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我老熊这对贯山炮锤还不想送去给他祭剑。”
      “我只是随口说说,”舒十七拍了拍熊灿的肩膀,“以你我的交情,当然不会介绍这般下三滥的买卖给你做,谁不知道汴梁熊贯山是有名有姓的杀手。三百两请你,我也没那么厚脸皮。”
      “还是你舒十七知我,”熊灿大笑,“正好,今天来找兄弟你去喝酒。”
      “喝酒?”舒十七略微有些诧异。他和熊灿交情固然不错,可不过是生意上的来往,拍了肩膀故作亲热之外,熊灿断然犯不上请他喝酒的。即使喝酒,舒十七也不会少抽半分的银子。
      “嘿嘿,”熊灿干笑了两声,“我一个兄弟今天生日,花了五百两银子,请了梳香苑最有名的十个红姑娘,当真是风骚香甜,个个和蜜一样,让人恨不得一把都抱在怀里。”
      “那又如何?”舒十七笑道,“莫非熊兄可怜舒某年长无妻,可怜在下,找在下一起去聊解寂寞么?”
      熊灿嘿嘿笑了起来,小声道:“兄弟你也知道,老熊没那么好的心肠。只是那十个小娘子都是琴棋书画、丝竹管弦无一不通的绝顶货色,平日里都是服侍那帮读书的小白脸,兄弟们虽然有钱,要了她们的身子不难,却不愿丢了面子。我想破脑袋,只有兄弟你是个风流人物,镇得住那帮小娘们,有你在,大哥面子上也有光彩。”
      “喔?”舒十七大笑,“软玉温香,丝竹歌舞,到是在下最喜欢的。”
      熊灿一见他如此说,急忙扯起他的胳膊道:“那还等什么?只要兄弟你愿意,今儿晚上最娇最媚的小娘子就归你了。你可不知道,那些小娘子衣服穿得那叫一个透,里面的小身段看得清清楚楚……”
      “可惜,”舒十七端起茶一饮而尽,“在下今晚已经约了别人,熊兄的好意,只有心领了。”
      “你这个人就是不干不脆!”熊灿语气大变,狠狠的甩了甩袖子,大步出了雅阁去。
      雅阁里还是舒十七一个人,他抬头看了看月色,低声道:“月上柳梢头,也该是时候了。”
      “小二,结帐!”舒十七抛下一锭银子,转身出门,身形一闪,已经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了。
      
      
      
      夜深时候,“黑记”面馆里已经没有什么客人了。
      卖面的掌柜黑小三正百无聊赖的守着沸腾的大汤锅。他随眼一瞥最后一个客人,知道自己今晚是再也卖不出一碗面去了。不过,酒到是还能卖出些去。
      客人枕着自己的双臂,在黝黑的木桌上打盹,一边胡乱的推着自己面前的面碗,一边低声喊着:“酒,小二,再来三两白干。”
      黑小三倒了二两最劣的白干,又搀了一两水,晃匀了,折在一只大碗里。他将大碗往桌上一扔,也不顾酒液四溅,回头就想离开。卖这种又烧喉咙又上头的老白干,黑小三实在没什么赚头,对这种客人,他自然也不必太小心了。
      可是有一只手在后面拍了拍黑小三的肩膀:“我不喝搀水的酒。”
      黑小三回过身来,刚想发作,却看见拍他的并非醉酒的客人,而是一个青衣折扇的青年。那青年将手中“一任阶前雨滴到天明”的折扇平放在桌上,缓缓坐在那客人的身边,捏住一把小银刀修起了指甲。
      “上一点好酒,有什么上什么,”舒十七重复道,“我不喝搀水的酒。”
      客人儒雅俊逸的气派让黑小三慌忙点头,一溜烟跑到后面,取了最好的石酿春出来。
      “藏的时候还是短了点,只能凑合着喝,不是春天酿的,石酿春也就名不符实了,”舒十七闻着酒香微微摇头,挥手让黑小□□下去。
      “阿莲,”舒十七自顾自的斟酒道,“你今日叫我前来,如果只是醉成一滩烂泥,就枉费我推却了一场无边风月。”
      枕着自己胳膊昏睡的客人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摸索着举起面前的酒杯,喃喃道:“好酒!”
      一张消瘦而苍白的脸,一把乌黑却失去了光泽的长发,一对大而无神的眼睛。叶莲默默的抬起头来,把那杯石酿春灌进了嘴中。一点油灯下,叶莲还是美丽的,可是最美丽的,却是那柔艳如桃花的嘴唇——因为她喝了酒。
      舒十七的手轻轻摸上她的长发,顺着长发又摸到了她空荡荡的耳垂,然后是她消瘦的面颊。
      “唉,耳环也当掉了么?”舒十七叹息道,“看来你又把钱花光了。”
      “不要碰我!”叶莲猛的抬起头来,狠狠的打掉了舒十七的手,她苍白的脸旁上染了酒色,有一种病态的美丽。那种沾着酒气的嫣红,好象不是在她的皮肤下,而是在她心里。
      舒十七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端起酒杯小小的抿了一口:“我只是不想我熟悉的杀手们都活不长,你活不长,我也就少了一分赚钱的机会。阿莲,酒能伤身。”
      “不要你多说!”叶莲不耐烦的对舒十七吼道。
      “我可不想多说,”舒十七摇着扇子轻声道,“我也没那么多的时间。”
      “我的钱又花完了,”叶莲的声音低了下去,“有没有新的生意?”
      “有!东市有一个屠夫,出五十两银子,要杀和他争地盘的一对兄弟。知府的师爷蔡先生,要请人上京去杀章台御史,酬金是五百两黄金。大户崔家的二姑娘红叶,要出三十两银子杀她的负心人李秀才。还有绸缎庄的赵太夫人,要出一百两银子找人杀一个南桥底下的大姑娘,因为那姑娘怀了他儿子的骨肉,这两天缠着赵公子不放,”舒十七一边说话,一边不慌不忙的摇着他“一任阶前雨滴到天明”的折扇。
      “可惜,”舒十七道,“除了刺杀章台御史的一单生意,其他钱都很少,你也是峨嵋山回风舞柳剑数一数二的高手,请得起你的人实在不多。而刺杀章台御史的生意,多半的知府大人的主意,酬金虽然丰厚,却怕你抽不开身上京去。”
      “我不能离开开封,蓉蓉不能没有人照看,”叶莲双手拢着酒杯,喃喃的说着。她一不小心呛了一口酒,咳嗽个不停,苍白的脸蛋整个的涨红了,好象要咳得背过气去。
      舒十七一边拍着她的背帮她镇咳,一边叹息道:“我说的不是?酒能伤身。”
      “你知道什么?”叶莲狠狠的拨开他的手,几乎是吼了起来,“没有银子,蓉蓉就吃不上人参,她会死啊!”
      “会死啊!”叶莲从舒十七身边跳了起来,瞪大眼睛愤怒的看着他。
      舒十七却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他看着自己修长柔和的手,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你身上也瘦多了,背上单薄得可怜。这样下去,蓉蓉很快就是没娘的孩子了。”
      叶莲忽然愣住了。静了半晌,她坐回酒桌旁,枕着自己的胳膊呜呜的哭了。
      “唉,”舒十七摸了摸的头发,“二十岁的姑娘家却拖着一个两岁的女儿,偏偏女儿一条小命就吊在人参上。造化也是作弄人。”
      这一次叶莲却没有打落舒十七的手。她只是趴在桌子上,侧着脸儿流泪,一滴一滴透明的泪珠子从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上划过,叶莲伤心的噘起了嘴。
      “莫哭莫哭,”舒十七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拿一张手绢帮她擦了擦泪水,“哭得和孩子一样。”
      “怎么办?怎么办啊?”叶莲呆呆的问他。
      “办法也不是没有,”舒十七掸了掸袍子,举起一杯石酿春,却没有饮,只是端详着酒色。
      “什么办法?”
      “一是我借你钱,市面上借钱算三分五厘的利息,我只要你三分,你先买人参把蓉蓉吊着,钱我们以后从你的工钱里慢慢扣,”舒十七笑道,“扣上五六年的,我回本了,蓉蓉也长大了。”
      “我不!”叶莲使劲咬着头,“别以为我喝醉了就来骗我,难道我不知道你袖里生杀舒十七是什么样的人么?”
      “喔?”舒十七眉峰一扬,“那我却是什么样的人?”
      “你舒十七的算盘,吃人也不吐骨头的!我要是借了你的钱,以后做的每一单生意还不都被你克扣?”叶莲冷笑一声,“给蓉蓉买人参的钱都要落在你的口袋里了。”
      舒十七苦笑着挥了挥扇子:“说得恁可怕,今儿才有人赞美我是个风流人物的,怎么到了你嘴边,却成了一条披人皮的狼?”
      “你难道不是?”叶莲横眼瞟了他一眼。
      “二呢,就是不要蓉蓉了,两岁的孩子就靠人参吊命,只怕也养不大吧?”舒十七却也不怒,依旧摇着折扇,说得悠然自得。
      这一次还没等他话音落,叶莲那只纤纤的手掌已经携着一股劲风而来,在他白皙的脸上印下五个指痕。叶莲双目如火的瞪着他,死死的咬住了自己柔艳的嘴唇。
      “莫再打了,莫再打了,随口说说而已,”舒十七急忙拿扇子遮住自己的脸,“峨嵋派的侠女,在下是不敢招惹的。可是打死了我,谁来给你介绍买卖?”
      叶莲凶凶的眼神终于黯淡了下去,又枕着胳膊趴在了酒桌上。舒十七瞟了她一眼,只见她下唇上被咬出了红痕,一双大眼睛又呆呆的看着油灯,竟象一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真的没有什么生意可做么?”过了很久,叶莲低声的问。
      舒十七摇头:“最近这些日子也真是邪门,上门的客人都是些下三滥的货色,要杀的也都是些市井小民,出的银子又少,我根本懒得答理。莫说你,我也十天半个月没开张了。今天一个公子上门来说要请人杀慕容涛,我本来琢磨着是单大生意,可以说来说去客人只肯出三百两银子,眼泪倒是收了三五升。”
      “三百两杀慕容涛?”叶莲苦笑,“那客人莫不是疯了?谁不知道慕容涛的鸳鸯双剑,我们这条道上的人有几个愿意去招惹那样棘手的角色?”
      “我也觉得那计公子是疯了,书香门第的少爷,为了一个女人,居然连买凶杀人的主意都想出来了,”舒十七不屑道。
      叶莲微有一丝诧异的神色:“为了一个女人?”
      舒十七一声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计家的三公子计明康,不知道为什么看上了西门秀石街一户普通人家的闺女翠翠,三来两去上了手,家里却不准他娶那翠翠姑娘。那边计明康还被关在家里天天求个不住,这边翠翠的爹娘却已经发现女儿有了身孕。这对爹娘也是一对够狠的货色,一看女儿嫁到计家无望,狠一狠心趁女儿肚子没大起来之前,把她卖给了开武馆的慕容涛。”
      “啊!”叶莲猛的瞪大了眼睛。
      “不必吃惊,和你想的一样,翠翠姑娘是绝对不会有好日子的,”舒十七道,“慕容涛当年是个辣手的淫贼,落到他手里的姑娘个个欲生不得欲死不能。现在不敢为非作歹了,只好开武馆赚钱买小妾。翠翠姑娘落在他的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最糟糕的是不过几天,慕容涛就发现翠翠姑娘不但不是黄花闺女,而且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于是他一顿皮鞭打下去,当晚翠翠姑娘就咬舌头自尽了。”
      “喂,阿莲,”舒十七忽然皱了皱眉头,“即便慕容涛猪狗不如,你也不必抓我的手泄愤吧?”
      叶莲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惊怒之下已经把舒十七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捏成了茄子色。
      “那计明康就是为此要杀慕容涛么?”她也顾不得道歉,只是追问道。
      “不错,计明康从家里出来,却发现心上人已经被埋在了乱葬冈,此时心中大恨,不惜一切的要找人杀了慕容涛,”舒十七手转杯子,笑得冷漠,“人是个痴情种子,出的价钱却太低了点。”
      叶莲盯着油灯呆看了许久,忽的小声道:“也许他只出得起这些银子吧?”
      “说是这么说,可是出不起银子,谁帮他报仇?”
      “也是,”叶莲轻轻点头。
      舒十七自斟自饮,两人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一坛石酿春喝得底朝天,叶莲固然是醉倒在了桌上,舒十七也有些摇摇欲倒。
      瞥了一眼叶莲昏睡的样子,舒十七长叹道:“一场不要钱的风花雪月没捞着,陪你喝酒还得我掏银子。”
      苦笑几声,他把一块碎银扔在桌上,努力把叶莲扶了起来,一手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挽着她的腰肢,跌跌撞撞的出了面馆。
      黑小三听得两人脚步声错杂着远去了,夜风里尤然传来叶莲的骂声:“你不要碰我,叫你不要碰我!”
      然后是舒十七的声音:“你以为我想碰么?我不扶你你现在就睡在大街上了……唉,怎么说睡你还真睡啊?阿莲听话,再坚持一会,我把你送回家……”
      
      
      
      漆黑的小屋中,舒十七喘着气把叶莲放倒在床上。
      三进三出的小院子,房子还是不错的房子,家里却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连个仆佣都看不见。舒十七摇摇头,自己摸黑去柜子里扯了一床棉被出来,把叶莲整个的裹在了被子里。
      床上的叶莲昏昏沉沉的搂住了被子,翻个身,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舒十七无可奈何,从她的怀里又扯出被子,把叶莲包了个严实。
      象是在梦里,叶莲忽然低低的喊了一声:“杰哥哥……”
      舒十七低头看去的时候,两滴清亮的泪珠从叶莲消瘦的脸蛋上划了过去,无声的落进了被子里。
      “杰哥哥,哼,”舒十七耸耸肩哼了一声,这才发现全身都累得酸痛。他出门没有带马车,硬是拖着叶莲走了六七里路。练武的女子,身子虽然窈窕,却不怎么轻,也难怪他累得够呛。
      他悄悄的打开门,回头看着叶莲只是缩在被子里,再也不打滚了。于是舒十七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去。走出很远,却又听见叶莲在梦里喊:“蓉蓉,蓉蓉不要怕,娘在这里……”
      天上云丝圆月,地上水银似的一片清光,偶尔风过,扬起了小街上的烟尘。夜静得有些发冷,舒十七靠在院子外的墙壁上。他吐出一口胸膛中浑浊的酒气,默默的看着满天繁星,手中一团银光闪烁,指缝中旋绕着他修指甲的银色小刀。
      
      
      
      早晨,星风酒楼的雅阁已经给舒十七订下了。事实上这见雅阁也没几个人能用,舒十七就是其中之一。
      星风酒楼的老掌柜苏无骄本来就是□□上一扇消息门,来的去的消息都从他那里过,方圆五百里江湖上的事情,他算个无所不知的人物。年老以后的苏无骄也渐渐安分守己了,终于放弃了□□上中间人龙头的位置,在开封城里开了一间酒楼。不过人老威风在,苏无骄还是开封周围□□中间人的头面人物,□□上的消息也大半是在他这里交换的。能用他几间雅阁谈生意的人,都是苏无骄还看得入眼的人,舒十七就是其中之一。
      靠桌的一侧,舒十七摇着纸扇,和一个黑衣人并排而坐。
      “阿莲,”舒十七拧过头来看着身边的黑衣人,“你真的要见那计公子?”
      黑衣人头上一顶范阳斗笠,前面垂下的黑纱遮住了面目,面纱后传出了叶莲的声音:“能有三百两银子也是好的,每月给蓉蓉合药,少说也得三四十两银子。我还想存一点给她将来作嫁妆……”
      舒十七的眼中有诧异的神色,他凝视叶莲半晌,忽然弯下腰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叶莲初而惊诧,进而怒问。
      “阿莲,”舒十七一边笑,一边扶着桌子摇了摇头,“你这一身装束真是……真是有趣。”
      “你!”叶莲终于明白他是笑自己的衣衫,一时恼怒,不由自主的扬起手掌,反手一挥要去打他。
      “哎哟,”舒十七侧身闪过。
      此时门帘哗啦一声,却是计明康已经到了。计明康看着他们两人,顿时愣在了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舒十七闪避的姿势还未变,叶莲的拳头也停在了半空。
      “计公子,”舒十七正了正衣衫,随口道,“这是在下家里的一位内眷,不必回避,请坐。”
      计明康战战兢兢的坐下,袖手作揖,低声道:“只怕那桩事情……”
      “不妨,”舒十七自顾着饮茶道,“公子只管开门见山,在下只是想知道那桩事情的原委。在下做的不是正当买卖,但是自有规矩,不知究竟的生意,在下素来不接。”
      “小生,”计明康喏喏道,“实在出不起更多的银子了。”
      “与价钱无关,在下只是想知道计公子为什么对慕容涛的人头有兴趣,”舒十七打断了他。
      计明康微有诧异的神色,却不敢违逆舒十七的意思,于是拱了拱手,小声说道:“那还是去年端午,我是看龙舟的时候遇见了翠翠……”
      听他缓缓道来,舒十七略有不耐烦的神情,叶莲却动也不动,听得颇为仔细。
      “龙舟一别,数月相思。公子竟是痴情的人,”叶莲忽然低声道。她运功压声,听起来如男子一般。同样一句“痴情”,她说来颇有叹息的意味,却没有舒十七那种戏谑的语气。
      “我本来已经准备迎娶翠翠,可是我爹娘他们……”计明康说到这里,眼泪已经悄悄的落了下来。舒十七看在眼里,两条长眉一挑,低低的哼了一声。
      叶莲微微点头:“空有姻缘之情,没有姻缘之命,怪不得公子。”
      “有缘无份也是常事,”舒十七耐着性子坐了一个时辰,终于忍不住说道,“依在下看来,公子还是珍惜身体,早觅良缘为好。过去的事情,还记它什么?”
      桌子低下,叶莲的手忽然伸过来,死死抓住舒十七的手按在了他自己的膝盖上,用的竟是真力。舒十七手上疼痛,却忍住没有出声,只是无奈的笑笑,扭头看了叶莲一眼。
      “舒大侠,”计明康忽然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倒退三步,掀起袍子的前摆跪了下去,“小生此来,已下定决心,舒大侠如果不答应仗义援手,请容小生在此长跪不起!”
      舒十七一抖折扇,低声喝道:“你我谈的是生意,计公子……”
      说到一半,他却说不下去了,因为叶莲在他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
      “舒大侠,翠翠已经死了,”计明康两行清泪止不住的打在地面上,他忽然嚎啕一声,连连叩首,“舒大侠,翠翠死了,我也没什么好活的了。您开恩让我大仇得报,小生纵是出家作和尚,也要为舒大侠你一辈子念佛求福,你可怜小生这个可怜人吧!”
      “计公子,”叶莲依旧压着声音道,“这个买卖,我代我们舒公子接了,你回去等消息吧,一个月内,必有回报。”
      计明康还愣在那里,舒十七却从惊诧中明白过来,急道:“可是三百两的酬金未免……”
      “三百两已经足够!公子请节哀,这桩生意,我们接定了!”叶莲五指上的力量透穿了舒十七的劳宫穴,让他全身酸软的说不出话来。
      “多谢大侠,多谢大侠!”计明康擦擦眼泪,千恩万谢的去了。
      舒十七苦笑:“三百两银子杀慕容涛,我今次是连本也亏尽了。”
      “你难道只知道银子二字?”叶莲猛的掀起面纱对着舒十七,目光逼人。
      舒十七鼻子里哼了一声,摇头道:“天下的不平,难道我们都管得?我们以此为生,就是为人排忧解难,谁出得起钱为谁做事,我们又不是捕快。”
      “难道没有钱的就该受屈么?”
      “阿莲,”舒十七皱眉道,“你只是杀手,无辜的人命你手上也不少,我是个中间人,我做成的黑心买卖更多得不可数。难道你忘记了么?”
      身子颤了颤,叶莲忽的松开了舒十七的手。她愣了许久,轻轻垂下头去:“算我求你一次,接下这单生意罢,我帮他去杀慕容涛。三成银子的抽头,一分也不会少了你的。”
      舒十七看着她,却没有回答。
      叶莲低下头不看他,却知道舒十七在看自己。过了很久,她才听见雅阁门口帘子哗啦一声。
      “唉,客人我都让你见了,你要帮他杀人,我也拦不住,就算不分我钱,我又能如何呢?”舒十七扔下这句话下楼去了。
      
      
      
      楼下才是寻常的雅阁,再往下就是普通的座位,正当午时,喝酒的人们吆五喝六,声音不绝于儿。舒十七心里有些烦闷,于是皱着眉头抖了抖扇子。可外人看去,他公子少年,站在楼梯上,依旧是儒雅洒脱的。
      “十七。”
      “哦?苏爷?”听见两个铁球的声音,舒十七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转过身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转着铁球,正笑眯眯的看他。
      “今天有空,去我那里坐坐?”
      “好啊,”舒十七笑笑,随当年□□中间人的龙头苏无骄进了他的“谦意馆”。
      房间是星风酒楼最好的房间,两扇窗户朝阳,阳光暖软。屋子里却颇简洁,不过是墙上的名家山水一幅,墙角的桃花一枝。中间一张小桌上,有一付棋子棋盘。
      “近来生意如何?”苏无骄笑问。
      “时局太平,大生意越来越少,一些小打小闹,我又懒得用心。”
      “前些天听说同道中人都叫你袖里生杀了,自你出道,是抢了不少人的生意,你却还是不满足的样子,”苏无骄笑着捋了捋花白的胡子。
      “那是苏爷的包容,否则我怕连命都没有了,”舒十七为苏无骄斟上茶,语气更加谦恭。
      “莫说这个,莫说这个,你是个人材,就是没有我,你也能出头。我只是送你个人情,这样我在道上的面子也大了几分,”苏无骄说得坦然,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上天,道上你争我斗,没有几个知心朋友,谁也混不下去,”舒十七叹道,“人情人情,不过是彼此照应,自己可以过得容易些。哪里又真的有情?”
      苏无骄笑着摇头:“所以说你聪明,我是方四十岁上才明白这个道理的。你二十多了,江湖却比我还老。不过你为人未免无情,又太势利了些。”
      “有钱才不会死,怎能不势利?”舒十七一枚一枚的拾起棋盘上的棋子,只剩最后一枚孤零零留在那里,他目光湛然,“我若是不无情,我就和我那十六个兄长一起死了,哪里还有今日的舒十七?”
      苏无骄点头:“你那事情我知道,不必多说了。去杀慕容涛的事情如何?他在道上颇有几个兄弟,只怕会对你不利。”
      “苏老莫不是在那间屋子里留了窃听的机关?”舒十七苦笑,“这些生意上的事情没一个能瞒过你老人家。”
      “我洗手多年了,只是有时候听听解馋,”苏无骄大笑。
      “只要去杀慕容滔的人足够隐蔽,谅他那些狗肉朋友也查不出来,道上的消息,恐怕没有什么能瞒过我和苏老吧?”
      “其实那是小事,我只奇怪你怎么把客人拉来见了刀手,刀手联络上了客人,我们做中间的还有什么银子可赚?”苏无骄说的“刀手”乃是□□上说杀手的代语。
      舒十七苦笑着摇头:“不过三百两银子,最多抽九十两,那点小钱我不在乎,只是经不住那刀手缠我。”
      “想不到峨嵋的高足也成了你手中的刀手,”苏无骄微微叹息,“不是今天偷听,我还不敢相信道上的传闻。”
      “您知道叶莲?”
      “知道,两年前武当游世杰迷恋峨嵋派掌门师姐的事情也颇传扬了一阵,却想不到是这个结局。”
      舒十七默然,而后摇头轻笑道:“两年前那丫头才十八岁,就给游世杰弄得失身了,不但如此还怀上了孩子。那丫头心又软,还拼命要把还是生下来,若不是如此,眉玉师太也不一定会把她逐出师门。”
      “现在老了,我也明白常人对儿女的不舍之情,倒是怪不得她一心要把孩子生下来。后来游世杰莫名其妙的身死在秦淮河,莫非是她下的手?”苏无骄道,“我听说游世杰后来死也不认孩子是他的,又在武当七老面前咬定是叶姑娘性情□□,和其他男子私通的孩子。”
      “原来苏老也有不知道的事情,那丫头哪有那么狠的心?”舒十七咧嘴笑了笑,又呆了呆,“她现在还想着找那个杀游世杰的人为他报仇呢,女人蠢起来,真是想也想不到的。”
      “那杀游世杰的人?”
      “江南的漕帮和游世杰结了梁子,那时候出三千两银子找我,我请人在秦淮河的妓院了杀了他,”舒十七淡淡笑道,“他生性风流,也算死得其所。”
      “可那叶姑娘为什么要为你做刀手呢?我们这条道上的人,罕有她那样的身手,”苏无骄不解道。
      “她有个女儿,天生的体虚。她千方百计问莫不屈讨了张药方,却是用高丽人参合的大丸子,一剂药得上百两银子,一年四季吃个不停。她是个孤儿,除了一身武功,又有什么办法赚钱救女儿?”
      苏无骄闻言也是黯然:“可怜,原本也是规矩的闺女。”
      舒十七却“哼”的一声笑道:“若是天下人都规矩,你我还赚什么银子?”
      “也是,”苏无骄也笑了起来,“如此说,你帮漕帮杀游世杰,也算是一桩善举。我们这条道上的人,虽然只认钱财,可是善举也做恶事也为,好歹对得起神明。”
      舒十七低头喝茶,却忽然大笑了起来。
      “十七你大笑,想必是又抓住了我的把柄,”苏无骄也不恼怒,只是笑道。
      “我笑我们这一行里,多半是已经黑了心肠,只认一个钱字。苏老果真是老了,居然也知道还有神明。”
      “说得是,我老了,不复当年意气,”苏无骄叹息。
      “苏老莫怕,佛经上说,有情生命方有轮回,我等无情之人,多做点坏事也不妨的,”舒十七戏谑道。
      “有理有理,”苏无骄也是大笑,“来,着一局如何?”
      舒十七却摇头:“午后我要去见个人,有一笔大买卖。”
      
      
      
      午后,大相国寺。
      一个青衣的公子问僧侣买了两柱香,一挂银箔,就近在香炉里化了,就此停了了香炉面前,仰望着高大的菩萨。周围的人来人往,那青衣公子始终就没有离开过。和尚好利,以为他有心事,急忙凑上去道:“公子可要测一测流年?”
      “流年?”舒十七反问道。
      “测姻缘,测吉凶,测流年,小寺香火还算旺盛,就是因为测得准卦。”
      “那,就测一卦姻缘,”舒十七笑道。
      竹签子抖了出来,和尚看了,脸色却有些尴尬。
      “尽管直说,”舒十七道,“我是不信的,纵使下下签也无妨。”
      “不是下下签,”和尚却也老实,“此签说的是始乱终继,最初施主或者有所乱,后面还是好的。”
      “乱都乱了,哪里好得起来?”舒十七大笑。
      和尚去了,一个高大的人却忽然出现在舒十七背后。
      “这位兄台,”舒十七看着地下的影子,低声道,“既然不是烧香,莫非是来杀人的?”
      “在下陈方鹤,”高大的人凑上前道,“前年曾和公子做过一笔买卖,想必公子还记得。”
      “等候阁下很久了。”
      高大的人戴一顶逍遥巾,一身绿袍,虽然是儒生的装束,却看着魁梧结实。他点燃了一柱香,做出合十的样子,暗地里却低声道:“舒公子那单章台御使的买卖在下早有耳闻,如果公子还没有合适的人选,可否交给在下。”
      “五百两黄金,足足折了七千两银子,好大的生意,在下不得不小心,”舒十七也作合十许愿的样子,嘴唇微微张合。
      “如果公子愿意交给在下,七千两银子,舒公子可以抽四成。”
      “章台御使的面子,可是惊动朝廷的,只怕怪罪下来,各地的捕快都要动起来,我担的风险可不小。六成!”
      “公子,”那人作色道,“公子未免贪心了些!”
      “只是戏言,不过我还要打点各处,”舒十七比了个“五”的手势,再不说话了。
      “四成五?”
      “五成!否则在下另请高明!”
      “好!五成就五成!舒十七果然心狠,”那人狠了狠心,咬牙说道。
      可是舒十七竟然没有回答,那人不解的看向他,却看见他已经不再故作许愿,却愣愣的看着远处的一株银杏树。名动开封的一流杀手陈方鹤也算舒十七的熟人了,可是他却从没见到舒十七一边谈着生意一边走神。于是他也好奇的把目光转了过去。
      
      只是一个白色长衫的书生在树下拧了脚,他蹙起眉头,扶着脚腕坐下了银杏树下。此时,一个白色衣裙的女子恰好路过,关切的凑了上去。
      “那不是计家的三公子计明康么?”陈方鹤道。
      舒十七没有回答,两人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巧遇。
      陈方鹤也不知道舒十七在看什么,计明康分明没有什么可看,那么只能是看那女子,可舒十七又分明是只贪钱不好色的人。况且那个女子虽然美丽,却又显得憔悴了些,一张略略有些苍白的脸蛋,青丝黯然,不过身子还是纤细动人的。
      “公子,”那女子轻声道,“公子是拧了脚么?”
      计明康听她声音美妙,急忙抬起头来,看见一双清澈动人的眼睛正关切的看着他。
      “不妨事,不妨事,小生来为一位过世的朋友企福,一时伤心拧了脚腕,一时半会就好了,”计明康忽然有些头晕目眩。那女子衣着清雅,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却如此慰问一个陌生人的脚伤,任谁都不至于无动于衷。
      “脚拧伤了,无法走路,公子又未带从人,不如我找人送公子去看大夫吧,”女子见计明康看自己,有些羞愧的低下头去。
      “那……不好吧?”
      “治伤要紧……”女子说着离开了。
      不久,她回来,身后却带着几个大相国寺的雇工。雇工们按照女子的吩咐,用竹竿和绳子扯了一乘凉轿,就这样抬着计明康离开了。女子陪着走在凉轿旁边,计明康红着脸低声道谢道:“有劳姑娘,有劳姑娘,小生纵然粉了身躯,也无法报答姑娘的厚意。”
      “舒公子……”陈方鹤拍着舒十七的肩膀道。
      舒十七忽然明白过来,可他只是指着那女子和计明康远去的背影,愣愣的道:“你说,一个刀手焉能象这样?”
      陈方鹤看着他极想笑却又笑不出的神色,不禁大惊。他和舒十七打过十几次交道,素来淡雅高洁如菊花一样的舒十七从未如此失态。
      
      
      
      “当时,我差点以为我看花了眼,”舒十七笑道。
      “这姑娘当年被游世杰侮辱,想必是心里旧情还未了,看见计明康是个痴情人,所以感动吧?”苏无骄叹息道。
      “那也不必跟着去偷看他吧?而且她近日竟是三天两头的去大相国寺,计明康也天天去企福占卜,”舒十七苦笑,“一个是杀手,一个是主顾,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究竟年轻,女子的心情,你还是不懂,”苏无骄沉思道。
      “我不懂不要紧,只怕露了风声出去,官府查到我的头上。”
      苏无骄想了想,摇头道:“不会,叶莲姑娘好歹已经二十岁,纵然可怜计明康的痴情,也不会蠢到泄露道上的事情,何况暴露了身份,对她也不好。”
      “可是,”苏无骄调笑道,“你对女子素来不关心,现在连手下一个杀手的事情都如此上心,莫不是想妻室了?”
      舒十七愣了一下,随即反笑道:“听说苏老有女年方十七,正待字闺中,难道是想许给在下为妻?”
      苏无骄摇头:“许不得,许不得。我生的那帮拙劣子孙,没半个比得上你,若是招赘你进我们苏家,只怕过些年这星风楼就要姓舒了。”
      “那,在下就不和苏老的子孙争家产了,”舒十七拾了扇子,起身道,“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
      “不再下一局么?”
      舒十七摇头:“今晚我还要去看看阿莲,做我们这一行的就如砌墙,诸方都要抹匀,否则就是大祸。”
      “恩,也是,”苏无骄点头道,“不过你要知道,如果真的抹不匀,不如扔了她。不要让祸害上身,做我们这一行的,当狠心时要狠心。”
      舒十七凛然。他愣了许久,才长揖道:“多谢苏老教诲。”
      
      
      
      “黑记”面馆一到夜里就静得吓人,有钱的客人都去大酒楼里寻欢作乐了,又有几人光顾这片小面馆?而没钱的客人都回家睡觉,准备明日的劳作了,又有谁有闲心照顾这小面馆的生意?
      “苦啊!”黑小三唠叨了一声,给舒十七上了雪菜熏肉面。
      “不苦不苦,”舒十七笑道,“不必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还是不苦。”
      “客官说什么?”黑小三不解道。
      “我只是喝醉了,”舒十七笑。
      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面馆的门口,叶莲白衣长袖,默默的看着舒十七一面吹气,一面大口吞着面条。
      “客人,还是阳春面么?”黑小三见是熟悉的客人,粗声粗气的问道。可是转眼,他发现熟悉的客人好似有些变化了,变得娇柔水嫩了。他惊诧的看着叶莲的脸蛋,这才发现叶莲竟是个美得动人的女儿家。一张苍白中透着粉色的脸蛋,一手纤纤如玉的小手,连那一头乌发也光润起来。三千青丝垂下,一瀑流水也似。
      “十七,你找我有事?”叶莲坐了在舒十七身旁。
      “哦,阿莲啊,”舒十七这才发现叶莲的到来,他歉意的笑道,“喝多了些,多了些。人生难得几回醉啊。”
      “有什么事情快说,我还要回家照顾蓉蓉,”叶莲催促着。
      “坐,等我吃些面,”舒十七无奈的说道,“今天在梳香楼,好吃好喝却没有饭,饿得我几次想出去买个烧饼吃。”
      “你既然不想去,何必又老往梳香楼那种地方跑?”
      “为了赚钱,刀山火海都去得,”舒十七笑道,“今天做成一笔大买卖,是知府请他的师爷代为在梳香楼设宴,我想推也推不掉,何况无数美娇娘,怎么愿意推辞?”
      “那便不要抱怨!”叶莲冷笑道,“你们男人,多半是占了便宜又卖乖的。”
      “我又不是抱怨姑娘们不温柔,”舒十七酒醉中调笑起来,“我只是抱怨她们逼人喝酒也太凶了,不过要是个个冷得和你一样,纵然想也不敢亲近,就更吓人了。”
      “不要把我和那帮贱人相比!”叶莲大怒,一手将舒十七面前的面碗挥上了墙去。
      “别喊别喊,”舒十七浑浑噩噩的凑上去捂叶莲的嘴巴,“好象生怕大家都不看我们似的。”
      “周围没有人啊?”叶莲惊道。舒十七素来谨慎,一言一行都在算计中。以她的武功,当然可以察觉周围其实并没有人,可是她还是不由的相信舒十七的话。
      “喔,只是喝多了瞎说。”
      叶莲顿时有了怒意,低声喝道:“你若是没有什么话说,我现在就走了。”
      “我只是……”舒十七欲言又止,“我只是……唉,你还是检点一些罢!”
      叶莲愣住了,而后她忽然一掌抽向了舒十七的脸:“你说什么?”
      脸上印着叶莲的掌印,舒十七无奈的笑笑:“喝酒误事,话都说不清楚了。我只是说,你和那个计明康公子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他出钱,你办事,如果你真的对他动情,只怕动谁都不好。”
      “谁对他动情?”叶莲几乎忍不住喊了起来,末了声音却低了下去。
      舒十七摇头:“看看,连说话都不理直气壮了。”
      一本册子扔在了叶莲面前。叶莲犹豫的拿起那本小册子,翻开,却看见上面写着:“五月十三午时,大相国寺;五月十四辰时,星风楼;五月十六未时,西城门……”
      “你何时见过那计公子,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何必隐瞒?”舒十七笑道。
      “你!你监视我的举动?”
      舒十七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做我们这一行的,最紧要就是不能动情。动了心,就守不住自己,也难免泄露什么秘密。你自己冒险不要紧,可是你莫要连累我们这一行的老少!”
      舒十七压低了声音厉声道:“计明康死了就死了,他要投河上吊让他去!天下可怜人不止他一个,难道你个个都要怜悯?官府要是跟着你查上我们怎么办?我只是赚钱,犯不上为你动了春心就丢了小命!”
      叶莲呆住了,看着舒十七恶狠狠的看着她。
      忽然,叶莲一个嘴巴抽向了舒十七的脸。这一次,舒十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吼道:“凶什么?莫要以为我纵容你,便不知好歹了!”
      “我……我没有动心!”叶莲使劲摇头道,“我只是有点可怜他罢了,你……你又凶什么?”
      舒十七看着叶莲的眼泪缓缓流了下来。他忽然慌了,在自己衣襟上擦了擦手,苦笑着摇头道:“不能喝酒,一喝酒,本相都露出来了。”
      “你别哭了,”舒十七递给叶莲一杯酒,“上好的石酿春,喝一杯压惊吧。”
      叶莲一边流泪,一边把酒杯抢到了怀里,一口就喝干了。舒十七接着给她倒上酒,叶莲就接着喝,一直到最后她也摇摇晃晃的象要睡过去。
      “你……你们这些人只知道赚钱,你们知道什么?”叶莲捧着舒十七给她倒的酒哭道,“你们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可怜?你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死了是什么感觉么?你就知道赚钱,你从来不想别人心里想的,你眼里多一分银子也是好的!是不是?”
      “是!”舒十七笑道,“多一分银子比少一分银子好!”
      “你们都是只知道赚钱的畜生!”叶莲又喊又叫,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美得艳丽而伤心。
      “等你要用一分银子来买命的时候!你就知道一分银子也是好的!”舒十七不服气的大喊道,旁边的黑小三吓得不敢出声。
      叶莲终于说不出什么了,她只是趴在自己的胳膊上流泪。
      “想你的杰哥哥啊?”舒十七冷笑道,“他已经死了,别妄想了。”
      叶莲却不回答他,只是一个劲的哭。
      “别哭了,一个刀手,怎么能哭得和小女孩一样?”舒十七摸了条丝帕去给她擦眼泪。
      “你不要碰我,”叶莲低声说。
      舒十七愣了一下,然后他起身笑道:“好罢,我不碰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家了,你自己好自为之,不要把我给害了。”
      他跌跌撞撞的往面馆外面走,手中修指甲的银刀“叮”的落地,舒十七苦笑,摇摇头道:“唉,酒能误事,抽时间来看她,只当是白费心思,改不了的傻啊!”
      
      
      丝竹歌舞,窖藏十几年的好酒,梳香苑的姑娘们又最懂得讨男人的欢心。舒十七摇摇晃晃在群芳之间,一双眼睛迷朦得看不清楚。
      “十七,那叶姑娘还是旧习难改么?”同席的苏无骄却还清醒。
      “唉,”舒十七挥挥手道,“哪里改得了?还当计明康是块宝呢。”
      舒十七身边是梳香苑最红的姑娘荔香,此时她一面把酒杯凑到舒十七的嘴角边,一面把他抱在怀里,有心无心的用丰满的胸脯蹭他的脸。她一身粉红色的轻纱透得能看见里面的小衣和粉臂,好不容易穿出来,就是为了留下开封有名的舒公子。暗地里谁都知道舒公子是开封□□上有名的人物,靠上了他,青楼女子怕是不会吃亏了。
      “早就劝你,当断则断,”苏无骄叹息道。
      “不想愧对神明啊,”舒十七大笑着敷衍道。
      “莫谈扫兴的事情,”陈方鹤举酒道。他是今日的东道,半个月前,章台御使在自家的宅院里被杀手行刺,不治而死。五百两黄金也有二百五十两到了陈方鹤的手中,他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的财神爷。
      “有理,喝个痛快!”舒十七也举起酒盅。
      苏无骄微微有些不悦,舒十七的举动确实失于检点了。虽然他是□□上有名的中间人,即使醉酒也不会把道上的秘密说出去,可是苏无骄还是觉得轻易喝醉乃是大忌。
      荔香姑娘斟上温热的竹叶青,风情万种的送到舒十七唇边,她身上一股香气透过肺腑,让人昏昏欲睡。舒十七接下了酒盏,大笑道:“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
      他用小晏的词句挑逗荔香。荔香却也是久经风月的人,明知道如此,还是羞红了脸。当日熊灿花银子请歌女,却请舒十七坐镇,看中的就是他的风流,如今他一首花间小词,却又让梳香楼的红姑娘有些不能自已了。
      楼下一个小戏台上,正唱着〈白蛇传〉一幕,梳香院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不但有美女如玉,而且有各色小戏,都用的是少女。寻常班子里,不但许仙是男子,白蛇和小青也是男旦假扮的。可是梳香苑里,不但白蛇小青是绝色,连许仙也是少有的佳人。
      此时一曲白蛇传已经到了断桥一折,扮演白蛇的姑娘一边秋波流淌,一边凄婉的泣道:
      “想当日与许郎雨中相遇,也曾路过此桥。如今桥未断,素贞我却已柔肠寸断……”
      这一折是白蛇脱困以后回到断桥,回想当年大雨中赠给许仙四十八股紫竹伞定下了情缘。那扮演白蛇的姑娘也是为了逗起客人的兴趣,唱得分外凄惨,在戏台上一个旋转,轻薄的白衣下露出粉嫩的肌肤。此举倒是赢得了一片欢呼。
      苏无骄微微摇头:“声色犬马。”
      陈方鹤为人阴沉,只低声道:“一帮庸人。”
      “荔香,”舒十七躺在荔香的怀里,懒洋洋的说道,“她们唱的是什么?我怎么都不明白?”
      “公子是雅人,哪懂那些俗戏,”荔香赔笑道。
      “许仙那种小白脸,就该杀了才是,”舒十七笑道。
      苏无骄悚然惊动,却听见舒十七继续说道:“可惜我们一介书生,也是没有办法的。”
      “究竟是□□上的大才,”苏无骄满意的捋了捋胡子,“酒醉的时候说话都滴水不漏。 ”
      荔香看他笑得开心,想必这儒雅的客人也有些动兴了,急忙把他搂在怀里,一面摸着他的脸庞低声撒娇,一面把胸脯贴近他蹭来蹭去,一阵软玉温香,无边的柔情。
      舒十七只见眼前一张娇滴滴的脸蛋,不由的一把搂住了荔香。荔香只假意挣扎了几下,就此倒在了他怀里。
      “老鸨,”陈方鹤见势道,“这位荔香姑娘,今晚我们包下了。”
      “偏生他占了最美的,可惜我老了,”苏无骄戏谑道。
      此时舒十七抱着荔香温软的身子,眼前却是荔香背后的窗户。窗下就是开封城有名的朱雀大道,静悄悄的大道上,似乎正有两个人搀扶着走过。
      舒十七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想看清那白衣的女子和白衣的书生时,眼前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了。也不知道是一时的幻觉还是真的看见了什么。
      “见鬼,”舒十七低声道。
      “公子说什么?”荔香看舒十七竟然没有动情,急忙全身凑上去,在他耳边吹气如兰。
      “象不象白蛇传?”舒十七笑问道。
      陈方鹤和苏无骄都是茫然不知所云。
      “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台上的白蛇一句低唱。
      舒十七躺在荔香的怀里睡着了。
      
      
      
      早晨的时候醒来,外面是淅沥沥的雨声,在仔细看去,才发现眼前是一抹粉色的轻纱。而面颊边一片温软。舒十七此时才发现他就躺在荔香的怀里睡了一夜,正缠绵的靠在荔香的胸口。
      “舒公子,”荔香见他醒来,急忙娇媚的笑着,“苏老和陈大官人半个时辰前就回去了,奴家服侍公子睡着,还坐在这里不敢动呢。”
      “喔,”舒十七起身,看着周身的衣衫还是整齐的,于是微微点头。他虽然不怕醉后和荔香有什么苟且,可是以他的习惯,素来不喜欢和任何人有所瓜葛。
      “舒公子好生的无情……”荔香作出羞答答的样子垂下头去。
      “未必无情,未必无情,以后有的是机会,”舒十七大笑着下楼去了。
      旁边的龟奴很有眼色,急忙给舒十七递上一柄紫竹伞,却是昨天晚上许仙手里的家伙。舒十七笑道:“且等等白蛇,看她来不来。”
      雨丝中的开封城一片朦胧,千万条水线连着天地,春雨柔和得象一个乖乖的小女孩儿,却又有点倔强,总是不肯停。于是整个开封城湿润了,千年古城一朝蒙蒙,黄河边仿佛有了水乡的滋润。孩子见了下雨,兴高采烈的骑着竹马,在雨中跳来跳去。
      “竹马高高跳跳,我骑竹马高高,”男孩说。女孩不骑竹马,只是笑着躲他。
      白衣的女子正在梳香苑的屋檐下逼雨,龟奴们颇为尴尬,又不好请她进来,又不好请她出去。
      “阿莲?”舒十七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你家在西城,那么早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白衣女子惊奇的抬头看着舒十七,正是阿莲那张俊俏的脸蛋。她愣了一刻,脸蛋忽然红了。那是一种不同于酒色的嫣红,红得柔嫩而羞涩,就象流水桃花那样的淡而红。
      舒十七也愣了很久,然后他恍然大悟,低声道:“难道你是在计家过的夜?”
      叶莲的脸色几乎透出血来:“计家过的夜又怎么样?你不是也在梳香楼过夜的么?”
      “喔,”舒十七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随即笑道,“我在梳香苑过夜你就要在计家过夜么?我和你没什么关系罢?”
      叶莲答不出,只好深深的垂下头去。
      “你好象胖了,”舒十七悄声道,“脸色也红润起来了,漂亮了。”
      说着,舒十七伸手到叶莲脸上按了一下,一按一个白色的手指印子,可是很快又被嫣红遮蔽了。叶莲脸上忽然透出愤怒的神色,猛的扭头看着舒十七。可是舒十七只是淡淡的笑着,好象酒还没醒似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让叶莲又回过头去,任他轻轻按着自己的脸蛋。
      “女人还是不能太孤单,我送你回家吧,”舒十七说。
      “不,不必劳动了,”叶莲支吾着说道,“不过你能不能把伞借给我用一下?”
      “为什么?”
      “他……他在陈父子家读书,这时候恐怕没有带伞呢,”红着脸,叶莲结结巴巴的说完了这一句。
      舒十七愣住了。他醒悟过来的时候,轻轻一笑,把那柄四十八股的紫竹伞递到叶莲手里:“还真象呢。”
      叶莲觉得有些忐忑不安,可是她还是心急的举着伞跑远了。只听见舒十七在她背后喊:“只是切不可露了消息出去。”
      白色的衣裙融化在透明的雨丝中,那个纤纤的影子好象在跳舞。
      “知道么?”舒十七很认真的对那个龟奴道,“我一直自负聪明,以为什么都懂,现在看来,女人之为物,我就一辈子不能明白。”
      “小的再去帮公子找一把伞?”
      “不必了,”说着,舒十七轻摇折扇,款步走进了细雨中。
      
      
      
      八月十五,黄昏时候,舒十七静静的靠在那栋三进三出的小院子外。
      里面是哗啦哗啦的水声,偶尔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蓉蓉不要动,妈妈给你洗干净。”
      天边的火烧云当真红得象火,狮子猛虎围绕着一轮红日,变幻莫测。可是疲惫的阳光却长不了狮子老虎的精神,渐渐的,狮子老虎只剩下寂寞流淌的云丝。
      地上舒十七的影子越拉越长,他忽然喊道:“阿莲,你洗好了没有?”
      “等一等,不许偷看!”屋子里叶莲的声音颇为严厉。
      “哼,”舒十七冷笑,“以为自己是谁?”
      许久,叶莲一身夜行黑衣,出现在舒十七的面前。一把飘扬的长发用黑色的绸子束起来,更添了几分英武。
      舒十七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不错,你腰很细,穿起夜行衣别有不同。”
      “你!”叶莲愤怒的捏住了腰间的长剑。可是她忍住了,舒十七看在她身上的眼神并不讨厌,她也知道舒十七素来不是好色的人。
      “慕容涛的鸳鸯双剑,快在右手,尤其是左右合壁的一招杀手,要千万小心。”
      “知道了。”
      “以你的武功,对付他还是不成问题,”舒十七道,“只是我们这一行贵在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记住了。”
      “今天你却听话,”舒十七奇道。
      “你也是好心,”叶莲微微的笑,笑起来有一种特别柔婉的风姿,“除了那一百五十两定金,剩下的一百五十两里我还有六十两,你不必给我了,算我谢你的。这些年你帮助我不少,我心里知道。同行都是抽三成,怪不得你,你还经常照顾我的生意。”
      舒十七愣了一下,而后笑道:“好说,我也是为了积德。可是你没有银子,蓉蓉的病怎么办?”
      “我把房子卖了,”叶莲说,“卖了七百两,我要带蓉蓉去关外。”
      “关外?”
      “听说关外人参很便宜,合药也便宜,”叶莲说,“我可以在那边嫁一个采参的人,听说那里的人不讲究。”
      “不讲究?”舒十七苦笑,“那个计公子呢?”
      “残花败柳,还希望人家富贵公子能珍惜么?我只当作是偶然相遇,”叶莲苦笑,“即使你不提醒我,我也不会说的。”
      “我就是太小心,”舒十七低声道,“嘴于是也贱了。”
      “这些年,多谢你,我们娘儿俩才能活下来。”
      舒十七靠在墙壁上,垂下头去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出声。风在两人间静静的吹,影子越发的长了。
      “我要走了,夜快黑了。伞还给你,他在上面画了一朵紫鹃花谢我,他是个雅致的人儿……你不要介意。”
      “阿莲,游世杰……”舒十七抬起头,眼前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小院落,叶莲已经走了。
      
      
      
      棋盘上的黑子已经脱困而去,白子岌岌可危的守着一方角落。
      “棋艺你还是高一筹,”苏无骄无奈的说道,“今天你下得虽然慢,每一步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狠。”
      “哼,”舒十七一边修着指甲,一边低声笑道,“别以为我心中有事就可以趁虚而入啊。”
      “心中有事?”苏无骄眼皮一翻,“我也知道你今晚心中不宁,且说出来听听。”
      “苏老探听人事的习惯还是改不了,其实我只是有点担心而已。阿莲今晚去刺杀慕容涛,我不知道她究竟有几成胜算。”
      苏无骄摆摆手道:“十成罢,若不是十成胜算,你这个小狐狸又怎么放心让她去刺杀?”
      “按理说峨嵋的回风舞柳剑是慕容涛的鸳鸯蝴蝶剑所不能比的,尤其是最后封卷一剑,足以震慑天下,”舒十七皱了皱眉头,“可是最近那丫头举止特异,我不得不分外小心。”
      “剑术修为上,高一筹就是高一筹,不是区区一点运气可以逆转的,不必担心。”
      “苏老,你说人是不是无情好?”
      苏无骄抬起头来,苦笑道:“这个问题好生难为人。”
      “我一向以为,生意就是生意,断不该和私情扯上联系,可是那丫头对计明康一片情意,我却是劝都劝不回来。”
      “不知道,”沉思良久,苏无骄道,“真的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以为无情好,做生意讲的就是冷厉如刀,为了私情昏头,纯是愚蠢。要知道你一昏头,别人可就一刀砍下你的脑袋了。可是我后来老了,娶了婆娘,又觉得年轻的时候没个婆娘其实也是很寂寞的。要我再抛在子女去闯江湖,你打死我也不干了?”
      “确是个难题,”舒十七笑道。
      “我以前有个朋友,住在杭州风篁岭上,喜欢喝酒。他是朝廷的杀手,剑法很高。他曾经得过一坛酒,叫冬风酿,说是一边流泪一边喝,最是回味无穷。可是他写信给我说,他已经怎么也流不下眼泪了,每当一想到那坛酒的故事,只觉得很滑稽,”苏无骄叹息道,“后来他死了,也不知道那坛酒他喝了没有。”
      静了许久,舒十七忽然起身道:“少欠奉陪,我还是得去抹抹泥灰,免得我这扇墙塌下来。”
      “可是这棋……”
      “唉,我们这行,面面都要抹到,否则是性命之忧,不得已,算了老爷子赢了,”说罢,舒十七已经消失在门帘处了。他素来不见有武功,可今次消失之快,连苏无骄也看不清楚。
      “那钱也归我了?”苏无骄笑笑,把两张一百两的银票收入了怀里。
      
      
      
      慕容涛一脸冷汗,战栗着跪倒在黑衣女子的面前。往日他自负鸳鸯蝴蝶剑法天下少有敌手,可是在这个女子回风吹柳一样的柔剑下,他的剑法根本施展不出来。
      女子一柄银剑架在他脖子上,厉声喝道:“翠翠姑娘是不是你这个淫贼凌辱欺负的?”
      “是……是小的该死,侠女饶命啊!”慕容涛也是江湖上混过的行家,急忙叩首道。
      “我叫你知道做恶多端的下场!你以为强逼就能让别人看上你么?妄想吧!叫你知道什么叫两情相悦!什么叫生死不渝!”黑衣的女子毫无饶他性命的打算,怒叱着一剑劈落。
      “只有赌上了!”慕容涛心念一闪,在女子银剑落下的瞬间,他抖出袖里的双匕首,一面闪开剑刃,一面刺向的女子的胸口。
      女子显然没有料到慕容涛这样的老江湖还身藏短刀,一个躲闪不及,剑刃擦着他的头皮划过。慕容涛心下大喜:“还是个雏儿。”一对匕首更不留情。
      几乎要刺到那女子丰隆的胸脯时,慕容涛还暗自惋惜了一下,那么娇美诱人的身子,怎么竟是个刺客呢?可是落到他手里,不是又有一片好风景?可是他毕竟是老江湖,知道这女子不能留,于是一双匕首毫不留情的刺入了女子的胸膛。手碰到女子的胸脯的时候,慕容涛甚至觉得颇为快意,于是他恶狠狠的拧转了刀刃,让女子胸膛中嫣红的血直喷到他脸上。
      这时候,他看见了刺破光阴的银华。就在他几乎恨不得埋首在女子胸口的时候,那一点银华钻透了他的头颅,狠狠的将他的记忆钉在那个瞬间。
      那个瞬间,他只看见远处的墙角,有一柄青色的紫竹伞跌落在雨中,还在悠悠的转动,
      
      
      
      夜来大风雨。
      计明康在星风酒楼上哆嗦着等待消息,整个酒楼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觉得很恐惧,他甚至想逃跑,也许家里,那个温柔的女子还在等他。迎接他的会是温柔的怀抱。
      此时,一道银色的闪电照亮天空,他忽然看见眼前黑色的人影。
      往日淡雅如菊花的舒公子十七正默默的站在他面前。舒十七那身永远飘逸的青衫已经湿透了,他长发湿漉漉的垂下来,遮住了面孔。舒十七默默的把一个白布的包袱放在了桌上:“慕容涛的人头,计公子,我们两清了!”
      风忽的一转,舒十七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舒大侠,剩下的一百五十两,”计明康喊他,却再没有人回答。
      
      开封有名的武教头慕容涛死了,被一柄银色的小刀钻破了太阳。开封府查了三年,最终还是放弃了。
      
      
      
      春日,一个好天气,微风悠悠。
      最著名的朱雀大道上,星风酒楼,一个白衣的中年书生满意的嘬了一口清茶。新到的龙井分外芳香,入口虽苦,却是润吼润舌的好东西。
      “小二,添水,”白衣书生喊道。
      小二没有来,书生却感到身后有人站着。他猛的回头,只见青衫的公子正手持折扇,微微扇动。一张英挺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只那眼神,还是淡雅如菊。
      “舒……舒大侠!”计明康脸色苍白,他已经三年没有见到这可怕的江湖人物了。
      “计公子近来可好?”舒十七掸掸袍子坐下,含笑问道。
      “好……好……”
      “往事又是三年,人生一如潮水,”舒十七笑,一脸略有霜风。
      “小生,”计明康忽然发现自己久已不用这个称呼了,急忙改口道,“在下去年依父命娶了绸缎庄的三小姐,已经有了孩儿,目前生活还如意。”
      “喔?已经有了麟儿?”舒十七淡淡说道,“恭喜公子了。”
      计明康忽然又觉得不妥,恐怕这□□人物以自己家小来要挟,急忙拧转话题道:“大侠近来可好?”
      “托公子的福,一切平安,”舒十七道,“不知道那桩事情后来了解得如何?”
      计明康心里颇为不满他又提起旧事,只得急忙接口道:“往事如烟,往事如烟,年轻的时候荒唐,现在都快忘记了。”
      其实他对于翠翠确实已经记忆不深,可是对于后来遇见的那个白衣女子,却依然念念不忘。他现在的妻子虽然出生在大富之家,读书却很少,容貌也只是中等。他不时怀念起当年那个白衣的少女,想起那一朝的欢娱,他深恨自己不能挽留住那女子,眼下也可以享齐人之福。毕竟那女子的美貌温存,和自己正妻的富贵都是他不愿抛弃的。
      “忘记了?”舒十七忽然翻起了眼睛。
      “呵呵,”计明康脸色苍白,敷衍道,“年轻的时候荒唐,为了一点点女色不顾王法,想来真是滑稽。现在小生安分守法,再也不敢做为非作歹的勾当了。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舒十七摇头轻笑。
      忽然,计明康看见舒十七的脸色变了,变得异常暴戾而残忍。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看见舒十七狞笑着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推到了墙壁上。一股巨大的力量掐得他说不出话来,舒十七那双柔和的眼睛忽然瞪得象要突破眼眶。
      “忘记?”舒十七冷笑,“原来计公子的一腔痴情都忘记了……那个傻瓜!”
      酒楼上的客人恐惧的看着青衣公子把白衣书生掐得几乎要晕过去。最后的一刻,舒十七送开了计明康:“欠我的一百五十两还没有还呢,算十分利,每年还我一百五十两!”
      “否则,”舒十七凑近计明康的耳边低声道,“我随时都能掐死你!”
      
      
      
      众人心惊胆战的看着那公子摇着折扇下楼去了。
      门口,一贯拄着龙头拐杖的老者拦住了舒十七,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一丝快意:“十七,好久不见了。”
      “苏老?”舒十七诧异的看着面前须发雪白的老人,苏无骄已经老了。
      “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家伙。”
      “这两年洗手不做□□,去长白山贩了点药材赚钱,对您是缺了礼数,”舒十七拱手歉然道。
      苏无骄摇头:“唉,哪能老拉你和我老头子下棋?见到你也欣慰了。”
      “星风楼现在客人怎么少了?以前一直是坐满的。”
      “唉,子孙不争气,把好好的家业弄得一团糟,”苏无骄叹气,“早知道还不如召你作了女婿,把家产都给你打理,我也算老有所托了。都是当年愚昧啊。”
      “苏老不必如此,”舒十七摇头,“当时当事,总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后来才知道自己错了,天下人都是如此。三十岁说二十岁的不是,四十岁说三十岁的不是,我当年和苏老下棋,大言不惭的说道上的规矩,那才是真的愚昧呢。”
      “十七,你长大了,”苏无骄道,“今后还在开封住么?时常来跟我聊天喝茶吧,我有点上好的碧螺春。”
      “我已经在西城买了个三进三出的小院子,以后常住了,还要常讨苏老的茶喝。”
      “那就好,就好,”苏无骄喘着气笑开了,
      旁边的伙计把一个睡着的小女孩抱给了舒十七,不过五六岁大小,粉嫩得和一个小面人一样。
      “你的?”苏无骄问道。
      “我的,”舒十七抱着女孩子,轻轻拍着她的背。他笑了。
      门外一声惊雷,雨丝哗哗的洗刷的朱雀古道。
      “下雨了呢,”舒十七道,“可惜没带伞。”
      “这里有把老伞,我还常用,挺不错的,”苏无骄示意伙计把一把紫竹细伞给了舒十七,“就是上面给画了朵紫鹃花,有点女人气,也不知道是什么年月留下的了。”
      “是么?”舒十七撑开伞,四十八股的紫竹伞,蒙着青纸,是江南苏州造的样式。
      “多谢,有空下一局。”
      “不过一百两银子一局可是赌不起了,”苏无骄摇头道。
      
      
      
      舒十七出了门去,还轻轻拍着怀里的女孩儿。
      小女骇也顽皮,被舒十七抱在怀里,揉揉眼睛醒了,立时就拿两只小手去扯舒十七的脸。舒十七笑笑,任她扯得高兴,将一把四十八骨的紫竹的伞遮在了她头顶。
      舒十七青衫一卷,在雨中缓缓行去,小女骇扯了他一会,却又有点困,趴在他肩头倦倦的想要睡觉。舒十七低头看看她桃瓣一样吹弹得破的脸蛋,又抬头看见无数的雨丝沙沙的抚摩着紫竹伞,连绘的紫鹃花都在雨意中朦胧作了一团空幻。
      “舒叔叔,我们回家吃粽子吧,”小女骇把两只小手环着舒十七的脖子,噘着小嘴说。
      愣在了雨里的舒十七忽然明白过来,急忙笑道:“好啊,回家吃粽子去,蓉蓉喜欢吃红枣的么?”
      “不干,我要吃豆沙的。”
      “好好好,豆沙的,让赵奶奶帮你做……”
      
      朱雀大道还是旧时的格局,西边的星风楼,东边的梳香苑。行人们没有带伞的纷纷在梳香苑宽大的屋檐下避雨。
      梳香楼上的姑娘还在唱:“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
      舒十七拍了拍小女骇的背:“蓉蓉,舒叔叔这个名字太拗口了,以后你叫我爸爸好不好?”
      “唔,”小女骇倦倦的答应着。
      一片菲菲的细雨,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雨丝中朦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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