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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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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
整个出征军队共有十三位将军,包括路衣,全都集结于苍冰帐中。
主帅帐内竖起一个屏风,苍冰的身影映照在屏风上,声音却是默然的:
“陛下身体略有不适,不宜高声说话,因此由哀家复述。诸位爱卿可信得过哀家么?”
路衣迟疑一下,说道:“娘娘复述,属下自然莫敢不从。”
其他将军对视了一会,也都点头道:“谨听皇后娘娘吩咐。”
“黄与户将军。”
“在!”黄与户一看便是纵情酒色之徒,双眼迷离地道。
“乱我军纪,罪不可赦,本应斩立决,然念你颇有功勋,且此时是用人之际,朕暂且饶你,然从将军降为马前卒,可有异议?”
黄与户的额头顿时冷汗涔涔而下,道:“属下不敢。”
“金将军。”
“在。”金将军年岁已经颇大,精神却依旧矍铄。
“今日被此事叨扰,朕已查明非卿之错,不会怪罪于卿。”
“多谢陛下明查。”
“今日来给朕禀明情况的小兵衷心可嘉,也有勇气,当可重用。”
“是。”
“路将军,探子可已来报情况?”
“是。”路衣上前道,“藏仪共有三处驻营,成品字形守卫藏仪,异常森严,攻之不易。”
“朕已知道。暂时按兵不动,我军可能要打持久战,八百里加急,告诉军机大臣加送粮草。”
“属下明白。”
“朕身体不适,众爱卿若无他事可以退下。路将军暂留一会。”
“是。”
路衣看众将军都退了出去,疾走几步上前,道:“陛下怎么样?”
屏风后,默然无力地坐在靠椅边上,不住地擦冷汗,苍冰脸色苍白地朝他微笑。
“这么说,适才的所有命令当真是陛下的意思了?”路衣松了一口气,问道。
苍冰虚弱地点头,轻声道:
“你……不要把我的病情伸张出去……在众将士面前的失态,就说是昨夜我彻夜未睡,有些虚弱,休息一阵就好。”
“是。”路衣行礼,后退几步,转身走出。
“若不是我醒了,即使你是皇后,假传圣旨的罪名也不轻啊。”苍冰苍白着脸,毫无血色的嘴唇边依旧有若有若无的笑,“不过你下的几条命令都正和我意,黄与户与丞相关系匪浅,我不在朝中,还不可与丞相闹翻。”
“我只是不想在这里就和你一起死了。”默然余惊未定,靠在他身边喘气。
“无论如何,总之谢谢你。”苍冰道,“那么,可不可以麻烦你扶我上床休息?”
默然一言不发,默默地将他扶上了床,温柔而仔细地为他除去了衣物,将自己的头枕在他的胸口。
“你干什么?”苍冰有些不解。
“你有什么事我也好立刻知晓,你这种人,已经习惯了不依靠任何人,有什么事只会忍着,什么时候不声不响死了都不知道。”
“可是你这么枕着不怕我呼吸困难啊。”苍冰促狭。
“少废话。睡觉。”默然说着,移了一下位置,确信自己不会压着他,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他的胸膛,真的很温暖,让她莫名其妙地有一种想把自己完全交给他的信任感。
“冰说过会相信我。那么,请你一直相信我,我也,一直会相信你的。”
她口里喃喃地说着,苍冰轻声道:
“谢谢。”
然而她已经睡着了。适才一直绷紧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非常容易就入睡,鼻息沉沉。
苍冰微微笑着,也放心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还真是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
“陛下,是要绕过藏仪直接攻打昱国,还是先攻打藏仪?”路衣请示。
苍冰敲着桌子,沉吟,一时犹豫不决。
“既然他们都是联盟,迟早要开打,还不如直接来。”默然在一旁说道。
“不是那么简单,说不定有什么陷阱。不知深浅,不能贸然行事。”路衣接口道。看默然一副不懂军事的懵懂样子,他更加确信那天的决策不是她能做出来的。
“的确。”苍冰的身体没怎么见好,但是精神却是好多了,已经可以起床理事,只是脸色依旧苍白,更衬得那眸色幽黑深邃,“这样罢……”他轻轻揉着眉心,“这些天有雾,先派三千先头部队强攻,在马尾上绑松枝,造出千军万马之势,等藏仪军队倾巢而出再来个一举歼破。”
“是。”路衣躬身,“属下立即着手去办。三千人该如何挑选?”
“家有父母者,家中单传而无子者,不在挑选之列。”苍冰淡淡地道,“选上的人,告诉他们,做好牺牲的准备,为他们的家属准备丰厚抚恤金。”
路衣一向冷峻的脸微微有些动容:“陛下的意思是……”
“等藏仪自以为大获全胜之后再围剿。”苍冰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东西,默然不知道他还能看到什么,“在这之前,不能露出任何马脚。藏仪民风强悍,却不善用计。”
路衣冷然沉默半晌,道:“属下明白。”说罢出帐。
“那三千人,就这么送死?”默然冷冷道。她并不是无知的女子,苍冰一说,她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必须有人牺牲的话,就不该心软。”苍冰白皙修长的手指扶住桌子边沿,适才的精神绷紧看来让他颇感吃力,呼吸也不禁凌乱了起来,“尤其是战争,一旦决定了战争,就不可以再抱有想保护什么人的幻想。那样残酷的事实,无论是谁,都必须接受。明伦帝统一流香,人们都只看到平定后的天下,又有谁数过他手上的血腥?”
“不可以再抱有想保护什么人的幻想?明伦帝也是?你怎么可能知道明伦帝的想法!”默然身子一震,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道,“那你想保护什么?即使战争你胜了,你想要得到什么?如果身边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你得到天下,又为了什么?”
苍冰有些出神,突然道:“默然,你从来没有杀过人吧?”
默然一怔:“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你说的那些话,只有从来没有弄脏过手的人才会说出来。什么时候你也像我一样,手上染满了一辈子也无法洗净的血腥时,你就会明白什么叫无能为力。在战争里,天真地想要保护谁,最后,只会失去所有人而已。因为一个人的力量有限,要保护某些人,就要拿另外一些人去换。残酷吗?这却是最真实的。”苍冰的眼睛对着她,她却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她。那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他的确应该不要眼睛的。
什么都看不清的话,也许会好过得多。想要快活一些,在这个人世,有些东西本是不用看得太清楚的。
默然狠狠地咬着嘴唇,她承认,从这一刻开始,她一直会,一直会,恨着这个男人,恨,是永远不会再改变了。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却知道,只有他,能给予她那么刻骨的恨,却也只有他,能给予她那么铭心的爱。
是啊,这样的男子,岂非是每个待嫁的女子都曾憧憬中的英雄。女子希望的丈夫,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英雄,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冰,依旧恨着你的我,怎么可以,突然之间就,爱上你了……
接下来的事情几乎都在苍冰的计算中。
三千士兵全部阵亡,换来的是苍国军队不费吹灰之力而占领了藏仪。
藏仪是昱国的北方重地,掌控了它,几乎就掌握了所有主动权。
三军将士哀悼亡者完毕,见惯了牺牲的军人们并没有过多在意这件事。一阵庆功欢腾后,是照常的守夜巡逻扎营。夜色撩人,苍冰在默然和路衣的陪伴下四处观望着藏仪领地。
藏仪一族的确是从大人到孩子,从男子到女人,无一不勇悍倔强,苍国军队只得将该杀的杀,不杀的收押,却没有得到一个战俘。
踏在一片焦土上,默然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的国家,澜国,那美丽富饶的澜国,也曾经被摧毁为这个样子,那样苍凉的模样似乎还在自己眼前,可是在这个男子的统治下,现在已经和战前的没有多少分别,除了经济没有完全恢复,人们的生活早已安定了。
“陛下,夜里寒气甚强,陛下还是早些回去罢?”路衣一路都在寻找机会说这句话。
“就这么走走,权当散步也不可么?”苍冰淡笑,“老是闷着,身体也好不了罢?”
路衣不再说话。跟随陛下这么多年,他自然知道陛下的执拗脾气,定下了的事情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哇哇哇哇……妈妈!我要妈妈……”
废墟里突然传来了孩子的哭叫声,在暗沉沉的夜色里,这哭叫声更显得凄凉可怖。
路衣条件反射地抽出了佩剑。
默然冷冷看了他一眼,抢先跑了过去。
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跪倒在地上,乌黑的小手紧拽着地上一具早已枯焦的女尸,小小的脸上泪珠莹然,满是污迹,脏脏的小手不住抹着脸,看来实在惹人怜惜。
“巡逻的士兵没有发现她么?”苍冰问路衣,侧耳听着响动。
“只怕是一时疏忽了罢,这么小的孩子,躲在尸堆中的话,本也不显眼。”路衣低眉道。
“你们需要讨论这么多么?她还只是个孩子而已!”默然愤然道,奔上前牵起孩子的手,柔声道,“乖孩子,跟姐姐来好么?”
女孩子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大大的眼睛嵌在瘦削的脸颊里,脸上兀自挂着泪水,却突然紧紧抱住她:“姐姐!我怕怕……怕怕!”
“乖……”默然抚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是典型藏仪人的浓密微卷,却油腻而纠结,许久没有清洗了,像个乱草窝。这么小的孩子,原是一点错误也没有的,只是不适宜地生在了此时此地。悲哀而可怜。
“默然,不要乱碰她。”苍冰在夜里更加看不清她在做什么,也无法阻止,路衣又不愿离开他一步导致他无法上前,拼命努力地睁大眼睛,却依旧看不见,只得徒劳说道。
默然毫不理睬,将女孩子抱起来走向他,路衣横剑在身前。
“她只是这么小的孩子,莫非对您也会有什么威胁么,陛下?”“您”和“陛下”三字被她说得特别重,带着冷酷的讽刺。
苍冰一笑,道:“你……”话还没说完,猛然觉得一阵劲风袭来,常年在战场上累积的反应能力没有丧失,他下意识地身形疾闪,只感到一个冰凉锋锐的东西擦过自己的小臂,接着便是默然的惊叫,然后是长剑割裂肌肉的声音,血不住汩汩流出的声音,以及,那孩子最后一刻的凄厉呻吟。
“什么东西?”他捂着臂上的伤口,口子不深,却吃惊不小。
“吹箭。”路衣轻声答道,“那孩子将头埋在皇后娘娘怀里,属下见到她吹箭时已不及回防。属下失职。”他熟练地撕开苍冰臂上的衣片,为他检查伤口。
苍冰浅笑着望着默然:“怎样?一个小孩子能做到什么,你看到了?”
默然似乎惊愕未定,那孩子温热的鲜血染得她满手满脸,身上也全是血的痕迹和味道,她却依旧抱着那个早已没有生命的躯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箭上有轻微的麻药,虽不是什么猛烈的药剂,但陛下最好尽快回营帐。”路衣已经帮他包扎好的伤口。
“默然,你呢?”
“我想,留一会。”默然木木地道,仿佛没有了意识。
“那也真是,拿你没办法……”一阵困意袭来,纵是再强健的身体也抵挡不住,何况苍冰如今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他忍不住眼皮打架,“路衣,在这里陪陪她……”说着他就昏昏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