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钓韩江雪》折梨

6、第六章 互道珍重，不期重逢（一）

　　缘来不喜，终要分离。缘去不悲，不期重逢。

　　落霞村的夜晚，平和静谧，繁星点点，倒映在水面，闪动着盈盈波光，神秘炫丽，置身其中能让人暂时忘却富贵荣辱。

　　这是玄昊禹第一次离开那间密室，在白牡丹的精心照料下，他已经能够走动了。

　　“苏吟何时会来？”玄昊禹状似不经意地问坐在他对面女子。

　　此刻两人坐在屋前的小船上，被周围茂密的芦苇丛包围。白牡丹身着烟影纱裙，清风徐来，吹动她的鬓发，薄纱随着风轻轻舞动。她蒙着面纱，绝美的容颜在烟影面纱下隐隐约约，反倒有一种朦胧之美。

　　她仰头望着星空，眼眸中漾着水光，染上了一丝忧郁，似乎没有听到他的提问。

　　就在玄昊禹想要说什么时，韩江雪将视线回落到他脸上，就在她将视线从天空收回的那一瞬间，一滴泪仓促地落下。

　　“明日。”韩江雪的声音很轻。

　　玄昊禹被那滴泪震的心神恍惚，几乎断了思绪。分离在即，也许今生都不会再见到这个风华无双的女子。

　　屋前大露台一侧满墙的月季花开得拥挤，香气弥漫，风送花香。韩江雪闭上眼睛闻着随风飘来的一缕香。

　　也是这样一个天空布满星星的夜晚，她住的蔷薇苑弥漫着浓郁的花香，那些爬藤月季攀爬在墙上争相开放，大片大片的花朵开得妖艳肆虐。

　　墙外，官兵已经把她的家围了起来。她没有害怕，像现在一样茫然地仰望星空。

　　门外亲自领兵把韩府围起来的人，就是身边的这个人。

　　向来清高自傲的父亲，在他们冲进家门以前，亲自点燃了这个家，然后选择悬梁自尽。

　　母亲把她推出火海后，她哭喊着想要救母。那些士兵死死拉住了她，她隐约听见他们说，“可惜了这小脸蛋…本还能拿去邀功……”。

　　容颜毁去，竟还能免去被蹂.躏的命运。她是不是该庆幸？

　　听说，在风闻父亲将被问罪之时，长安的纨绔们就开始兴奋地议论她的命运。

　　韩府若被抄家，韩太傅那个传闻中容色更胜其姐的小女儿，他们是不是将有机会占有她？

　　他们甚至已经为她设想好了所有的去处。好一点被沒入掖庭，差一点被充入乐坊，惨一点被哪位高位者霸占为禁.脔。

　　她如此受关注，全因十二岁时，她以一首七言诗《雨红香》惊艳一时，从此有了才女之名。不久，她貌美的传闻传遍了长安城。甚少露面的她，愈发受人瞩目。长安的人们都在背后议论，韩太傅将幺女深藏闺中，是待价而沽。

　　可她本不过是懒惰，不爱交际罢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最后并没有被迫以色事人，只是悄无声息地在长安城消失。

　　他们兴致勃勃议论之时，忘了她还有一个贵为亲王妃的胞姐。

　　姐姐死后，她就从织染署逃走了。因为弟弟也早已失联，她已经无所顾忌！

　　此时此刻，仇人就在身旁。要他死很容易，但父亲也将永远无法洗去污名。

　　代王、顾家依然荣华富贵，甚至因为燕王的死而登上权力巅峰。

　　韩江雪笑了，带着丝凄怆。

　　这一幕落在玄昊禹眼里，那一刻他心里有根弦像是被人用指尖沉沉压下，令他感到有些郁结，甚至有丝心痛。

　　他以为，她是不忍离舍。

　　玄昊禹摘下自己发上那支艳丽夺目的红宝石金扣，探过身子别在了韩江雪盘起的发髻上。

　　小船因为他的动作，有些晃动，韩江雪被他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谢礼！”玄昊禹急忙解释。

　　“太名贵了。”韩江雪抬手摸到那颗红宝石，想要摘下金扣。

　　“不，别摘下。”玄昊禹有些心急，“留下它，如果有一天你想见我。把它交给苏吟，你就能……”

　　韩江雪哑然失笑，“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民女。”

　　玄昊禹的眼睫毛微微抖动，“不，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此恩此情，重如泰山！”

　　他说得很认真，从来骄傲的他，何时这样轻声细语地哄着一个女子收下他的东西？

　　以前同样的情景，别人从来是感恩戴德地接下他的恩赐，并且得意地四处炫耀！

　　“你我就要分别，可否送我一件礼物以作念想？”玄昊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受控地说出这句话，说完有点后悔。

　　“我……”韩江雪本想拒绝，“你想要什么呢？”

　　玄昊禹笑了笑，捡起了韩江雪从袖口滑落的丝帕，“就送这个吧！”

　　没等韩江雪答应，玄昊禹就把丝帕塞进了自己怀里。他的胸口甚至还能感觉到丝帕上，她残留的体温。

　　一夜很快过去，晨曦与黑夜擦肩而过，短暂的交汇过后，注定只能各自在自己的时间里现身。

　　韦应睡得不太好，因为苏吟那个古怪的家伙让他特别不自在。

　　虽然乌鸡汤挺好喝的……

　　道御史府长史柳春扬拦在韦应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韦应挑了挑眉。

　　柳春扬相貌清逸儒雅，喜眉笑脸，平和亲切，“将军不必去请我家大人了。大人早已安排妥当，还请将军立即前去迎回燕王殿下。”话落，不着痕迹地塞给韦应一个小纸条。

　　一听到燕王，韦应也顾不得什么苏吟还是苏唱了。

　　“顾大人昨夜收到指令，不得私自派兵外出，否则军令处置。”柳春扬目光晶亮地看着韦应的眼睛，“寻回燕王一事，只能仰仗将军了。”

　　原来苏吟这家伙是要等着代王先主动撤走他的人再行动，因而昨夜才没有让他立即去迎回他家殿下。倒是替他省了不少麻烦！

　　韦应看着柳春扬那张春风和煦般的笑脸，不禁觉得那笑容透着奸诈。

　　韦应突然一身鸡皮疙瘩，禁不住抖了抖。

　　柳春扬依旧笑容满面，端是一副好人面孔。

　　韦应有点受不了，捏紧了手心里的纸条，走了！

　　出了道御史府，韦应一骑绝尘，领着留守在城外的一队骑兵赶往纸条上的地点。

　　落霞村前的小江名为分水江，乃是钱塘江水系中的一个小支流。韩江雪给船装上了船蓬，船上装满了一筐筐的月季花，伪装成卖花的女郎。

　　天没亮，她就亲自摇着小船沿着江面向东而行。她要将玄昊禹送去一个叫栀子花岭的地方。船上的月季花，就是纸条上约定的标识。

　　玄昊禹乖乖坐在船蓬里，被蒙上了眼睛。

　　白牡丹和他约法三章，不得摘下眼罩，不得记下来路，不得问她来历。

　　玄昊禹有些失落，白牡丹此举是要断了他回去找她的可能。

　　不过，他记得他当日被伏击时，在亲卫的保护下已逃入桐庐郡地界。

　　可惜他的坐骑被射中后又驮着他逃了很久，最终体力不支倒地。因速度变缓，他没来得及进入桐庐城就又被追兵赶上。

　　因此，他可以确定白牡丹所在的村落在桐庐郡内。

　　只要顺着桐庐郡内所有的江水支流沿岸寻找，就一定能找到那间江边小竹屋。

　　玄昊禹叹了口气，“你不必害怕，我绝不会连累你。”

　　“不，我不是怕你连累我。”韩江雪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继续划动船桨，“我是怕连累无辜的村民。若让苏大人来我家接你，顾家军势必知道当初是我们藏你救你。难保顾家不会记恨，伺机报复！”

　　“我绝不会让顾家伤你分毫！”玄昊禹一字一字说得郑重，“若顾家先我得知你的下落，谁能护你周全？我感激你的救命之恩，一心想要报答你的恩情，必然会保你无虞。”

　　“若你真的心存感激，请你不要试图寻找我的下落，更不该找到那个小村庄。”韩江雪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头看向他，“只要公子有心保密，此事便只有你知我知。”

　　回应韩江雪的，是他长久的沉默。良久，玄昊禹才用一种无力且压抑的语气回应她，“好，我不会惊动任何人。”

　　韩江雪长舒了一口气，“好，一言为定！你发誓，绝不会派人回来寻我。”她的语气轻柔且残忍。

　　玄昊禹呼吸变得急促，心里有股莫名的愤怒。

　　他的嘴角绷得死紧，迟迟没有行动。

　　相对无言久久，韩江雪似等不及一般唤道，“公子？”在玄昊禹听来，就像是在催促他许下这残酷的誓言。

　　玄昊禹拼命压制心里的那股怒火，努力变换了几次呼吸，才压低了嗓音道，“我发誓，我……不来寻你。”玄昊禹心里的那根弦被压制到了极点，随时可能崩断。

　　韩江雪见他如此失态，心内冷笑，转过身，叹了一口气。

　　玄昊禹蒙着眼睛，耳朵十分敏锐。确定她在叹气后，玄昊禹的心微微抽了一下。

　　恰在此时，一队骑兵从远处奔袭而至，迅速在岸边排成一列。

　　韩江雪看向领头那威风凛凛的年轻小将，压低声音道，“摘下眼罩吧！”

　　玄昊禹愣了一下，随即摘下了眼罩，入目即是她来不及掩去失落神色的侧颜。

　　玄昊禹钻出船蓬的瞬间，就听到岸边有道熟悉的男音呼唤他，“主上，韦应来迟！”

　　待玄昊禹抬眸看去，他才发觉韩江雪已将小船靠岸。

　　“走吧！”韩江雪没有看他。

　　韦应已经下马，正朝他们跑过来。

　　情急之下，玄昊禹单膝跪在韩江雪跟前抓住了她的肩膀，让她面对他，“让我看看你的脸！我们今生恐怕都不会再见面了，至少让我记住你的样子。”玄昊禹心里被压着那根弦终于被松开，发出了一声惊响。

　　在这离别的时刻，他终于发现自己有点舍不得这个救他性命，善良聪慧又神秘有趣的女子。这份悸动，只用了一眼。就在那间密室，她翩然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瞬间。

　　韩江雪默默地和他对视，轻轻摇了摇头，语调冷静极了，“我容颜已毁，无颜让你一见。”

　　见她毫不退让，玄昊禹慢慢松开了钳制住她的手，眸中尽是失落之情，“难道我们此生注定见面不相识了吗？”他的语气透着浓浓的感伤。

　　韩江雪心道，燕王，你错了，我们肯定还是要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