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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三六九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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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寻被困在垂死海两年之后,终于见到了除他之外的另一个活物。
那是一个小小的、冰雪砌成的小妖怪。
小妖怪面目模糊,但是头上一根尖尖的角却极为清晰,他腰下不是两条腿,而是一条冰雪透明的尾巴。
分辨不出是什么品种的妖物。
小妖怪站在白寻面前,身量还不到白寻的腰部。
“你是什么妖?”白寻问他。
小妖怪回答:“我是你创造出来的。”
“胡说!”白寻呵斥,“我乃是九重天上的筑梦仙官,师承东王公,根骨清正,怎么可能创造出来一个妖怪!”
小妖怪指着垂死海中的“浮汐”,道:“我散于这些浮汐之中,是你……是你将它们汇聚到一起,它们沾染了你的心事,便生出了我。”
“我的心事?”白寻若有所思。
开什么玩笑,他的心事居然幻化成了一只小妖怪。
“其实这垂死海奈何不了你,你若是有耐心,可以渡海离开,但是你选择留在这里,日复一日雕刻这些浮汐,是为了什么呢?”小妖怪的声音隔着浮汐传过来,带着点蛊惑的意味。
很显然,小妖怪知道答案。
白寻也知道小妖怪知道答案。
这里没有旁人,只有他心念创造出来的小妖怪。
他不必藏着掖着,但是他懒得说出口,索性无视那只离他十步开外、但是目光胶着在他身上的小妖怪,专注雕刻下一块浮汐。
又两年,那小妖怪越长越大,最后居然高如一座雪山,矗立在白寻面前,目光不再怯弱,常含审视意味。
它常说:“白寻,四年了,她明知道你活着,但是一次也没来过垂死海,你该离开这里。”
白寻则睨它一眼,斥道:“你有资格对我指指点点?!”
妖怪浅笑,“任何时候,我都是依附你生存,我自然不敢对你多有说辞。”
白寻收回视线,“知道就好。”
第五年,苗金来了垂死海。
那天的天气很不好,往日里平静的垂死海掀起惊涛骇浪,浮汐在海面飘荡,碰撞在一起时,激起奶黄色的泡沫。
天幕一派墨色,几点零星的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缝隙钻出来,抬眼望去,絮状的云层后面像是酝酿着极大的风暴。
白寻坐在妖怪的肩头,抬手数着天上的光点。
妖怪说:“白寻,你在数什么?”
白寻回答:“我也不知道,只是这样的异象,与平日不同。”
是啊,他们见过了太多平静地、一成不变地垂死海,只有今日是不同的。
白寻的手指慢慢放下来,等手掌脱离了自己的视线,他便看到方才被他手掌遮住的地方,静静占了一个人影。
若不是那人裙摆上一圈淡淡的金色纹饰,白寻只会将她与黑色的山脉融为一体。
“是苗金。”妖怪低声道。
白寻以为自己再见苗金,该是愤怒、该是惊喜、该是百转千回种思绪,可是真见到了,他发现自己内心平静到毫无波澜。
垂死海里风起云涌,可是他的心是那么平静。
平静到……满足。
原来他死守在这个被她放逐的垂死海,只是想等她再来见他一面。
他觉得苗金欠他一个解释。
时隔五年,苗金站在黑山之间,默默看着他。
她确实要来讲一个故事。
“我父亲是妖界狸王,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族女子。”
白寻道:“人与妖结合属于违反天规。”
“是,天神降下刑罚,要我狸族全族覆灭,幸兄长带我出界游历,逃过一劫。”
白寻道:“神谕之下,少有未亡人。”
“我就是,我曾以为我兄长也会是,”苗金歪头,“可月下仙师多么了得呀,哪怕我的兄长藏匿在人界,依旧被找了出来。”
“月下……仙师……”
“便是你的那个好同僚,红线天中的孟仙师,亲手散了我兄长的魂灵。”
白寻辩解道:“仙师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可我兄长又何罪之有?他不过是在人间护着一个人,你们神族不也守护众生么,怎么妖就不能护着人?”苗金反问。
白寻摇头:“苗金,你不要混淆是非,你兄长必是做了有违天道之事,所以仙师才……”
“我不是来同你说理的,我只想告诉你,”苗金从黑山之间瞬移到白寻面前,与白寻面贴面,眼神冷然,“我恨神,所有的神!”
所有的神,包括白寻。
白寻明白了,他浅笑:“我不会舍下神籍,不管你多么痛恨神,我依旧是神,我生来便是神,我也只能作神,作不了人,更作不了妖。”
苗金后退一步,“你少自作多情,你作不了妖。”
“妖不比神高贵,神也没比妖高贵到哪里去,但看你要成为什么样的妖,而我选择成为什么样的神。”
“你又拿出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嘴上说着众生平等,眼神却将众生分了个三六九等,不知在白寻你的眼中,我苗阿金又在第几等?”
“你不是第三等,也不是第六等……”
“那就是第九等。”苗金垂首自嘲一笑,笑自己来自取其辱。
白寻难得正经起来,“我们这些年结交下来,你为什么不觉得自己应该是第一等?”
他将众生分为三六九等,将她视之为第一等。
苗金一瞬间哑然,她万万没想到,她将他放逐到这个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他居然还将自己视作极为重要之人。
“你就不恨我?”苗金仍旧不可置信。
白寻点头:“恨,恨你刺我的那一把刀,是我拿来救你的那一把刀。”
“仅此而已?”
“在听了你的身世之后,仅此而已。”
“若是没听过呢?”
“恨你自作主张,未经我同意,便扎我一刀。”
“我们妖族在动手之前,才不会先发剿杀令。”
他们之间咄咄逼人,却又像是和解了。
白寻以为苗金会放自己离开垂死海,可是苗金没有。
苗金以为白寻会求自己放他离开,可是白寻也没有。
此后数百年,两人也见过几百次面,但谁也没有主动提及要白寻离开垂死海这件事。
这件事便成了梗在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一个小秘密。
妖怪不再长大,一直静静站在垂死海中,做这蛮荒之地中最圣洁一点雪光。
第九百年,垂死海中漂来一片鹅黄色的布。
白寻捡起那块布,一瞬间便想起了九重天上的清沅仙子。
循着布料上仅存的一点神思,白寻一路寻到海湾的尽头——晴岚山。
他还真的见到了清沅仙子和她那闻名六界的废柴夫君封仞。
只是那时的清沅仙子身上已经没有半点仙气了,面容枯槁,命不久矣。
而封仞亦憔悴不堪,明明自身力弱,却还将自己的力量渡向清沅。
白寻曾听闻神魔乱战之时,封仞与清沅失踪了,没想到两人居然是躲到了晴岚山。
也难怪,晴岚山之中精怪混杂,确实是最好藏匿身所之处。
“清沅仙子,你为什么不使用菡萏神令告知杨娘娘?”白寻实在不解。
“菡萏神令被我王叔抢了去。”封仞回答。
“这菡萏神令是瑶池幻境的信物,他一个魔,抢菡萏神令作甚?”白寻继续问。
封仞垂首,“他用菡萏神令只做了一件事。”
白寻看着封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封仞接着说:“他用菡萏令破开了冥司的结界,致使许多鬼流向人间。”
白寻倒是听闻过冥司数年前放出过诸多滑头鬼,没想到这居然是魔域其间作梗。
“用意何在?”
“大抵是为了挑起六界混战。”封仞道。
白寻摇头,“不见得,先不提你那王叔了,清沅仙子身子太弱了,还是救清沅仙子要紧。”
封仞看向白寻,白寻面上的担心不加掩饰,看来他赌对了。
在晴岚山中这么多年,清沅仙子的身子越来越差,他已无力再向清沅仙子渡去更多的灵力,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剪下清沅衣摆的一块布,让那布随着溪水去求救。
现在白寻来了。
只是白寻现在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他怎么救清沅呢?
封仞一边觉得清沅终于有救了,另一边又不太相信白寻真的能救清沅。
“我得带着清沅仙子回九重天,她被抽去了仙骨,现在只能杨娘娘能救她。”白寻朝两人伸出手。
封仞揽着清沅,面色有些许纠结,可最后还是将清沅交到了白寻手中。
“但凡我还有法子,绝不会让清沅变成这般模样,此番将清沅仙子托于仙君,还请仙君……”
“多的话不必说了,我们东君府与瑶池幻境做了几万年的邻居了,我白寻身为东王公唯一的亲传弟子,定不负所托!”白寻说完这话,便搀扶着清沅仙子准备离开。
一直虚弱不堪的清沅仙子此时按了按白寻的胳膊,她回头,朝封仞伸出了手。
封仞递上自己的手去。
清沅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与此同时,一股蓝色的光环绕在两只手中间。
封仞瞬间便想起了数百年前,自己大婚当日,清沅也是这样捏着他的手,与他定下了盟约。
约定为了天魔两界的和平,两人要尽自己所能去守护。
约定不干涉对方心中所想,封仞可以喜欢别人,清沅也不需要将封仞装在心里。
约定结为夫妻,彼此尊重,互相帮衬,不得违背诺言。
这个盟约定下千年,如今,清沅解除了它。
自清沅被封炽抽去仙骨,封仞便知道会有这一天,这可一天终于来到,封仞还是觉得有些意外。
封仞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可是清沅笑着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盟约解除之后,清沅看向白寻,“有劳仙君。”
白寻颔首,“我一定会带你回到九重天,请杨娘娘为你重塑仙骨。”
清沅面色平静,并没有因为多年来身衰体弱感到不懑,也没有因为终于等来救星感到惊喜,她只是眉目平顺,等着自己的身体缓缓化为一朵水仙花,最后落在白寻的手心。
封仞看着白寻带着水仙离开,送别的步子渐渐慢下来,最后看着白寻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清沅仙子此去,也许不会再回来,但是再也不必忍受仙骨缺失带来的折磨了吧。
当年阴差阳错之下,他向天界求娶了她,让她跟着自己颠沛流离遭受了这许多无妄之灾,现如今,将她送还九重天之上,才是最好的选择。
明明想清楚了,也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但是封仞还是觉得难过。
这一千来,说没有情,怎么可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