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曾追忆》溟鱼在渊

1、第 1 章

　　明诚是明先生的私人助理，是明先生的管家，是明家的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没有人会认为明诚是明家的仆人。
　　你见过和主人同桌吃饭的仆人吗？你见过和主人穿同一名牌西装的仆人吗？你见过进门都不用敲门的仆人吗？你见过和主人一起留学读书的仆人吗？
　　抛开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生活琐事不谈，明诚本身就不像个仆人。身姿挺拔，谈吐优雅，博学多才，严谨认真，从容淡定的气度，甚至连某些世家公子都稍逊三分。只是常年跟在明楼身后，谦逊低调的样子，提醒着人们他管家的身份.
　　然而，就算刻意掩盖了锋芒也让人无法忽视他的风采。与明楼站在一起时，宛若苍松翠柏，芝兰玉树，相得益彰。人们已经习惯了两人形影不离的样子，却不曾思考过为什么？大概只有阿诚先生那样出色的人才配站在明楼先生的身后吧。
　　对于阿诚，明楼的感情，简单而又复杂，简单是因为他知道，阿诚是他的家人，永远都不会离开他，离开明家；复杂是因为两人变换不定的关系，初见时，他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他是饱受摧残的仆人之子；后来，他帮他脱离噩梦，让他重获新生，他们成了兄弟成了家人；再后来，他是他的领路人，带他共赴国难；于公，他是他的上级，是他的领导，他是他的得力干将，左膀右臂；于私，他是他的亲人，是他的依靠，更是生命中不可替代的存在。
　　在革命胜利的那一天，明楼带着阿诚踏着灿烂的阳光走回了明公馆。他脱去了伪装，终于能够在阳光下自由呼吸，功成身退，回家从大姐手中接过了明氏企业的大权。三个月内，一切走上正轨，每天早出晚归，迎来送往，鏖战商海。他一向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这些事情做起来游刃有余，又有阿诚协助，所以日子倒是过得风生水起，恣意逍遥。

　　中秋节那天，明镜带着明楼在小祠堂里祭拜了父母，不过是平常的节日祭祀，很多时候都只是走个过场。然而，这次，明镜却没有马上起来，而是静静地跪在那里，一言不发。明楼在她身后，看不清她的表情，又不敢擅自起身，便陪着她跪着，他知道，大姐这是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说。
　　过了许久，明镜终于有了动作，准备站起来，明楼忙抢上去扶她。年过四十的大姐虽然保养得当，面色红润，但再好的脂粉也掩不住岁月的痕迹。明镜扶着明楼的手，直直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她眼光里的深义，太过复杂，明楼有些读不懂。看着自家弟弟难得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明镜轻轻地叹了口气，从旗袍内袋里掏出来一张照片，递给了明楼，道：“这是李家的二小姐，你也见过的，知书达理，温柔和婉，对你也有意，我看她是个好孩子。你看看喜不喜欢？若没有意见，我便派人去提亲。”说完，明镜不等他有所反应便转身出去了，留了明楼一个人拿着照片愣在了原地。
　　明楼与阿诚之间的情意，明镜并非看不出来，两个她亲手养大的弟弟，纵然两人从未言明，但举手投足间的默契和温情，自然逃不过明镜的法眼。但是在国破家亡的背景下，她并没有去干涉他们的儿女情长。她知道，行走在黑暗中的人，有多需要一个人的陪伴。形形重重的伪装之下，需要绝对的信任和依靠。在那刀尖舔血的日子里，两个弟弟能够相互扶持，相互依赖，对于她而言，也是一种慰藉。在乱世的硝烟中，真情与生命，皆不可辜负。她默许了两人的感情，危机重重，朝不保夕，且让他们都任性一回吧。这一路，他们走的有多辛苦，她都知道。
　　然而，在国事已定，天下太平的情况下，很多事情便不能再借着黑暗来掩盖；阳光，总会无情地撕开所有的伪装，让一切暴露无遗。既然明楼要担负起明家的责任，那就不能再让他随性而为了。家族的重任，世人的眼光，他们也许可以不在乎，但明镜不行。开明如她，也逃不过千年礼教的束缚；强势如她，也害怕世人的悠悠之口会毁了两个弟弟，毁了明家。
　　明楼一个人又在小祠堂里待了很久，等他回到书房的时候，阿诚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知道阿诚一定会在书房等他回来。看着那人坚毅俊朗的面容在睡着时露出了一丝温和的软弱，明楼心里起了难以平静的涟漪。他很想过去抱住他，把他揽在怀中，感受他的心跳，汲取他的温暖，品味他独一无二的柔情。但他忍住了，他倚在门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直到初秋的冷风从门口灌了进来，把他冷得打了个寒战，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合上了房门。
　　阿诚是被关门声惊醒的，确切地说，是被冷风吹醒的。他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看见明楼走到了书桌旁坐下，满面倦容。他下意识地站起来道：“大哥，你回来了，我去煮杯咖啡。” “不用了。” 明楼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转身盯着明楼，发现那深邃的眼眸中，暗藏的悲伤与无奈，让他的心跳快了一下，他的大哥，从来没有出现过像现在这样脆弱的样子。他隐隐有些不安，直觉告诉他，明楼有事要说，但绝不是什么好事。
　　半晌，明楼将攥在手心的照片放在桌上缓缓推过去，道：“大姐要我娶她。”多余的话他一句都没说，他无力得靠在椅背上，仿佛说这几个字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只是静静地盯着阿诚的脸，书房里一片沉寂。阿诚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但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只是低了头去看桌上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面若桃花，笑意清浅。李静娴，李氏集团的二小姐，他也曾见过两回。人如其名，温柔和婉，端庄娴淑，难得的大家闺秀，配与明楼，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堪称天作之合。
　　明楼紧紧的盯着他，看他似乎是在走神，可是却听到他平静的问道：“大姐眼光不错，李小姐很好，那你的意思呢？”他没有叫他“大哥”，而是直接用了“你”这个字，平静的语调，听不出情绪。明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明诚没有等来答复，抬头看了他一眼。然而，目光交错间，一切已了然于胸。有些问题，纵然知道答案，也想听他亲口说出来；但是，有些话，能说出口的，不能说出口的，都不必再说…
　　两人就这样隔着桌子对视了很久，久到他们的眼睛都有些酸涩。于是，不约而同地各自撇开了目光。阿诚清了清喉咙，道：“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安排好的，大哥晚安。”说完，他转身开了门出去，几乎是逃跑一般地离开了书房，关上的门带起了一阵风，将书桌上的照片吹落在地，木质房门发出“砰”的一声响，震落了两双眼睛中凝聚已久的泪水。
　　既然选择了活在阳光下，那么就意味着要失去黑夜的保护，意味着要抛弃那些黑暗中不为人知的情意，意味着要放弃那些已不能掩藏的秘密。这个决定，他们下的毫不犹豫，因为，这是他们一直追求的理想和信念。人生，从来都不可能尽如人意……
　　这个中秋，月圆依旧，人心已老。明公馆的三个人，各自伤怀，对月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