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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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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目不忘?”常清惊呼,张大了嘴巴。
彼时夕阳横斜,透过如意菱花窗格弱弱照来,柔光浅淡,映的少年肤光温润,唇色粉嫩。
“且不止呢,”书桌后面对坐的常志撇撇嘴,显然是觉得常清大惊小怪了,“彼时当着辜夫子的
面,就打下了赌,说是随夫子挑藏书阁任一本书,给她略看一遍,当场背诵,哪一页哪一行都能
说出来……她若是做到了,夫子须允准她哥哥去书院读书,还须免他哥哥三年束脩,另要纹银十两,做不到就兄妹三人给辜夫子做奴婢。辜夫子当然不信她一个小丫头有这般大的本事,也瞧不上她的狡侩,当场就应了。谁知道她竟真能过目不忘。”
“真厉害……”常清讷讷低语,无限向往。
常志又撇嘴。
“厉害是厉害,可惜是个女流,又太俗气,张嘴闭嘴便是黄白之物,白白浪费了天分,可惜啊可惜。”
常清垂头皱眉的想了想,倒是觉不出哪里俗气,只觉得喻家小姑还挺神奇的,但又不愿意和他大兄争辩。明乐县里谁又不知道常家大爷常志最是清高自许,说一不二。
这之后几日,常清便留了心,有意无意的打听着喻家小姑那日的事迹。神奇的事一向散播演化的快,不过几日,喻家小姑都快成了文曲星下凡。
常清性子跳脱,对奇闻异事最是感兴趣,于是便撺掇姐妹们在几日后的茶话会上邀请这位喻家小姑。常翰林家的千金小姐们自是看不起这种寒门破落户,不过是对过目不忘的本领十分惊奇,再加上架不住常清三番四次的请求,便试探着给喻家小姑喻静一下了帖子。
喻静一很得意,那天过后,她果然成了明乐县的名人,巷子里的街坊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呢,隐隐的带着崇敬。只是有一点不好,那些文士们嫌她俗!
都怪小妹,非要那十两银子!
所以当收到常家千金们茶话会的帖子,小妹劝阻时,她斩钉截铁的要去。她怎么能不去,她喻静一也是名人了!
等喻晚三收拾完灶上的活计,天已经开始黑了。
喻家统共三间正屋,外加西面一个茅草小厨房,东面一爿菜地几株花树。正屋东间是大哥喻闻的书房兼卧室,西间便是两姊妹喻静一和喻晚三的卧室。
此时西间卧室油灯燃起,窗上映着喻静一忙碌的影子。
喻晚三推门进去里间,见二姐正翻找东西,她一个机灵,攥紧了荷包就要遁逃,可还是晚了一步。
“站住!”喻静一撒腿挡在门前,盯着喻晚三的腰间,瞪圆了眼珠子,“小妹,银子拿来。”
喻晚三讪讪止了步子,见二姐一脸凶神恶煞,嘿嘿直乐。
“二姐要银子做什么?哦——,难道是给我未来的武二姐夫买笔墨?不对呀,前两天不是刚送去……”
“小冤家还不住嘴,看我撕烂了你!”
喻静一臊得满脸通红,对着小妹就是一通挠,只她这小妹机灵的过分,滑不溜秋的左挡右突,累的她气喘吁吁,竟是半点奈何不得。
喻静一一手扶腰,一手支在桌上直喘气,那丫头倒好,歪歪的坐在小杌子上眉开眼笑:
“二姐累了吧,我给您倒杯水喝。”
喻静一气个绝倒,缓了好一会儿才压下火气。
“小妹,我不跟你闹,过几日常翰林家里的姑娘们茶话聚会,特特邀我去,可我连一身能见人的衣服都没有。至如今咱们喻家虽然败了,祖父好歹还曾是官身,二姐是不怕丢脸,可咱们喻家的脸面可不能丢呀。”
“也对呀,”喻晚三托腮,皱起好看的眉头,挺有模样的想了想,“那二姐要去的话,首先要置一身不丢脸面的衣裳,钗子,耳珰,镯子,都得不丢脸面才行。”
喻静一激动的眼睛都亮了,在一旁猛地点头。
“二姐人长得俊俏,常翰林家里又是高门大户,一身里外的衣服怎么也要一二两银子,要配得上这身衣服,配饰少说也要三五两,有了这身装扮的二姐,怎么能步行去常翰林家呢,少不得要雇上马车,马车上还得有车夫,有了马车车夫的二姐,怎么能没有伺候的丫头呢,这余下的几两银子说不定还能买个丫头。”
小丫头声音清澈明亮,描述的又是梦境一样的场景,把喻静一听得都痴了,心里也是千分万分的赞同,她喻静一合该过这样的日子呢!
喻晚三瞄了一眼正神游的二姐,伤感的叹了口气:
“唉,只是家里惨点儿,大哥一年笔墨纸砚的钱给二姐换了漂亮衣服,咱们兄妹三人一年的口粮换了二姐的钗环手镯,等二姐从常翰林府里回来,咱们喻家也只能卖房子喽。”
“不、不会吧。”喻静一听得浑身冷飕飕的,虽然嘴里否认着,心里也知道她小妹说的都是实情。
“就是,就是,这本来也说不准,”小丫头又是一脸的嬉皮笑脸,“说不定二姐和常翰林府上的千金们惺惺相惜,成了莫逆的手帕交也说不定,只有一点——”
“有一点什么?”
“要是常翰林家的千金们当场考你了可怎么办呢?”
喻静一瞬间吓白了脸。
之后几天,喻静一再不提茶话会的事儿。喻晚三见她消停了,也乐得不提,在集市上买了一捆柔韧的老山竹,见天整拢院子里那几株体积颇大的蔷薇,总踅摸着搭个拱形凉棚出来,夏天要来了,到时候也有个歇凉的地方。
傍晚喻家大哥喻闻下学时候,蔷薇花架做成的凉棚已经初见模型。
喻闻放下书袋,拿汗巾子给小妹擦了细汗。
“初初听着觉得你胡闹,现在看起来还真有几分样子。累坏了吧,小心别扎着。”
喻晚三长出一口气,褪掉手上的厚套子,甩着两只闷得通红的小手,很是一本正经的苦恼:“古人恨海棠无香,我却恨蔷薇多刺。原来搭个荫棚这样大不易。”
喻闻不禁摇头轻笑,他这小妹,将将十二岁,却生个玲珑剔透的心肝,百态冷暖一看便知,又乐得嬉笑怒骂,将个市井日子过得十分得趣。
“要这么说,当年不如种上几株山茶,又大又蓬勃,你看朵红楼前那株,盘垂几及半亩,又没刺又阴凉。”
喻晚三活动着十只小指头,仿佛有点漫不经心,“那么大株的山茶,可不是好玩儿的。”
喻闻确实纳闷,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一提起朵红楼前的那株山茶,他就总觉得小妹的语气里有那么一丝神秘。
“既然不好玩,那你十天半月的,还去晃一圈?”
喻晚三就可开心的笑了,为啥要去?她是要去看看还有没有孤魂野鬼啥的在旁边游荡,就像当年她一样。
明明是死了,别人看不见听不见摸不着她喻晚三了,却偏偏能在这颗山茶树旁游荡,直到斜月巷那个三岁还不会说话,也叫喻晚三的痴傻丫头,跑来这棵山茶下睡了一觉,她喻晚三就被附着在傻儿身上,复活了。
傻儿是没有魂儿的,喻晚三恰是那无所适从的孤魂,命运就是这样的,算好了某时某刻该发生的巧合,让它自然而然的去发生。只是这话怎么能告诉喻闻呢。
“死丫头,你是不是又穿着我的鞋!”
喻晚三正想着怎么岔开大哥的问话,喻静一尖叫着从里屋奔了出来,真是瞌睡了递枕头。她当即抬起脚,大眼盈盈的盯着,左右轻摇一下,闷闷道:
“二姐真是明察秋毫,确实是穿错了。”一脸歉疚无辜。
喻静一一看那鞋子上糊满了泥巴,气的直跺脚,登时就要哭出来了:“小杀才,我、我、我今天非打你一顿不可!”
锦鲤戏荷鞋面上沾着新鲜的泥土,锦鲤的嘴巴糊个严实,好像是长了一嘴须子,看着特别逗趣,晚三忍不住,忒的笑出声,银铃串串,再也止不住。
喻闻看着打闹一团的两个妹妹,无语摇头。
两个妹妹相差两岁,却是模样身高差不多,只是晚三更瘦些,一双眸子也更加灵动清澈,不近看倒也瞧不出来,怪不得那日唬得了辜夫子一群人。若是他们知道晚三才十二岁,只怕更加不信。
常家的茶话会如期举行,却不见喻家姑娘的影子,常清很有几分失落。贴身的小幺见小公子郁郁不欢,旁敲侧击的问了几回心里也有了谱,还以为小公子情窍开了,挤眉弄眼的献计:
“小公子也不用着急,那喻家兄长就要去佳兰书院读书,公子凭着同窗的交情亲近亲近他家妹子,不是也便宜?到时候喻家小姑见公子俊俏风流,还不立时就动心!”
常清满脸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急急一脚踹那小幺腰上,转身就走:“蠢材!哪来的腌臜心思。”
小幺揉着腰眼,低声嘟囔:“明明是戳心窝子里了,还不承认……”
这年的夏天格外热,蝉噪声声,喻晚三躺在蔷薇花棚下的石板长凳上,摇着蒲扇,不时喝一口井水镇凉的酸梅汤,不禁怀念有冰的日子。那时屋子也大,起居室里整日里镇着一大车冰,她就和几个好友煮茶谈心,浮盈总是说贪恋她屋里的凉爽,每每盘桓几个时辰,如今想着,虽然自己那时性子清冷,毕竟年幼,相处的时间长了自然觉得依恋,浮盈就是算准了这个吧。
也罢,春秋一梦而已!
一晃九年过去了,那个繁华无尽的大屋里少了她,自有更适合的主人,她,还是适合这自在清贫的日子吧。
想到这里,那摇蒲扇的小手臂慢慢贴上肚子,啪嗒一声,扇子掉在石板上,却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