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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玉兰 ...

  •   楼高日尽
      望断天涯路
      来时陌上初熏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
      推枕惘然不见
      分携如昨到处萍漂泊
      浩然相对今夕何年
      谁道人生无再少
      依旧梦魂中
      但有旧欢新怨
      人生底事往来如梭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禅心已失人间爱
      又何曾梦觉
      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踏尽红尘何处是吾乡
      ——三毛

      又下雪了。白茫茫的雪光照得天都发亮了。
      有血水慢慢流过雪原,一直淌啊淌,穿过雪地、门槛、门缝……血水不停蔓延开来,整个原野都被遮住了,一丝丝地流到了我的床下。终于,血水漫过我的头顶,把我浸没……
      “啊——啊——”
      我从梦魇中惊醒,全身都是冷汗,腹部传来隐隐的疼痛,周围的一切如同梦中一般苍白。这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几个月来已经反复上演了无数遍。
      春望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还记得那是暮春时节。
      我穿着短花布衣,宽裤脚黑裤,梳着一条大辫子,一个男人把我带到了一桩弄堂房子里,让我在后门等着。我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已被岁月洗刷过的标语“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在风里掀起了下角——飘飘伏伏。
      其实我不明白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自父母过世之后,我就一直跟着这个男人,他对我不错,这次来说是要给我找一个好的归宿。既然是好归宿,我又有什么不开心、不满足的呢。
      过了一会儿,这个男人面露喜色,招手把我叫进去,我只是低着头跟他往前走。悄悄抬眼的时候,我似乎看见小天井里有穿着清朝官服的人在祭祖。那个男人收了钱,欢欢喜喜地从后门离去了,自那以后我也再也未见过他的面。后来从春望口中得知,原来这种男人叫做“人口贩子”,不是好人,可我一点也不恨他。
      我独自靠在楼梯旁,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玉兰花瓣簌簌落下,没有一个人理会我。有那么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命运被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像是一张在风中飘摇的纸片。包袱里娘亲留下的彩色泥老虎睁大眼睛瞅着我,咧开嘴不知道在笑什么。
      忽然,眼前一个胖宽的身影向我慢慢靠近,嘴角带着一抹莫名的微笑。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映出一道狡黠的光芒,还有我。我慌不择路,拼命挣脱,泥老虎和包袱一起摔在地上,啪地一声碎了。
      就在那时候,我还听见了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和这个泥老虎一样坏掉了,再也无法复原了。
      自此,我的梦里常常飘着一支曲子,咿咿呀呀地从留声机里面唱出来,慵懒惬意却有些忧伤。

      婆婆待我向来是很好的,和娘一样。我们所能够依靠的是同一个男人,而春望死后,我们就成了彼此的安慰和依靠。睁眼惊醒的时候,她正坐在床边,用一方旧帕子替我擦去额上的汗,满脸惊惶与担忧。
      然而密密的汗珠还是浸湿了睡衣——就好像多年前的那场雨。

      玉兰花开得太盛,肥厚的花瓣终于还是要掉下来回归泥土,被雨一淋便脏兮兮的,在地上变成了一滩烂泥。
      扫地,烧饭,洗衣服,做针线活。日子平平淡淡的,毫无新奇。不过老爷的种子还埋在土壤里呢,除了我没人知道它的存在。常听老爷和太太训斥我们“既来之,则安之”,如今时间长了倒正如这句话所说,我对这颗种子似乎不那么讨厌了,每天盼着它成长也成了小小乐趣。
      我怀胎快五个月,终于感觉到身子日渐沉重。整日腰酸背痛,精神不济,我还未做个真正的母亲就已经衰老了。
      老天翻脸比翻书还快,先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乌云就遮住了半边天空,雷声也从天边滚滚而来。我吃力地把刚洗完的衣服往屋子里搬,因为木盆太重我不小心一个踉跄,幸好手及时撑了一下才没有摔倒。
      然而太太刚巧从旁边经过,肥大衣服下凸出的肚子没能逃过她的眼睛。纸是包不住火的,太太终究还是发现了。
      尽管我早已料到这个生命的结局,心底的绝望还是在小腹被踢中的时候汹涌而出。整个世界忽然就安静了,时间也骤然停止了流动。我蜷缩起来,拼命想把自己装进一个温暖的壳里,可是接触到的最后一点温度却是来自□□温热的血液和石砖上冰凉的雨滴。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关到了一个幽暗的小阁楼里面,躺在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上。凸起的肚子已经没了,身子轻飘飘的——玉兰又回到了原来的玉兰,可我却不再是我。楼梯口放着一屉饭菜,虽然已经凉了,但菜色倒比平时吃的要好些。太太大概还是念着我先前的好处的。
      这个阁楼的窗都钉上了木板,每天只有几个时刻有细细的阳光透过缝隙洒进来,照亮地板上东一滩西一滩的血渍。而墙上写满了“再见”,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密密麻麻,让人看了心里发毛。可我莫名地安心了,心如止水,即便化成灰、化成烂泥。

      这雪原愈发洁白无瑕了,连个脚印都看不到。
      今年冬天为什么这样寒冷和漫长呢?
      也许我等不到下一次花开了。

      不过,这春天来得虽迟,总还是要来的。
      我下了决心去跳河,想拥抱河水倒影里那温柔的春望,老天爷却总是捉弄我,不让我如愿。邻村的秋实把我捞了上来,在最后关头生生地把我和春望分开。他对我越好,我越是恨他。我刻意表现出冷漠和疏远,对他不理不睬,甚至破罐子破摔地将自己当年不堪的过去也全部揭露出来讲给他听。我屡屡在他面前情绪失控,发火置气,就像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另一个人。秋实却始终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依旧天天守着我,照顾我,甚至看我生气的样子还会傻傻地笑,十足一副老实人的忠诚。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恍惚了,我竟从秋实的眼神里依稀看到了当年春望的影子,可再想看清春望时,他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了。

      第一次见到春望的时候是夏天的一个黄昏,地面上的暑气还未褪去,枝头的知了有气无力地叫着,弄堂里的空气潮湿而闷热。遇上这种天气,人总是懒懒的不想动,从阁楼里出来以后更是这样了。太太早晨出门时叮嘱我把窗子都擦一遍,到了傍晚我的活都干得差不多了,就推开窗子远眺天边灿烂的彤云。
      此时,窗外对楼屋顶的平台上,一个傻乎乎的英俊小伙子正在专心擦澡。一盆洗澡水就随便放在一张凳子上,那小子打着赤膊,只穿了一条长的格子布内裤,拿了一条破毛巾,像漫画人物般左手扒一边毛巾,右手扒一边毛巾,哼着小曲儿在擦背。
      晚霞愈发绚烂了,天空的阴影也渐渐侵袭了这排屋子,事物都变得暗沉起来。我依稀看到对面的小伙子长得眉目如画,身上的肌肉很是结实,看上去憨厚又淳朴,温柔又亲切。来这个“家”这么久了,我头一回感觉心里有只小鸟在扑腾,它挣脱了笼子,一直飞啊飞,飞进一片繁花。是我的魂醒了。
      “对不起!”
      我被对面小伙子的一声大叫吓得回过了神,这才发现他把搓澡的毛巾遮在脸上,又慌忙往下移了一点,试图盖住自己的上半身,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急得团团转。我笑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自己刚才不小心看了小伙子健硕的□□,心里一时也乱了方寸,羞得立马合上了窗户,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将门反锁上,坐在镜子前,看见自己容光焕发,双颊染上了两朵红晕(定是看久了彤云的错觉)。我前所未有的在镜子里以一种有了光,有了热的眼神探索着镜外的世界。

      面对秋实我不禁又迷茫了起来。他一边帮我梳头一边说,他痛恨以前的旧社会,痛恨欺凌我的人,但他怜惜我,爱护我。炸弹把腐旧的东西都炸毁了,现在一切应该重新开始。曾经那个死掉的胎儿是旧社会的儿子,秋实发誓要给我带来新的希望。
      灯芯上的火苗“噗噗”的跳动着,梳子轻柔地穿过我的秀发,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知道是喜还是悲。炸弹摧毁的除了陈旧的过去,还有像春望这样为国捐躯的热血英雄啊,我无法在心里轻易地翻过这一页。

      “呜——呜——呜——嘭!”
      防空警报像海浪一样一波波从头顶卷过,炸弹在空中四处乱飞,满城陷入了混乱和骚动。我从老爷家跑了出来,义无反顾地扎进人流中。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从一个地方挣脱出来,想要一路狂奔,随便跑到哪里都好,只要不回去。轰炸声不绝于耳,身后那幢住了多年的弄堂房子瞬时间变成了可怕的地狱。我竟还怀着一丝紧张而欣喜的心情。
      在这种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日子里,人人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还会记得如此卑微的一个丫头呢?逃命的人推着我艰难地向防空洞挤去,双脚早已不属于自己,倒像是时刻就会被拔出泥土的根须。
      人海茫茫,我又遇到了春望。
      战争来临,我如同无根的浮萍,原来的“好归宿”早已在炮声中化为了灰烬,而我依偎着的温暖怀抱将是我新的归宿。春望的臂弯很坚实,但我心里还是充满了恐惧,一棵被坏掉过的树还能再一次开花结果吗?
      “嘭!嘭!”
      又一波炸弹落了下来,灰尘彻底蒙住了我。

      秋实说的话一遍遍在我耳畔回旋,人的确不能一辈子守着过去的回忆,生活永远没有回头路,我该抛弃痛苦,铭记历史,然后继续好好活着……
      婆婆很快地苍老下去,春望刚去世那会儿她天天以泪洗面,还要日夜照顾我,如今眼睛愈发看不清楚东西了,腿脚也不如以前灵便,我便自然要担起家里的重任。秋实还是整天往这里跑,乐呵呵地主动帮我干各种杂活,时间长了我也不再排斥他,由着他去忙活。
      虽说每天在婆婆家仍然做着和以前在弄堂房子里一样的活计,但是我身后不再有老爷和太太的眼睛紧紧盯着,没有了寄人篱下的自卑和孤独,我的头脑和身体终于是为了自己的存在而存在。我身体的元气渐渐恢复,小腹上的疼痛也很少再发作,可以跑进跑出张罗家里的事情了,偶尔还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发发呆,细心照料院中的玉兰树,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这几年,外面的喧嚣声渐渐淡了,一切又恢复太平。在温暖柔和的光晕里,我时常看到春望坚定而欣喜的眼神。
      我终于决定跟秋实结婚。

      转眼院子里的玉兰花又到了绽放的季节,但吹过来的风还是有些凉飕飕的。
      一大早我和秋实在婆婆的牌位前上了香,就抱着孩子去城里报户口。登记的地方墙上贴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大红色的标语看起来和过年放的鞭炮一样喜庆。
      人家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秋实想了一会儿又摇摇头,示意我来起名字。
      我生娃娃的那一夜无比漫长和艰难。破碎的泥老虎,幽暗的弄堂房子,封闭的阁楼,呼啸而过的炮弹,夕阳下的春望,剧痛的小腹,人群的呼救……醒过来的时候,世界居然那么安静祥和,秋实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月亮白白的,孩子也被照得白白的,好像月娘娘送来的凤凰一样。
      “月凤吧,就叫月凤。”

      工作人员的钢笔在纸上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窗外的玉兰在春风中轻轻地摇曳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白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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