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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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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
长生怔住了。
仲无期方才所言无数遍回荡在她耳边,一次比一次缓慢清晰。她几乎把每个字都紧紧咬住仔细地过了一遍。
难道凤娘神神秘秘交给她的任务,雇主竟然就是仲无期自己?
她很快调整好情绪,仰起脸,眼中毫无杂色:“什么忘川?无期哥哥,你在说什么?”
仲无期静静地看着她,眼神缓慢回转悲伤,像逐渐隐没在海平面之下,只余留空荡荡的波澜不惊。
明明还是原来的语气丝毫未变,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两人瞬间回到了初次见面那日的生分。
“陪我演了这么久,桃花也辛苦了。”
长生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睛。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看见仲无期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却并未继续拆穿她,心中不自觉猜疑他刚刚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莫非他只是心中生疑,在故意试探自己?
可瞧着他现在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任谁也装不出来的,大概也没心情试探她了吧。
脑中正缠乱如麻,忽听仲无期又问。
“桃花年纪轻轻,缘何白头?”
长生没想到他话题转换这么快,这种时候还在关心她的头发是黑是白。她不动声色敛眸,语气没有半分犹豫:“确为三年前生病所致。”
仲无期笑了。
“我幼时听夫子提起,南楚极乐之地有迦巫族,百年诞一圣女。其血可再生造化,有起死回生之神力。”
他径自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满碗的酒。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碗口边沿,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来她擅自给已死之人用血,瞬间便白了头。她在此时才明白过来,逆天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长生皱眉,漠然道:“这只是世人传说,不足为信。”
“是啊。”仲无期叹息,“我只是在想,我若有此神力,便是死了,也要让阿香活过来。”
他微微笑着,看了长生一眼,像是在说自己,又像是故意说给长生听。
“独自一人守着她,实在太辛苦。我撑不下去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紧捂胸口,俯身,顿时吐出大口鲜血。他的嘴唇迅速变成乌黑,太阳穴青筋暴突,再也坐不稳踉跄着摔倒在地。
“仲无期!”
长生大惊,忙去扶他,一时间他口中鲜血汹涌落下肆意染在长生的衣袖上。见此情景,长生也急了,冲房外大喊道:“柏寒!快叫人!”
房门应声打开,柏寒一见屋内情形,也傻了眼。
“这,这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
长生忽而意识到什么,骤然抬头看了眼桌子。
是酒吗?
不,不对。
长生的视线瞬间转移到酒碗上。一定是这碗。方才仲无期的手一直摸着碗沿,难道……
仲无期瘫倒在她怀里,一手吃力地去拽她的手臂,声音虽轻却很坚定。
“不用叫人。是我自己下毒。”
“你……”长生只觉五味杂陈,心中某处像是被钝器砸中一般,眉头不由越皱越深。
“你何必如此。”
其实她根本多此一问。从仲无期对她讲出来龙去脉的那一刻开始,她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她明白了为何自己对仲无期有着对他人没有的情愫。为何见他要死去,她竟会为这眼前本不相干的人而难过。
原因很简单。他们同病相怜。
她知道仲无期活得究竟有多辛苦。因为这样的日子她每天都在重复着。冗长的时间剥落掉记忆的颜色,不断打磨她的意志她的忍耐力,希望无数次破灭,又无数次重新燃起。
上天像是为了惩罚汝等凡人愚笨顽劣不肯放手,偏就掐中软肋,让世间众生尽数遗忘,只留她一人守着仅剩的回忆日复一日告诫自己,他存在过。
他存在过。他爱过。他给了她生命中所有的美好。
唯一和仲无期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长生比他幸运。
因为长生就是他口中的迦巫后人。
“忘川能派你来,甚好。”仲无期温和地看着长生,一如初见,“希望来世还能相遇。”
语毕,他的手顿失气力,直直垂了下去。
窗外有风卷起残破了的榆树叶,叶片如逝去的雏蝶纷纷掉落。
昏鸦时而高啼,倏地飞远。
周围静得仿佛能听见时间缓缓蒸发的声响。
当长生再回过神来,整个将军府都已乱作一团。孝淑公主是最先赶到的,她跑乱了发髻,眼泪模糊了胭脂红妆,哭声是濒临发狂的绝望。
“我不相信!无期!”
她一把推开长生,力气大得让长生根本支撑不住摔向一侧。她不停摇晃着仲无期早已冰冷的身体,两手捧着他的面颊,一遍又一遍质问。
“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他们都在骗我对不对?”
“你说话!你说话!!”
长生扶着墙缓缓站起身。有条不紊地弹去衣裙上的灰尘,她的目光不由在袖口停顿了。
血迹像朵朵赤红夏花绽放在瑕白的纱面,有种说不出的惊艳。
“想知道他死前对我说了什么吗。”
她淡薄道。
孝淑死死抱着仲无期,双眼通红。在听到长生的声音后,她猛地转身看向她,是几近癫狂分不清虚妄与现实的眼神。
“这三年来,他从未原谅过你。他要让你像他一样,从今往后都生活在失去挚爱的煎熬中。”
长生一顿,忽然想起什么,有些无奈地耸肩。
“抱歉,我忘记了。公主殿下怕是根本不懂什么叫爱。”
孝淑公主霎时双瞳撑大到极致。
长生满不在乎地歪头,略带嘲讽地轻笑几声:“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自私,懦弱,却又格外贪婪。孝康死后,你其实一直在暗暗庆幸吧?她不死,你如何能得到仲无期呢?”
长生的补刀一向针针见血。更何况现在的孝淑已然到了崩溃边缘,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残忍么。冷血么。
为何她躲在房间里眼睁睁看着姐姐受.辱的时候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残忍。
为何她感谢上苍让她活下来还要齐王为她指婚的时候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冷血。
是的,长生不想让她死。她罪不至死。但长生想让她痛。痛到心脏跳停,无法呼吸,痛到她恍然大悟自己如何害苦了别人。
孝淑眼眶中的泪水更加汹涌,咬着嘴唇颤抖着下意识摇头。
“不,不是这样的……”
她不小心触碰到从仲无期身上淌下来的鲜血,余温在她掌心化开,迅速流逝,她失魂落魄将双手举起,盯着血迹看了许久。
“不是这样的,你在胡说八道,你……”
她骤然停滞。再度看向长生,像是瞬间变了一个人,视线犹如利剑迎面刺过来。
“是你害死无期的,对不对?”
长生微微皱眉,看着她没说话。
她完全陷入失控的情绪中,拼命为自己开脱,便越发笃信自己的怀疑,指着长生喃喃道:“你知道没办法从我这夺走无期,所以故意害死他报复我,对不对?你说这些话,只是为了给自己洗脱嫌疑,让所有人都以为无期是自杀的,对不对!”
简直无药可救。
长生不由感慨,活了几十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可以断定这厮确实病入膏肓,说再多也不过浪费口舌。
她低头整理了下衣衫,决计离开。此时府中上下一片混乱,柏寒被她派去报信,已趁乱提前出了府。
她留下不过也是为了补这最后一刀而已。
不料刚走到门口,长生就觉背后有人直冲过来,将她猛然一推。
失重翻下栏杆,眼前世界顿时颠倒错位。长生听到气流飞速蹿离,在耳边嘶啸,周遭的一切却像凝固了似的,景象滞留在眼底久久不曾变换。
她从没觉得潇湘阁的楼顶像现在这样高过。摔下去她有可能会死吧?
她不自觉地想起在忘川时,大公子曾对她提到过的人类的软弱和劣根性。
其实她原本能躲过去的。就算没想到孝淑公主会突然如此,凭着她的轻功本事也无妨。
坏就坏在,她终是不忍眼睁睁看仲无期断气,割开手掌给他喂了血。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老样子没变。这一行再干下去,恐怕有天她要死在自己的善心上。
对他们这些忘川中人来讲,同情善良心软果然都是劣根啊。
身体仍在极速坠落,长生却提不起丝毫气力。她救人时仲无期已中毒太深,相应地她就要受不少罪。心想着若是方才没有叫柏寒去传消息该多好,这时候她起码能伸手接自己一下。
正想着,忽听一阵嘈杂,有黑压压的影子从下方袭来。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长生感到自己落进出奇温暖的怀抱中,幽幽檀香飘忽着就入了鼻腔。
还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
长生安稳地合上了眼。
能睡觉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