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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难过就哭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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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彰显太子地位之尊贵,莫离独自住一间屋,朱砂林染搬到了隔壁去。
夜深人静,莫离取出先前东契国王爷敬酒时递到袖中的纸条,笔迹处处被墨迹晕染,不知执笔人停顿了多少次,想了多久,最终落到纸上不过寥寥三字:他可好?
飞蛾绕着灯火飞舞旋转,在墙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都说贱名好养活,东契国王爷伽木取了个神木的名字,活该过不得好日子,就算挂了王爷的名号,还是要为那心尖上挂的人经这千万里的奔波来朝云国找气受。
朱砂以往的妆从未入今日这般浓过,那修剪整齐的羽扇还始终挡住半边脸,可惜总有人连他的骸骨化作的灰都能一眼认出来。
他可好?莫离提着笔斟酌良久。
成天除了吃饭睡觉打麻将外就只会喝茶听书嗑瓜子,当然是好的。
但倘若说了好,又怎么对得起他腰间香囊里那块磨起了油层的木头疙瘩和那深夜无眠时燃起的灯?
伽木在暂居的宫殿中辗转反侧,脑中颠来倒去都是朱砂的脸。
时隔多年,你过得怎么样?你是不是每日都上如此美的妆?你还爱不爱海棠明艳的颜色?你喝的茶是隔年的大红袍还是早春的毛尖?你午夜梦回时有没有想起过曾经的花前月下?你为什么又回到这伤你至深的京城?你怎么就成了太子妃?你依然怨恨我吗?也罢也罢,我不去你眼前讨嫌,就朝你依偎的少年打听,也不问你私事,只要你安好便是。
长夜漫漫,好不容易才重见了朝光,又是一番繁琐礼节,推杯换盏中袖里落入团纸,生怕落下紧紧握在了手心,又怕汗水模糊了上面的字,小心翼翼揣到衣服夹层里,随着心跳鼓动,像拥了你入怀。
人多眼杂,只好生生捱到夜晚,指尖颤抖,小小一团纸,无论如何都展不平。
若是没有我,你却过得好,我总该心疼;若是你过得不好,我大概会有片刻欣喜,最后还是心疼。绕来绕去,放不过的,终归是自己。
纸条展开,真像浮现,苍白纸面两个墨字俊秀飘逸:你猜。
“噗”的一声轻响,飞蛾撞进灯中,灭了烛火,化作缭绕轻烟。
伽木在昏聩中站立良久,终于平静下来。
他可好?
你猜。
明知猜不中,偏偏要猜,摆明的嘲讽。你猜他好不好?好也罢不好也罢,与你有何相干?你自去揣度去,自去思量去,你的愧疚悲伤又与他有何相干?饶是感过天动过地的情谊,这么多岁月磨砺过去,也早就是陌路了。
朝云国太子当真好本事,区区两字,好比当头一棒,生生惊醒了梦中人。
莫离去找了朱砂,开门见山:“你还要不要你男人的?”
朱砂正在卸妆:“妾身心中只有太子殿下一人。”
莫离遣林染去泡茶:“别转移话题,你知道我问什么。”
朱砂取下耳饰:“从我在敌营看见他那时起他便死了,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莫离早知他会这么说,询问不过是例行公事:“成,那我也没说错话。走了。”
朱砂透过镜子看他:“说错什么?”
莫离啧声:“他问我你可好,我说你死了。”
朱砂动作顿下:“他未认出我?”
莫离拖椅子坐下:“你想他认出来还改这妆容做什么?”
朱砂擦去胭脂:“也好。”
莫离看他惨白脸色:“你明明还在乎他,这么死磕着有意思吗?”
朱砂解了发:“国仇家恨,本来也容不下相濡以沫的说法,他先忘了我倒是最好的。”
莫离把腿架在桌上:“有病。”
朱砂回眸看他:“彼此。”
林染拎来热水,给他们沏了茶。
莫离拂开茶沫:“皇上说明天我可以四处走走,我打算去给故人上柱香,你们去不去?”
林染问:“你在京城也有故人?”
莫离余光扫着朱砂:“我曾在这边呆过许久,熟人多得去了,只是这位比较特殊,我认得他,不知他认不认得我。”
朱砂轻嗅茶香:“不知何人享了此等荣耀?”
莫离呷了口茶:“国师朱砚。”
朱砂手上一停,抿唇而笑:“自然要去,不然太子殿下这香火他如何受得着?”
林染不大高兴:“你们总爱打哑谜的。”
莫离挑眉:“爱打又怎样?活该你听不懂。”
林染白他一眼:“太子殿下请回吧。”
莫离直接往榻上一躺:“不回,我要跟我媳妇儿子一起睡。”
莫离最后还是被赶回屋去了,第二日一早起来,吩咐宫女给伽木带去张条子,闯进朱砂林染屋里翻箱倒柜:“你有白衣没有?借我一件,我那全是黑衣。”
朱砂正对镜描眉:“都是红衣。”
林染端了洗漱水给莫离:“你穿黑衣比穿白衣好看。”
莫离抄水洗脸:“你懂什么,白色是君子色,出名的侠客都穿白的。”
朱砂一语道破:“除了林曦,我还不曾见谁爱穿白的。”
林染把柳枝递给莫离:“爹穿白衣是因苍炎派的服饰底色为白,你穿白衣好没道理。”
莫离一把抢来:“你管我。”
折腾半天,莫离最终还是穿着黑衣出了门,配着朱砂的红裙,倒是格外和谐。
先去找皇上说了一声,三人信步逛到御花园,正好与泽国太子周乾撞了个对头。周乾朝莫离行了个平辈礼:“瑾太子也来赏花?”
莫离回礼:“不过路过,乾太子好雅兴。”
周乾看看朱砂:“瑾太子与太子妃郎才女貌,实在般配,可是在民间认识的?”
莫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朝云国太子是从民间找回的事已人尽皆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山野小民,难登大雅之堂,见笑了。”
周乾连连摆手:“孤并非此意,是想着民间女子都有大气度,若家妹有幸到此一睹朝云国繁荣,二人定能融洽相处。”
莫离顺着他的话应承:“乾太子一表人才,令妹定然也是风华绝代。”
周乾朗声笑:“过奖了,家妹性喜静,爱作画绣花,与旁的小家碧玉也无什不同的。”
莫离道:“乾太子谦虚了。”
周乾比比前路:“看瑾太子似乎有要事,就不耽误时间了。”
拜别了乾太子,莫离琢磨他的意思:“泽国是不是想与朝云国通婚?”
朱砂羽扇在掌中轻扣:“泽国区区弹丸之地,却得以在三大国夹缝中生存,无非是因为目前三大国实力相当,相争起来只会两败俱伤,泽国又是商业要地,富饶无比,无论归于哪国都将使那国力量大大提升,难免会打破平衡,一旦引起另外两国重视,又是一场浩劫。而眼目前朝云国与东契关系紧张,东契虽不敌朝云,但有太子为质,占了先机,如今朝云另立太子,结果如何一看便知,只要朝云国强大起来,下一个消失的就是泽国,自然要未雨绸缪。”
莫离随手掐了朵菊花把玩:“既然东契败局已定,他们就不会再挑起事端,这情况下若朝云国还有与泽国为盟的趋势,势必引起呈丰国警觉,要是呈丰联合东契打过来,朝云国不是他们的对手。”
朱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人从中捣乱,这天下怕是要统一了,却不知究竟花落谁家。”
莫离扔了菊花,折了枝桂:“管他呢,待此间事处理了,我自逍遥快活去。”
朱砂轻嘲:“想得倒美。江山好比价值连城的玉瓶,你怕它碎才护在怀里,别人只当你想抢夺了去,拿起来不难,放下却不易。”
莫离看上了一旁的月季,随手弃了那枝桂花:“我不要这玉瓶,只护住那怀揣玉瓶的人,就没我事儿了不是?”
朱砂忽然恼怒起来,拍掉他伸向月季的魔爪:“你是不是答应了皇上什么?”
莫离摸摸手背,瘪瘪嘴:“我不摘便是了,你这凶婆娘干嘛打我?”
朱砂攥着他手腕,指尖发白:“你是不是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莫离顾左右而言他:“大典上我看见白晨他们了,不如去找找。”
朱砂抿唇盯了他一会儿,松了手:“朱砚担不起太子殿下厚爱,殿下请回吧,这坟,妾身一人去看便够。”
莫离反手拉他:“你别生气,我想过……”
朱砂甩开他,头都不回,走得飞快。
莫离话到一半消了音,低头站在那里,手指不自觉地卷着袖口。
林染看看朱砂,犹豫了片刻,没有追上去,只扯扯莫离:“你还好吧?”
莫离挺委屈地抬头:“我媳妇都跑了,怎么好得起来。”
林染看他还是不正经,也很无奈:“你活该。”
莫离看着他,眨眨眼:“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林染叹气:“我虽想得慢些,却也不傻,你们打的哑迷我还是懂些的。”
莫离坐在花池边:“我就说了一句话,怎么就活该了?”
林染低头看他:“你那话的意思是,你要救瑜公子回来。”
莫离微顿了一瞬:“所以呢?”
林染在他身边坐下:“所以你打算抛下是非了。”
莫离按了按胸前的玉佩:“我只是去救他,等他成了皇上我就回是非。”
林染看着他侧脸:“你自己都不信的话,做什么拿来骗我。”
莫离盯着脚前的地面。
林染接着说:“我和朱砂聊过,你是不服输的性子,刚遇上皇帝的时候还焦急得很,没道理忽然就放松下来,你一定又想瞒着我们扛过去。”
莫离低声反驳:“本来就是我一人的事。”
林染不与他争辩:“你这一去只有三个结果:一是和瑜公子一起死在东契;二是你留在东契换瑜公子回来;三是你与他一起回来,再被皇上看作威胁除掉。即便如此,你还一定要去吗?”
莫离半敛着眼:“举国之乱与我一人之命,你当是我能抉择的?”
林染拉过他的手,展开他紧攥的拳:“你明知这是国家的事,还妄想靠一己之力扛下来?”
莫离松了手,任他握着:“男子汉大丈夫,扛得住要扛,扛不住大不了是个死,有什么好计较的。”
“你说的真轻巧。”林染叹气:“那你做你的大丈夫去了,把我们置于何处?”
莫离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你们过你们的日子,与我何干?”
林染学他挑眉:“那我们阻不阻止你,又与你何干?”
莫离油盐不进:“别为我搭上性命,我担不起这责。”
林染软硬不吃:“那这江山你一人怎么扛得?”
莫离抽回手,站起身来:“怎么就扛不得了?以后国家交给常瑜,让他受他的爱戴去,是非交给你,让你报你的仇去,管他常瑾还是莫离,过个几年十几年,谁稀罕记得?”
林染仰头看他:“我不知旁人记不记得,反正我是忘不了的。”
莫离冷笑:“说得容易。”
逆着光,林染看不清他面容,却是突兀生出几许怜悯。最难在世间立足的,约摸就是莫离这种人,扛了不得不扛的重担,又不愿露了怯,只好支着单薄的肩强撑着无所谓的脸,固执得叫人想打他一顿。林染软了语气:“你难过就哭一哭吧,也没人会笑你的。”
莫离俯视着他:“你从何处觉得我难过了?”
林染微眯起眼:“我就是知道,看你这么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就知道你难过得很。”
林染日益出轮廓的面容让莫离思绪有一瞬的恍惚。
曾几何时,也有这么一人,身形高大,骨节分明的手按着肩上,传递的温度融化了体内的冰。
“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像是他带自己逃进树林的时候,周围静谧得能听到万骨渊下的喊杀声,仔细听又好像是鸟鸣。
沉默良久,莫离转身离开:“你和林曦真像。”
林染就这么看着他走远,一时不知该不该追。
柏仁从他背后的假山里出来:“他这样迟早要憋出病来。”
林染看着他们:“你们何时到的?”
白晨顶着一头草屑:“你们前脚走,后脚我们就收拾东西来了,正好赶上侧封大典。啧啧,老大帅得不行,这个长相,这个气质,完胜一大群明星,我们站后面看着,他才一出来,好多人就眼睛直勾勾瞅着他,茶泼了自己都不知道,好笑得很。”
方丈摘掉白晨发间的树叶:“总部播了人来守着店面,无需担心。”
林染指指莫离离开的方向:“我该不该去安慰他?”
柏仁给他包药:“安慰就罢了,这个寻时间给他服了。听岳泽说你近日总心神不宁,恶梦连连,可是压力太大?”
林染接了药:“我无事,沈穆清说是中的迷魂香效果过了。”
柏仁给他瓶药丸:“能想起来些也好,注意别被过往的事乱了心神,这个是安神的丹药,也能当助眠药用,你且留着。”
林染道了谢,领他们回了住处,莫离不在屋中,不知去了哪里。林染垂了头:“我是不是不该说他难过?”
柏仁安慰他:“此事与你无关,是掌柜自己积郁于心,你点明了更好。”
林染反思:“要抉择的是他,他一定很难受,只不想我们担心才隐瞒,我们却因这个责怪他,确实是我们错。”
柏仁整理着他带来的瓶瓶罐罐:“这也免不得的事,做什么总记着?掌柜是明白人,一会儿想通就回来了。”
林染还是不放心:“可他会去哪儿了?”
柏仁铺了一地的药:“兴许去找朱砂了。”
林染摇头:“不可能,他把伽木和朱砂约到了一块,不会去扰他们的。”
柏仁顿了手:“朱砂他们竟凑到一起了?也是难得,明明都好生活着的人,偏偏当对方死了,这么多年的,不知是要乱些什么。你也安心,掌柜在京城还是有些熟人的,兴许只是去串串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