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不要跑》南岑

49、谁为谁买单

　　陆东泽的书房不大，满满三个书架占据了房间的大半位置，靠近窗台位置一张原木书桌安静地呆在那里，即使主人细心呵护但还是染上了岁月的印记。而书桌上简单几本书，一盆吊兰，一本台历，几只圆头钢笔愣头愣脑地，正在简易几乎有些破旧的手工笔筒里打着瞌睡……
　　简单近乎简陋的布置和安排，却看得陆路有些鼻头发酸，特别是书桌上那个歪歪斜斜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的手工笔筒，更是像一只长着尖锐爪子的手触不及防向他袭来，带着甜蜜的幸福的喜悦，一遍又一遍挠着他心底最阴暗也最柔软的地方，疼得撕心裂肺。
　　陆东泽打开书房后就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下，弯腰取过挂在一旁的带着些许泛黄的小熊毛巾，一点点擦拭起来。熟练的动作，仿佛是每天都在重复着一般，看起来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就像是……像是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孩子，每到周末的作业时间，年轻的妈妈或是偶尔闲适的父亲便会这样随意地为他擦着小书桌，然后将厚厚的教材和薄薄的作业本整个儿翻开，开始完成老师安排的家庭作业。
　　那时的陆路，还是个孩子的陆路，是什么样的心情呢？烦恼或是无奈？喜悦和满足？大概都是有的吧。
　　“还记得吧你妈妈最喜欢帮你擦小木桌了。”陆东泽突然说出口的话，让陆路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第一次，在女人走了之后，男人对自己说到过去。
　　陆路的沉默并没有打断陆东泽的回忆，又或者，他仅仅是想说出口而已，在忘却了这么多年之后，“那时她总说‘我们家路路是最聪明的小孩，打架顽皮淘气一个不落，成绩还那么棒。’自豪的表情总让她看起来有几分特别的孩子气……一如多年前我们初识那会儿，单纯简单的思维里，总能散发出满足的幸福感。”
　　陆路看着男人尽管依然挺拔但难言岁月痕迹的背影，依旧选择沉默，只是紧紧握拳的双手依稀泛着青筋。
　　意料之中的反应让陆东泽嘴角无奈的扬起一抹苦笑，尽管早就预想到这样的场景，但他还是无法掩饰眉宇间失落的神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和唯一带着血缘关系的儿子之间，竟然，无话可说……
　　他的手指有些发抖，当碰触到笔筒的瞬间，更是颤颤巍巍退后了许多。只是终究还是舍不得，又一点点覆盖了上去，直到整个儿托在手中，“我记得你把这个拿回家的那天，你妈妈高兴坏了，一个劲儿说着‘路路真厉害，连手工也这么棒，把班里那些心灵手巧的小姑娘都给比下去了’，那会儿还特意去买了一套你喜欢的玩具模型当奖励吧……在她眼里，你一直是最完美的。”说到这里陆东泽声音有些哽咽了，深沉中带着一丝沙哑。
　　身后的陆路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他明白为什么此时男人是这个反应，那些带着糖果外衣的回忆，像是最恶毒的魔爪，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想要避开，却不舍得逃离……因为那丝毫不加掩饰的情绪下，紧接着的是另一句几乎让每个男人或者孩子都无法逃开的幸福魔法，“我有最完美的老公，最完美的孩子，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和妈妈。”
　　那个站在夕阳下连轮廓都变得依稀朦胧的女人，曾说着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连孤魂都早已经在冰冷的墓地里一点点消散，还记得关于过去或者回忆的什么呢？只是死去的人终究被遗忘，而，那些带着遗憾愤懑痛苦的回忆继续活着的人，才会被这份思念和牵挂深深折磨着，不死不休。
　　“陆路……”因为背对着的缘故，陆路无法清晰看到此时陆东泽的表情，但从他低低哑哑有些哽咽的嗓音中，还是可以感知到他的痛苦。不知道为什么，陆路感觉自己忽然间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这样沮丧几乎下一秒就会像个孩子般哇哇哭起来的陆东泽，对他而言，是陌生甚至抗拒的。
　　小时候的你曾有过这样一个幻想或者期待吗，在自己这个小小王国里，父亲是最伟大的英雄，他英明睿智挺拔帅气幽默风趣，仿佛世间所有完美的形容词都可以用在这个男人身上……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无论父亲在外面工作是怎样的疲惫或者困顿，当那双大手抱起我们的时候，永远是温热的，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他爱妻子，爱孩子，珍惜自己这个小生命胜过世间一切，他用坚韧的大手为所爱的人建起安宁祥和的避风港……而这一切，孩子气的我们任性地把他认命为小小王国的守护者……
　　当陆路还是孩子只会在温室里懒洋洋吸收养分成长着的时候，当他还在未学会独立与叛逆把父亲当做偶像崇拜的年纪，某一天却忽然发现自己和妈妈的英雄，对着另一个陌生女人笑得一脸温柔如沐春风。小小的车窗仿佛瞬间变化成千沟万壑隔在两人之间，而妈妈孤零零在医院去世的苍白与落寞……
　　陆路发现自己再也不能装作无动于衷了，“为什么是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能忍一忍，即使戴上面具假装自己仍旧是曾经那个好丈夫好爸爸也可以，为什么要那么残忍，毕竟医生早就明确告诉过亲属，她熬不过那个季节。
　　“因为……”陆东泽叹了口气，手指抚过依稀留下斑驳痕迹的书桌，“我舍不得骗她。”
　　陆东泽的回答仿佛夏日里40度的高温天气般考得人火气直冒烦躁异常，“舍不得？”陆路明显拔高了声调，几乎就是大喊出来了，“舍不得你还和那女人约会？舍不得你还把她一个人扔在医院好几天不见人影？你的舍不得就是在她只剩两个月可活的时间里告诉她你出轨了，还是你为了让公司早点发展壮大舍不得大老板要把宝贝女儿嫁给你甚至公司当嫁妆的丰厚报酬？”
　　“陆路你不明白。”不明白一个男人想要打造一个独立王国的梦想，更加不明白当你辛辛苦苦堆砌的城墙有可能一朝颠覆的破败危机，“等你再大些，就会明白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尊严才是。”
　　陆路冷笑一声，“呵，尊严如果是靠女人上位得来的，不要也罢。”
　　“我……”陆东泽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陆路直接打断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当时身不由己而且最后没有娶那个女人，还为妈妈单身了十年是吧……”陆路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有些无奈又残忍地说道，“那又如何？她已经死了，带着你的变心和背叛，冷冰冰离开的。”
　　面对这么咄咄逼人的陆路，陆东泽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慢慢转过身来，眼睛怔怔望着面前这个和记忆中相去甚远的儿子，“陆路，你这样说对我不公平。”
　　“公平？呵，当你有妻子有儿子并且悠哉悠哉生活着，而那个爱了你一辈子的女人孤零零躺在坟墓里，就叫公平？”
　　“没有人能掌控生死，疾病。”
　　“但一个人可以决定自己要不要说谎。”他永远忘不了最后妈妈望向门口饱含期待与落寞的神情，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回想起那个场景，他便恨不得回到十字路口冲上去砸破挡风玻璃朝那个女人呼两巴掌，尽管在这场戏中，她也很无辜，“为什么要像个蹩脚的谎言家呢，当发现隐藏不了时就大大方方暴露底牌，丝毫不考虑别人能不能接受，即使接受又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妈妈的代价是直到最后离开也不能释怀，“乖别难过……妈妈……舍不得……”。因为爱那个男人，所以当她在年幼的儿子眼睛里看到某种类似憎恨的情绪后，瘦骨伶仃的手指拂过男孩的眼角，无力地笑笑说着“舍不得”，舍不得最宝贝的儿子因为自己和爱人置气，舍不得……
　　而自己的代价呢，陆路低头看看手心里泛白的几片月牙儿，因为昨天曲言才粘着他帮忙剪掉了指甲的缘故，并没有太深……如果不是曲言没脸没皮锲而不舍的战斗精神，估计这个春节自己也还是一个人冷冷清清窝在家里睡大觉，看电视，打游戏，吃泡面……怎么会一大早站在这里和面前这个一向不对盘的男人谈判呢？
　　尽管这场谈判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进入正题……
　　陆东泽愣愣打量了陆路半响，眼见着对方眼睛里的愤怒越发蔓延，像湖面上的涟漪般一圈圈荡漾开，随即夹杂着各种情绪扑面而来，张狂却魄力十足。这样的陆里让他无奈，却又自豪……如岳筠很多年前预言的那般，“我们家路路长大了一定很优秀很有魅力，肯定会有很多孩子喜欢呢......”只是想到这路东泽无力地叹了叹气，预言家还真说对了，现在的陆路已经成长得足够自己的朋友们羡慕了。只是……
　　“陆路，我和你妈妈……”陆东泽顿了顿想说什么，终究没有接下去。好一会儿才冲着陆路挥挥手，“你走吧，不要欺负小言。”
　　“啊？”忽然间变换的话题让陆路有些发蒙，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今天一个人来的目的，既然阻止不了，我也不管了。而且小言喜欢你，很喜欢，我和你阿姨都知道。上次还傻乎乎抱着存钱罐回来要我答应把你交给他，还说要好好挣钱养你。”
　　“额~”
　　“其实很早以前小家伙就喜欢你了吧，那么粘你……不过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同性，就没管。而且那时候吧，你时不时欺负小言，我和你曲阿姨也没怎么在意……”
　　陆路感觉自己被狠狠瞪了一眼，那神情里溢满都是你不争气才把小孩带坏了的不满情绪……只是很快便被类似担忧却固执的别扭掩盖了，“算了，不管你们了。不过……小言还小，未来的事儿谁说的准呢，你自己看着办吧。”
　　“恩。”陆路点点头准备离开，虽然这场谈判和想象中相距甚远，让他有种准备了整整三年却被告知不用考试直接压线飞过考进大学的挫败感，但结果却是期望中的，令人满意。
　　当陆路手指轻触门把一点点转动的时候，身后传来陆东泽的声音，“陆路，很多年前我就在你妈妈墓碑旁选好位置了。”
　　陆路一怔没有说话，随后轻轻地点点头，也不管身后的人有没有看到，直接拉开门走了出去，自然也就错过了陆东泽嘴角微微的笑意和眉宇间终于释怀的坦然。
　　拉开门的瞬间，熟悉的身影整个儿熊抱扑了上来，“啵啵”，曲言凑上去双手环抱住陆路的脖子，然后膝盖微曲蹦到了他身上，美美地亲上两口。
　　曲言身子凉凉的，衣服上缓缓挥发着屋外的冷空气。陆路嘴角弧度微扬，一双温润的眼眸折射出面前小家伙，眉眼弯弯嘴角噙笑的可爱面颊，像阳春三月里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桃花，娇嫩欲滴。
　　“你怎么来了？”陆路将曲言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温柔地为他整理好脖子上有些凌乱的亚麻围巾，又冲着旁边的曲若敏点点头便径直牵着人下楼。
　　曲言手指在陆路掌心灵活地转了半圈后十指紧扣，斜着脑袋抬头，眼睛亮亮的望向高出自己半个脑袋的陆路，“来接哥哥回家。”
　　干净清澈的眼底一片清明，如清晨嫩黄的阳光懒懒爬上树梢，在零星几点缝隙中，投射下一两点关于幸福的印记。缓缓的，慢慢的，一点点的，无限放大着…...“好，我们回家。”
　　陆路笑了，曲言的手不大，有一丝丝冰凉，但却带来难以名状的温暖。至于那多变的未来，等未来到来的那一天，再去考虑好了……至少现在手心里的温度，是真实存在着的。
　　而关于决定的对错，谁可以为别人买单呢？就好像也许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陆路才能发现今天父亲那么轻易的让步，只是源于对孩子的爱与包容。又或许是即将要到来的关于小孩的被揍，能让他清楚认识到两个小时以前干过的蠢事……
　　每一个决定，无论对与错，我们都需要自己买单……而那些关于爱情，关于陪伴的订单，或许需要一辈子的光阴来支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