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转眼人皆谤 ...
-
连怜家里,三头对案。
昏黄的灯光儿,纯涤的窗帘儿让夏天的风吹地轻飘儿的飞着,得亏住的高,要不然屋里的情况就都让街坊看见了。
屋子里嗡嗡地转悠着几个蚊子和几只苍蝇,这都是连怜往外扔砖的时候跑进来的。连怜家大乱初定,还没找到苍蝇拍儿。于是大伙儿决定就这么忍了。
他们要学会跟野生动物和谐共处。
不杀生,当积德了。
因为椅子不够,林海洋这个坐轮椅的反而占了大便宜了。
连怜坐了一马扎儿,苏鑫屁股底下垫了三块儿砖。
苏鑫和连怜都是神色严峻的,林海洋满脸哀愁地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苏鑫谨慎地问:“你真的确认是武亮亮?”
林海洋“嗯”了一声:“他自己也认了。”
连怜说:“他亲口说的?”
林海洋摇了摇头:“他没否认。但我认得出来他的手指,厚厚的茧子……”
苏鑫嘬牙花子:“这没凭没据没口供的,光茧子也没法儿定案啊。你要是剁下来个爪子还差不多。”
连怜瞥了苏鑫一眼:“那谁给谁定案啊?我说苏鑫你能不能要点儿紧啊?说正事儿呢。”
苏鑫切了一声,不说话了。
连怜搓了搓胳膊:“你们……还真要把武亮亮送进去啊?”她瘪了瘪嘴:“我觉得吧……这小孩儿也不是什么坏人……不就是让同学挤兑急了想拿几十块钱省得挨顿打么……谁小时候没碰上过坏人啊……”她抬头看了看瞪着她的苏鑫和林海洋,也觉得自己袒护凶手不太合适,于是连怜挠了挠脑袋瓜子,赶紧开口:“当然了……他是闯了别人无法承受的祸,这个是没错儿没错儿的。我觉得得承担相应责任。”
苏鑫想了想:“那,现在咱们掌握的证据,还真没法儿告他。何况他爸爸还是主管这个案件的警官。咱们申请避嫌的话,可能都有点儿证据不足。”
林海洋直勾勾地看着脚面:“那就算了么……我的腿就算了么……我一辈子就这么算了么……”
苏鑫说:“那咱们去举报他们爷儿俩?没事儿,师弟,我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哥站你这边儿。你说告他,咱立马儿就去。”
林海洋沉沉地叹了口气,撑着额头说:“我也不知道……”
连怜和苏鑫互相看了看,也跟着叹了口气。
说实话,挺为难的。
《倚天屠龙记》里的张翠山发现老婆害了师兄还要自尽,郝大通误杀了孙婆婆小龙女也要他偿命。这世上无心之过多了去了,都不追究,被害人也太倒霉了。
可一想着要把生机勃勃、任劳任怨地伺候了无情公子一夏天的武亮亮送到监狱里去,瞪眼儿看着他从此考不成大学,毁了前程,仿佛……也是怪怪的……
苏鑫想了想:“海洋,还有一天你就该住院手术了,我看你先别瞎想。有啥事儿咱们做完手术再说。离你受伤到现在都小半年了,离刑事案件追诉期结束还有十来年呢,咱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
连怜点了点头儿:“就是就是。等手术成功了再说吧。”
林海洋闷闷地“嗯”了一声,抑郁地扭过头,滑着轮椅回苏鑫分配给他的那个窑洞了……
连怜和苏鑫面面相觑,默默无语,气氛压抑极了。
看看天儿,看看表。
睡觉吧,太早。干点儿啥吧,虽然房型差不多,这间洞府的条件可跟苏鑫的17楼差了一个多世纪。
何况林海洋不在,连怜和苏鑫还真是没有那么多话说。
百无聊赖的连怜掏出来手机刷了刷,突然“靠”了一声。
朋友圈儿里已经炸了锅了。
血红色的巨大标题:林姓青年无耻骗捐!
配了一张只打了黄豆粒儿大小马赛克的照片,分明是林海洋晚上从17楼出来的样子,肯定是个熟人拍的。照片中的林海洋脸上还有点儿笑,仿佛是温文尔雅地跟人家打招呼。
连怜屏住呼吸,点开文章一看,简直了!
林某家资巨富,花巨款算命改运,结果当场遭遇意外!智商税交的也是够了!此人有钱算命,没钱看病,分文不花,到处卖惨,骗款骗同情!
林某北京三环有房有车有图有真相。
连怜点开图片看了看:嗯,房是连怜的房。车是苏鑫的车。
林某兄长无情无义,自己开公司,对受伤的林某不闻不问,后来发现可以利用弟弟募捐,这才接过来一起住,生财有道,丧尽天良!
连怜叹了口气,苏鑫也不是人了。
林某本人道德败坏,长期和多名男性女性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勾引邻居,破坏婚姻,就是个想上位的男小三!
好,现在连怜也不是东西了!
文章还没看完,连怜拿着手机,已经气得满脸通红,浑身上下都开始哆嗦了。
苏鑫看着连怜气色不好,狐疑地凑过来一脑袋瞅了瞅,卧槽!下面还有更劲爆的:详细描写了林姓青年极其兄长德国骨科的脑洞,以及疑似恋童的揣测,写的有鼻子有眼儿,真事儿一样。
这等虐恋情深的三角关系……真是让人以手扶额兼一言难尽。
哎,也不知道这么粘稠狗血的文儿是谁写的?真是神经病人脑洞大,造谣生事思路宽啊。
就这题材,就这文笔,就这肉感,就这尺度,哎,搁百度贴吧,估计都得给删帖炸号。
以至于后来点开文章通读一遍的苏鑫都有点儿理解以死明志的旧社会妇女了。
这是有嘴也说不清了的节奏啊!
苏鑫闭着眼睛想了想自己的前科,捂住了脸:什么叫跳进黄河洗不清呢?本人已经绝望了。
下面留言一片:我去。还挺劲爆。
卧槽,看不出来啊。
就是就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崴啊。
残疾人都有这两下子,我特么还单身狗呢。
这已经不止是捐款的问题了。这算聚众淫====乱吧。
我去,还挺帅,这个人不是卖的吧?还有好残疾人的,口真重。
林林总总,怎么难听怎么说,说什么的都有。
转发接着转发,这得算圈儿里爆炸性的大新闻。
眼瞅着顷刻阅读量就要破了十万加。
连怜气得浑身都在颤,还是苏鑫反应快:千万千万不能让林海洋看见!
可怜苏鑫还没来得及把连怜家唯一的现代化家电:WIFI给掐了的时候,他那命运多舛的苦主师弟已经抱着手机从屋里出来了。
是啊,这么早谁睡得着?睡不着,不刷手机干什么?
林海洋脸色苍白,嘴唇直抖,眼眶子通红通红的,虽然是坐在轮椅上,但是整个人煞气腾腾的。
眼瞅着这就是气疯了啊!
男生不要面子的啊?
男生不要名节的啊?
这让林海洋以后还怎么做人?
屋里的气氛就十分尴尬了。
按照文章的逻辑,他们仨之间的关系可乱着呢。
三个当事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各自下意识地拉开了距离。
被人那么说了,总是觉得别扭……
连怜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没有别的可能!只能是十三层的芳邻干的!他们被陷害了,用膝盖想都知道!
姑娘当时就气疯了,抄起来板儿砖就要去找他们算账!
苏鑫要死要活地拦住她:“没凭没据的,姑奶奶您找谁去啊?”
林海洋捏着手机,手指都在抖,好半天,他才说出来句整话:“师哥,师哥,你给我募集了多少钱?都退给他们!这手术我不做了!我瘫我认了!”
苏鑫一捂脸:“我就怕你这样……”
连怜走上去两步,拉着林海洋冰凉的手,试图给他讲个道理:“林海洋,你别听他们的。都编成这样儿了?谁信啊?你看看底下都是起哄的。他这么说自己都不信!就是为了恶心你。你不做手术了才是称了他们这帮人的心呢。他们就是为了报复你。你别这样,你看给你捐款的,咱们楼里的大爷大妈,街坊邻居有一个吱声儿的吗?”
林海洋坚定地把手抽了回来,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连怜:“谁信?看看底下的回帖,我也就算了,他们把你都糟践成什么样子了?你一个女孩儿家,为了我趟这浑水,最后落下这么个名声,我怎么对得住你?街坊邻居,大爷大妈不说话是给我留面子,我还要等人家说出来笑出来才知道羞?算了,这手术我不做了,把钱还给他们!咱们落个干净。”
连怜急的都抓狂了:“你怎么能这样儿呢?哎,苏鑫,你也不说说他!”
苏鑫长长地叹了口气。
谁都知道,写这篇文章的人压根没捐钱。
把人糟践成这样,谁都知道这跟捐款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但是,这口气还是真难咽下去!
苏鑫唰地站了起来:“我去告他!”
连怜一把拽住他:“你告谁啊?你知道这文是谁写的吗?”
苏鑫回过头:“查!报警!查ID,查IP,我就不信了!胡说八道没有代价的!”
连怜说:“那就是查,也得明天天亮再说啊。这三更半夜的,你找谁去啊?”
苏鑫也急了:“难道就看着他们满嘴嚼蛆?”
连怜想了想,拿着苏鑫的手机留了个言:“以上文章纯属恶意造谣中伤,当事人必然追究!”
苏鑫觉得连怜这句话说的实在是太……女孩儿气了……
他擦了把脸,说:“根本没用。现在风口浪尖,这帮人你不能招惹,越解释越坏事儿。”
不出所料,下面一片起哄的回帖:逗闷子的、嚷实锤的,充分把这事儿弄成了一笑料儿,反正乱七八糟不说也罢。
很快,他们仨的微信就爆棚了,各路亲朋好友都冲过来打听,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林海洋坐在那里,抿着嘴,一条条地看,一条条地回,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转悠着,濒死的蛇一样绝望地扭动。
苏鑫站起来,果断地把WIFI关了,回头要把林海洋的手机抢过来:“别看了!别回了!没有用!”
林海洋不给苏鑫,他咬肌毕露,手指紧紧地拽着手机,眼神都要偏执了:“你给我!你给我!我得跟他们解释!我不能让他们误会咱们!”
苏鑫一把把手机夺了过来:“解释个屁!这帮都是来看热闹的。你要是挨个儿回答他们,就是给他们脸了!哪个好人这会儿来捅人肺管子?”
林海洋呼哧带喘地看着苏鑫,怒气冲天:“那我也不能让人糟践成这样儿一个屁都不放啊!”
苏鑫比林海洋嗓门儿更大:“你就是屁放到天上去。人家该不信还是不信。没有用我告诉你!”他回过头冲连怜嚷嚷:“连怜!傻愣着干嘛?推你们家少爷回去睡觉?睡不着?给他灌冬眠灵!明天就是捆,我也要把他捆到医院去!从现在起,咱们仨都把手机关了,谁也不许再看了。”
林海洋炸毛的野兽一样看着苏鑫:“我不去!你把钱还给人家!我不做手术了!”
苏鑫缓了口气,觉得也不好逼迫师弟太紧:“还,还,还不行吗?我的少爷。还钱和做手术不冲突。”
连怜哪壶不开提哪壶:“那还了钱,拿什么做手术啊?明天就是约好住院的日子了……”
苏鑫一甩手,扭头就走:“老子去卖血!”
林海洋摇着轮椅冲过去拽住他,发疯地喊:“苏鑫!站住!我不用你!我不该你的!我自己的腿!我瘫不瘫苏鑫你管不着!”
苏鑫反手给了林海洋一个嘴巴子:“不许胡扯!”
这一下儿真脆生,一屋子人都呆住了,包括苏鑫在内。
挨打的是林海洋,但是连怜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她扶着林海洋的手,期期艾艾地说:“苏鑫哥,你……你不要打他啊。有话好说,不好打人的啊……”
苏鑫也是气疯了,他想了想,果断又扇了自己一嘴巴,不过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一下子可比他打林海洋轻多了。
连怜要再替林海洋要公道,结果让苏鑫一眼给瞪了回去。
林海洋的脸上很快涌起来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儿,他坐在那儿喘粗气,眼圈儿都气红了。
连怜递给林海洋一块冰敷的毛巾坐在林海洋身边儿,气鼓鼓地瞪着苏鑫。
苏鑫叉着腰说:“从现在起,咱们仨手机都关机。王八蛋说什么,谁也不许再看了!这就是一帮坏种,你跟他们说什么都没用,他们就是来看戏的。明天,林海洋你该住院住院,该挨刀挨刀。”
林海洋猛地抬头,苏鑫瞪了他一眼,厉声呵斥:“你挨刀需要三十万,统共捐来了三万五。这帮人里有咱老师,有咱同学,薛大妈捐了500块钱菜钱,刘大爷捐了一年存款的利息。这帮人都是实打实地想你好起来的!剩下的鸡零狗碎儿,捐十块的捐八块的,咱谢谢人家一番心意。要退钱的咱退给他。你要是说把捐款都退了,我就去退!可是你不能因为三万五的捐款辞了三十万的手术。这些钱是你爸爸磕头求人给你筹来的,是连怜住破瓦寒窑给你省出来的,是你师哥我夏练三伏舍了一张脸出门要账给你凑出来的,难道你大少爷一句话说不用就不用了吗?你以为你谁啊?!我告诉你林海洋,这刀你挨也得挨,不挨也得挨!事到如今可就由不得你了!”
林海洋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苏鑫,他吞了口唾沫“啊”了一声,没说出话来。
连怜抿了抿嘴,企图劝一句:“那……”
苏鑫回过头来吼她:“那什么那?那什么那?还不推着你们家少爷睡觉去!看我干嘛?要你有什么用?”
林海洋还要挣扎:“可是……那钱我不要……坚决不要!”
苏鑫都要第二次打他了:“你特么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你谁啊?再说,就算你不要,捐三块的,捐两块的,热情洋溢留言说把微信零钱全捐了结果我一看是一毛四的,老子一笔笔打回去也要时间的好不好?你以为我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啊?”
林海洋还要再说话,苏鑫一抬手:“别说了,钱咱还他们。差那三万五老子裸贷去,行了吧?我还就不信了,我这颜值还贷不出来十万八万的,你一瘸子穿着衣服还能卖两万五呢……”
连怜翻了个白眼儿,果断推着林海洋回屋了,苏鑫真是气疯了,说话已经开始走板儿不着调了。再这么下去,文章里写的事儿都要当真了。
那天晚上,他们早早地休息了,虽然分睡了三个房间,但是因为屋子给砸漏了墙,所以彼此有点儿什么动静,互相之间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大家都睡得不好。
苏鑫好像在给谁打电话,对方不接,所以这货烙饼似地不停地翻身,林海洋屋里死寂死寂的,连怜……在幽幽地哭。
良久,林海洋说:“连怜,别哭了。”隔着一堵墙,他声音凉凉的,自己也是十分疲敝的样子。
连怜哽咽着说:“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信了13楼那个狐狸精的话,跟她表弟交往,惹来这么多事儿,怎么会有人在关键时刻跳出来找你的茬儿?”
林海洋淡淡地叹了口气:“这不怪你。谁都会碰到坏人的。”
连怜吸了吸鼻子,灰心丧气地说:“世界上人那么多,怎么坏人就找上了我?肯定有我自己的原因。”话一出口,委屈地又哭了起来:“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
林海洋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开口:“那你说,世界上人那么多,怎么就我掉到了坑里?然后还被一个小男孩儿推下轮椅呢?肯定也有我自己的原因吧……我也得好好的反省才对……”
连怜一愣:“那怎么一样?”
林海洋淡淡地说:“那怎么不一样?你也承认了他们是坏人。坏人做坏事还需要理由吗?按你的逻辑,小红帽被吃掉,灰姑娘被欺负,白雪公主逃到了树林里,难道也是她们自己不好吗?”
连怜愣了一会儿,哽着喉咙说:“那是故事啊……”
林海洋说:“你又怎么能保证自己不是故事呢?”
连怜苦笑:“我是事故……”
林海洋定定地说:“别胡扯,我才是事故。”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时间久到他们都以为彼此睡着了。
冷不丁地,连怜很小声地问:“林海洋,你明天会去做手术吗?我是指不用苏鑫捆着你的那种。”她小声说话的时候,嗓子清清的,还像一个懵懵懂懂小女孩,在问一个自己完全没有把握的希望。
问完了这句话,屋子里好安静,落针可闻的那种静法,好像连睡熟了的苏鑫都屏住了呼吸。
林海洋毫不犹豫地说:“会。”
停了停,林海洋继续说:“师哥,连怜,我想通了。他们是坏人。我从来没想过,人可以这么坏。那些钱,我跟家里筹一筹,我估计还是可以慢慢还给他们的。实在不行那个信用卡,我来贷。”
因为屋子里很安静,所以大家都听到了连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以及,十五秒钟之后,苏鑫的一声宿舍大妈似地断喝:“都给我睡觉!明天还起不起了?”
又过了一会儿,林海洋突然说了一句:“连怜,去他妈的一个巴掌拍不响。譬如今天苏鑫打我一个嘴巴子,响不响?一个巴掌怎么拍不响?”
苏鑫冷冷地说:“那是昨天……你给我睡觉!”
次日,大家起地都很早。
一人顶了一个黑眼圈,但是精神气色都还好,不像是被谣言打击得要寻死上吊表清白的样子,苏鑫还是比较欣慰的。
就在连怜围着180块钱买回来的电磁炉努力地烤馒头片儿的时候,外面传来了砸门的声音。
苏鑫咬着牙刷去开门,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脸严肃的武警官,他说:“可以进去吗?我有很重要的事儿要跟你们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