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异人组》白茶霁夜

40、第四〇章

　　凭借最后的神智，小鬼多多攥紧拳头，毅然决然的撞墙，身子软趴趴地倒了下来。

　　烈焰逐渐吞没一切。

　　那一刻，石兰觉得心是从未有过的静，像株盘卧蜷缩在风口的兰草，任时间往复，川流不息，却始终无可奈何，这命运……

　　“多多？”任她怎么揉捏、拍打、叫喊，也得不到回应。

　　小鬼多多紧紧闭着眼，身子不再是轻飘飘的，很沉很沉，仿佛宣示着生命的厚重和沉淀，她怕了，真的怕了，往日小家伙还会蹭蹭她脸蛋，亲昵的态度俨然把她当成全部，而今，他用生命去捍卫这段感情，她却像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孩，没法唤醒他。

　　疼么？

　　疼。

　　难以言说的凄苦，由喉咙倒灌进心口，缓慢沉淀。

　　火势愈演愈烈，原本的槐木牌没法拿了，连沙发被子都烧着了。尽管张林和靳晨忙于灭火，还是阻止不了店里陷入一片火海。

　　魏紫给每个人撕了块布，沾上水，指挥着逃出去：“看什么看！还不走！”

　　好半天石兰才回神，一眼见到的是张林不算宽厚但结实的后背，小鬼多多沉甸甸的身体被窗布裹住，安安静静的躺在他怀里，张林察觉到石兰看他，映着冲天火光蓦然回首，浅笑依旧：“你醒了？”

　　此时此刻，石兰倒希望有人骂醒她，狠狠地骂，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我总以为养小鬼绝非正途，而阴阳先生就该除恶务尽……”她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浸染夜色的凄凉和清寒：“只是我来到这世间，看到的人心和道心，都远不如一个小鬼来得真切。我竟然还觉得他不好，明明丑陋肮脏的，是我。”

　　下山前，黑绝师父曾交代她，世间多沉浮，她该找寻的是信仰。

　　人无信而不立，人无信仰而不立根。

　　石兰费解至今，却在小鬼多多的事上，受到猛烈冲击：他们所驱的‘鬼’，从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鬼’，而是沉浮于世间无法宣泄的执念。

　　是人心，是道心，是每颗摇摆不定的心！

　　所以说，这世上从没有对错、善恶，一旦守心不稳，就是沉沦。

　　石兰枯坐片刻，见火光直窜云霄，映红半边天。

　　募地，收到了远在天池的黑绝师父打来的电话，张林接的。电话中黑绝师父说，他见天边呈现霞雾，怕石兰行路艰难，有所困惑。张林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

　　良久，那头才沉沉的叹气：“小鬼多多的事，我就是怕她陷入如此境地，才一直不同意她掺和进去。没想到，还是发生了。张林娃娃，你就告诉石兰娃娃，外面风大雾大，回来吧。别让我们一把老骨头了，还为小辈们操碎了心。”

　　张林浅笑：“恐怕不行。”

　　黑绝师父吹胡子瞪眼：“咋？你也要气我？”

　　“石兰有她自己的选择，她能听清楚，不需要别人去转达。”

　　黑绝师父咆哮着挂断，张林无奈极了。

　　过了二十分钟，又打来：“老子才不想操你们的闲心！也就刚好想到一个故人提过，阁皂山确实藏了株轮叶八宝，六瓣，十年份，兴许能救那小鬼。”

　　张林开的是免提，声音不大，足够身边几人听见。

　　石兰心中燃起了希望。

　　黑绝师父压着小情绪的哼：“真正的阁皂山是上古的秘境，百草园又是葛家人的药圃，葛家可不同于填满铜臭味的姚家，只闻医书，不闻世事，且葛家人皆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之流，和张家一样，对门庭礼节、身份职阶十分重视。长生医仙又跟素人有深仇大恨。石兰娃娃，不是师父打击你，你以素人身份登门拜访，几乎不可能取得轮叶八宝。如果说非要有什么办法，还得打着身边人的旗号……”

　　“您说。”小鬼多多吃坏肚子，生死不明，陷入昏死状态，石兰一刻也不想耽搁，恨不得长翅膀飞到百草园采药。

　　哪管什么姚家、张家和葛家。

　　更没想过素人身份有什么不妥，世家门庭又能高出她几分？

　　“你让张林娃娃给你下个婚书吧。”

　　石兰前去求药，一是需要个平等的身份，二也能解决张林和葛玉的旧事。两全其美的计策，黑绝师父不信张林会不明白？

　　黑绝师父这话一撂下，顿时跟个深水鱼雷似的，炸蒙周围一圈人。

　　包括对面监听的‘玉石说’的人，萧合有意无意的瞟向薛柔，见她一尘不染的脸色终是出现了裂纹：“薛师傅听清没？我听说，要下婚书呢。”

　　那三个字咬字极稳、极准，一点不给人猜测臆想的空隙。

　　薛柔玫瑰色的侧脸散发屡屡寒意。

　　很可能是玩笑话，权宜之策，她怎么偏偏上了心，乱了情？再看张林清雅无双的容颜，短暂的放空后，又是莞尔笑，很低很轻的语气：“好。”

　　他这话的威力不亚于黑绝师父，众人刚从深海里爬出来，又被炸了回去，事情如同一道深不见底的漩涡，拉扯你我，牵动着每颗不敢沉寂的心。

　　“什么意思？”石兰懵。敢情这姑娘刚才又神游天外去了。

　　魏紫掐她：“多多有救了。”

　　石兰总算松了口气。

　　消防人员和警察陆续赶到，灭火的灭火，询问的询问，警方这边又换回了李警官。

　　李警官瘦了，也黑了，五官都显得深邃许多，眼皮耷拉着，拿对讲机的手全是细小的血口子，有的还镶嵌灰白色的粉末，见又是石兰，开玩笑的说：“好巧，石姑娘，每年都要见上几面。”

　　“李警官前半年去哪了，怎么回来变了不少。”

　　李警官拿对讲机的手一顿：“去了藏地。”

　　张林平缓温和的气质突然变了，像阳春三月下的雪。

　　李警官意有所指：“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张先生应该也看过吧。”

　　“忘了。”

　　这场莫名而无声的对峙让石兰摸不清头脑，她眼前只有小鬼多多的事，顾不到其他。李警官没再押他们回去做笔录，只是简单的询问两句，连财产损失和是否有人员伤亡都没问，又急冲冲的赶回局里。

　　消防人员抢救出无数颗大大小小完好的石头。

　　都是陈刘叔毕生的宝贝。刚才黑绝师父说的急，也没让陈刘叔说两句。再说了，毕竟陈刘叔在法律意义上来讲，是个死人。要让别人听到，还不活生生吓死啊。

　　这只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可‘玉石说’的人似乎并不普通。

　　萧合带人来到一片狼藉的‘石全石美’前。

　　于是，一帮人不咸不淡的说了两句，唯有薛柔始终用奇怪的眼神盯张林看。

　　“薛师傅再看，就要把张先生吃掉了吧。不就是前些日子张先生有恩于你么，你要是真想报答，干脆以身相许。还是张先生太好看了，薛师傅都忘了自己原本就很美貌？”萧合打趣道。

　　薛柔僵着脸。张林笑而不语。

　　‘石全石美’失火的新闻第二天上了头条，与此同时，石兰一行人已经坐上去往阁皂山的车。汽车一路盘旋，足足做了十几个小时，期间还有休息站，一直奔波到晚上七点，才到了阁皂山所在的南国药都。

　　南国药都，因远古“聂友射鹿”的故事，又叫“鹿江”。

　　以药材的生产、加工、炮制和贩卖闻名。

　　阁皂山位于南国药都东南边的赣江东岸，绵直两百余里，因其“形如阁，色如皂”得名。相传道家葛玄在此修真悟道，后云游四海，最终回归此地，并在骆驼峰之侧修建卧云庵，筑坛炼丹，足足八载，得“九转金丹”。

　　九转金丹分九层，象征着人的三六九等各层屏障，只有打破重重屏障，方能浑然无极，大道功成。

　　有编排史书的管家故意抹去九转金丹的事，所谓“道在人心，而人心不古”，这话不错。

　　有些秘闻被过于夸大曾给葛家引来灭顶之灾，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旧社会时期，葛家的长生道医当时年幼，被街上游荡的卫兵逮住，装进麻袋，扔到麦谷场几天几夜，最终还是葛家当时的阁老葛峰出手救下，一代医学天才才免于年少夭折。

　　时至今日，长生道医游走各类名医讲坛，也对当时的事闭口不言，只是说：“那是个晦暗莫测的时期，手艺人被素人践踏，人都疯了，冲击寺院，捣毁塑像，烧名画，撕戏服，抓人，抄家，赶走牛鬼神蛇，禁止宗教信仰，他们说是解放天性……就当着我的面，残害了我的亲哥哥。”

　　“他们说他吞了邪物，拿着银光闪闪的刀子，从嘴巴到喉咙到肚子，一点点地剖开、撕扯、翻找，一无所获，最后将他挂在空荡荡的旗杆上，像面轻薄可笑的旗帜，鲜血就这样流淌至地上，溅出一朵朵成色不一的血花，我爬过去去擦，血就溅在我脸上。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拿刀子的人是我，如果不是我吵着要出阁皂山，也许他还是百草园里最清俊优雅的道医，能救很多人。”

　　“然而我们身有长物，孕育百草，炼丹药，甚至立志救人于水火，救国于危险，却在最后，沦落到当人旗帜，以血树人威风的地步。那些人扬威作福，凭借着偷天换日、颠倒黑白的诡言，成功地蒙蔽了世人的眼睛。也许他们看不到吧。素人的眼就是如此的狭隘。我的哥哥长远道医死了，更多手艺人步了他后尘，我得以苟活，不是贪恋这世上一丁点的温暖，而是想给急功近利的人们哭求我的机会。”

　　长生道医的言论逸出，各界反响颇深，有人专门在网上设个热搜帖，呼吁谩骂这个女人。

　　什么恶毒的词眼，劈头盖脸地砸下，阁皂山的大门有一段时间被人踩踏，人们就像正义的侠士汇聚一堂，虎视眈眈的要阁皂山给个说法。

　　阁皂山的阁老、也就是当年救下长生道医的葛峰，青衫道袍的赴记者会，也不解释，只说了三声“抱歉”，当即宣布卸下阁皂山的一切职务，归隐百草园。

　　事情发生在2005年尾，距今也有十年之久了。

　　此后，长生道医着人立下了“素人不可踏进一步”的牌子，放在阁皂山真正的大门前，昭示着她一生与愚昧无知的人啊，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