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张树明

3、初秋

　　傍晚时分，我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望向天空，只见东方的天空中，漂浮着大团紫色的云霞。在靠近大海的地方，云层总是如此低矮，它们穿过街道，与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混成一团。烟云漂浮在触手可及的高度，失去了距离产生的神秘面纱。仔细观看，你会看到云彩里面那些形似纤维、细如游丝的淡黑色云脉，还有围绕云脉生长的淡灰色绒毛。云的颜色取决于绒毛上面犹如霉菌一般的黑色斑点，这些斑点和潮湿的空气糅合在一起，形成布满天空薄如蝉翼一般的云层。
　　云层汹涌地翻滚，发出静电断裂的嘶嘶声，像脆弱的丝绸一样被风撕扯，像战壕升起的黑烟一样随风曼延。重叠的云层因为距离拉扯而延迟了运动，犹如奔腾战马投影在时间之河上的离析黑影。天空一片平静，而大地一片喧腾。微微颤动的透明波纹从地面曼延到空中，在云层上形成大片大片的涟漪。涟漪很快被飞驰的身影冲散，一群群身穿银色铠甲、头戴红缨头盔的骑兵穿过脆弱的烟云，如同穿过脆弱的丛林、脆弱的沟壑、脆弱的防线和脆弱的时间。他们成群结队，变成铺天盖地的鸦群。黑色的马蹄像雨点一样批批坠落，引得地面哗哗作响。涌动的兵线伴随着无形的冲击波，如同平静水面上跳跃的石子，在天空中形成无数个漩涡。兵线身后大片的负压区内，漩涡扭转成无数个天堂之拳，呼啸着撞向地面。我站在想象的风暴之中，那些虚假的画面不停地撞击着我的神经，我不得不闭上眼睛，等待迎面吹来的冷风将这些幻象吹散。
　　战场上的军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西装各领的行人，和闪烁着红黄色灯光的汽车，熟悉的场景再次出现。在旋涡的中央，一个固执的红色信号灯一直在冷漠地看着我。没有了那些画面，城市广场显得空荡而冷清。遥远的天际线上，成片的黑色云团拥挤在一起，把快要西坠的太阳包裹成一个紫色的蚕茧。红色的长波充斥着密集的办公区，夕阳之光在密密麻麻如同旗林一般的楼群之间反射。在这里，夏天默默计算着它为数不多的时间，它不遗余力地向路人展示着它的存在，而这里也是它今年最后的一个舞台。它一只手托举着慢慢西沉的太阳，一只手搅动着淡黑色天幕上的云团；它将地面上稀少的能量围拢在一起，形成一片片淡黄色的光晕，但片刻之间，那些闷热的气团便被穿梭的季风吹得一干二净，像纸牌搭建的堡垒一样脆弱不堪。
　　夏天终究还是会过去，刚刚下过的暴雨就是换季的催化剂。夏天最强大的时候，太阳像一个聚镜一般将能量集中地发射到地面上，坚硬的地面随着长波光线的缓慢振动而抖动，深达数米的地底会产生细如毛发的裂纹。如果夏天持续更长的时间，大地会因炙烤而崩裂，深埋地底的许多气体会蒸腾到天空，与稀薄的云团组合成密不透风的暗云之墙，从而阻挡阳光，在地面上投下黑色而冰冷的影子。但是时间留下的空间并不多，而空间要容纳的季节又不少，夏天来得时候像一个不速之客，走的时候又像一个喝醉酒找不到路口的酒徒，悄然间便消失在楼群之中。
　　而秋天也并不坚决，在这个地方，你看不到秋天来临的诸多细节，比如说天空中排成排的雁群，树冠上慢慢变黄的叶子，夜幕下不断倾斜的星座。这些在城市里都难以发觉，改变的仅仅是内心的感受，那是一种若即若离如同情人怠慢眼神一般的气息。街边店铺已经悄然换上了大闸蟹的牌子，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那些聚集在街边烧烤店和火锅店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之间的寒暄也越来越密集，这是另一个信号；有的时候，你会看到像我这样的人在路边驻足，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凉空气，出神地望着天空，目光延伸到很高很远的地方，这也算是个信号。没有人在炎热的夏天，在太阳暴晒之下大口地呼吸，也没有人在烈日下驻足，仰头远望尘霾厚重的天空。凉爽的温度慢慢抚平内心焦躁的情绪，带给人另一种观察和体验生活的方式。秋天适合思考和冥想，像我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更多的人会放慢脚步审视自己的生活态度和言行举止，而不像夏天那样，在一个闷热的散光下只顾着焦急地走路、焦急地环顾，焦急地寻找并不知道是什么的生活。
　　很多记忆会在季节交替的时候在头脑中释放，它们像沉甸甸的谷穗在清凉潮湿的初秋傍晚散发出的微甜气息，又如深藏在地底酒窖里的黝黑色酒缸周围弥散着的浅白色酒雾。深秋的回忆让人着迷，像一场又一场不想苏醒的淡黄色幽梦。我在初秋气息抚撩的天空下慢慢回忆，沿着时间之河逆流而上，寻找浮出水面的记忆浮萍。那些已经陈旧了许久、积累了厚厚尘埃的画面，如同一场场正在上映的黑白电影。很难将那些细节详尽的事件与分分秒秒月月年年的复杂时间一一对应，我甚至无法分辨它们的前后顺序，思考也就脱离了因果的时间束缚。记忆的画面变成了一堆杂乱排放的影像片段，与之对应的是无序事件下自我的诸多感受。我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思考，在相同的季节和城市回忆。自我的感觉在不同的时间里出奇的相似，排除了大脑和身体渐渐变老的许多迹象，排除了面对生活时的许多杂想，只剩下一个单纯的自我存在，这种感觉便不会因时间的变化而改变，始终如一，以至于无拘无束，平静似水一般。时光会悄悄地雕琢许多东西，也会默默地在内心当中留出一块永恒，自我的思考没有了时间的影响，也就不会有岁月的痕迹，于是我眼中的我永远都是如此的幼稚而又无知。我总觉得自己很年轻，也总觉得自己很老迈，这种感觉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清淡。
　　夕阳西坠，薄薄的云层当中出现少有的星星，半空中的楼层依然挂满了疲惫的灯光，加班族还在为新的一天忙碌，对于其中某些人来说，这之前也许还有一个不眠之夜。那些灯光让我疲惫，那些思考也是。人在思考的时候就会感到疲惫，这是少有的比较确凿的身体正在慢慢变老的证据。在它最旺盛的时候，大脑里全是稀奇古怪的观点，很少有时间停顿下来整理思路，很少有时间思考。而当它变老了，时间就在其中堆积，大段的时间和大段的空白便会产生思考。思考如同纠缠在薄薄云霞之间的黑色云脉，像榭寄生的藤蔓一样复杂迷离。思考产生了比回忆和现实更深层次的东西，那是一个个晦涩难懂的思想黑洞，一刻不停地吸收着宝贵而无用的时间。我将很多时间用在思考上，试图以此减缓它流动的脚步，效果却不甚理想，自我反而因此迷失，迷失在一片没有记忆的寂寞角落。
　　思考之中，时间慢慢过去，静谧的夜晚愈发深沉，愈发宁静。娴熟的虫鸣此起彼伏，在城市拥挤的角落里，它们会随着秋天的到来而迅速曼延和壮大，形成一首首夜晚的安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