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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人间词(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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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地在江南,天子毋姜分封之时,将最喜爱的美人之子,陈王如意封在这儿。大家都说这是上苍与天子对如意特殊的钟爱,所以才会将这艳丽迤逦之地赐予他。
如意走时,毋姜已经病入膏肓,却依旧坚持亲自至京都郊野为其送行。
毋姜用尽了平生最后的力气拉开一把玉骨弯弓,亲射一箭至茫茫苍天,那支箭就如同风中疾飞的飘蓬,一眨眼后,不知所踪,消失在了渺远的苍天中。
他蹲下身将弓交给如意时,一手按住他的肩膀,隐隐可见那手似在颤抖,骨节紧紧抓住如意的衣服,像是一只失去力气的利爪,他终于泪眼半湿,嗫嚅道:“吾儿,此去,你就要像这只已经射出的箭一样,不要再回来了。父亲除了这玉骨弯弓,什么也不能给你,你可会恨我?”
那时陈王尚不满六岁,小小的如意紧紧抓着母亲苏美人的手,圆圆的眼睛盯着毋姜的脸庞,问道:“父亲为何不要我了?为何要赶我和母亲走?”
天子毋姜的眼泪终于不可遏制的流了出来,他将如意和苏美人拥在怀里,良久才放开手,他摸了摸如意的脑袋,自衣袖中掏出了一袋用彩线精心绣制香包装着的锦心糖,摊在手掌上递给如意,如意被那彩色的袋子吸引,嬉笑着伸手接过,到底还是小孩子,无论忧伤却也只是瞬间的事,毋姜道:“记得听母亲的话,好么?”如意拿出一颗糖包在嘴里,点了点头。
那时正是盛春时节,道旁一株梨树正开着满满一树清浅的梨花,毋姜亲自走到梨花树下,折了一枝,递与苏美人道:“孤最后一次送你花了。孤最爱看你笑的模样,今后日子艰难,但孤希望你能笑着过下去。你要知道,总有一天会好的,待如意长大,就好了。”
苏美人一颗泪就自脸颊旁划过,在尖尖的下巴上,就像一滴玉壶中的水,她努力挤出一个笑来,两手接过梨枝,有些哽咽道:“殿下从未听说过莫折梨花赠离人的句子么?这下倒生生将妾的眼泪逗引出来了!”
“我的苦衷,还好有你知道。我这一生,因为遇到你,因为你懂,倒也值得。”毋姜道。
顿了一顿,“我不悔啊。”他长长喟叹着,带着笑。
两人泪眼相看,如意则在一旁蹲着吃糖,不知过了多久,直至中官轻轻走到天子身旁悄声道:“殿下,日头已经偏午,时间再晚,娘娘与陈王小殿下行程多有不便,此处距江南之地甚远,殿下再舍不得,也要多为行路人考虑啊!”
中官不知催了多少次,炽烈的太阳一点点收着它明敛的光彩……
毋姜才闭上眼,转过身,道:“出发。”那一声,像忍受了何种难以说明的痛苦。
仆从车马,锦衣绣幛,迤逦远去,当他再回过头时,一阵风过,正好吹起苏美人所乘华车的帘子,而玉人的容颜却在一瞥中即逝…他终于忍受不住,自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来,有几滴正好溅落到飘零在地的白色梨花瓣上,分外鲜红。
曾经,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曾经,有女同车,颜如舜英。
现在,她的容颜在晚唱的凉风中像一朵开落的莲花,却永不能和他同路了。
彼时天子年迈,诸子夺位。他在中官的搀扶下,直至暮色时分才回到寂寂深宫,当宫人抬着肩舆来时,他摆了摆手,对中官道:“孤好久不曾亲自走走这偌大宫殿的路了,今日,你陪孤走走如何?”
中官自年轻时便跟在天子身边。此时他也已经年过半百了。他转目看过去,黄昏的天光穿过无垠的长空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照在斑驳的红墙绿栏杆上、照在身旁这个踽踽独行的世人所谓的天之骄子身上,夕阳中他半黑色的影子在砖地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像是一只被销魂钉紧紧钉住的魇兽。
一夕之间,这个人竟像苍老了十岁。
中官低身道:“诺。”挥手散了宫人。
毋姜对着中官道:“怀昌,孤还记得四十年前母亲将你带到我面前的样子,没想到这一世陪我最长的人既不是父亲、也不是兄长、母亲,他们都在征战中死了,只有你一直陪我到这个时候啊。如今,如今连我也风烛残年,即将离开这个尘世了…”
中官怀昌道:“殿下虽未曾尽孝养高堂之责,享膝下承欢之乐,但终究得了天下,万里江山,都是殿下的王图,如今还须宽心,莫要因此过度悲伤,反伤病体。”
毋姜笑道:“虽得了天下,富贵已极,然而高处不胜寒,今日送走苏姬和如意,终觉这样一生不比寻常之家有乐趣。”
怀昌一时也觉得心中五味杂陈,他看着天边渐上之月,月盈月亏,月亏月盈,夕夕成玦,人生终究是求不得圆满与完全的啊!一时悲上心来,却还想着要安慰一旁的毋姜,道:
“容臣说句实话,殿下如今时日无多,此时将小殿下与娘娘远送封国,是再明智不过之举了,将来诸子争权,山高路远,总不至于伤他们毫分。何况,臣曾听人言,江南之地虽卑湿荒凉,离京渺远,然而四时风雨调和,春花秋月妍丽,是再好不过的佳处了。如意殿下天资颖悟,定可开疆拓土,远离这些争斗,对他莫不是一件好事啊。”
毋姜道:“孤心中何不是做此想,但到底,心意终难平静。”他低下头,青石的砖道,一步一步踩在脚底,终比坐在轿子里来得踏实,坐在轿子里,你害怕跌下去,害怕抬轿人丢了你,自己走,一步有一步地笃定…他终于抬头看着中官,默默看了半晌,微微笑道:“怀昌,我死后,一切都靠你了。”
怀昌一时慌乱:“殿下毋出此言,怀昌一介宦臣,如何堪当重任?”
毋姜不语,只是悲极而笑。怀昌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遥遥地天际,夕阳无限好,色泽那么美丽,大地茏上金佛的光芒,一切都是慈悲,哀悯,今天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只是此时已是黄昏,昏沉的大地,接着,被黑暗所淹没。
那一晚,毋姜召来太子,道:“有恋慕的女子了么?”
太子叩首回道:“回父王的话,没有。”
毋姜想着他终究不像如意,如意喊他父亲,而眼前的儿子喊他父王。或许终究也是自己的错,对哪个儿子也不及如意宠爱啊。
他道:“朕也有恋慕的女子,所以朕把她送到了很远的地方。你准备好了么?”
太子伏地,过了半晌,道:“好了。”
断情绝爱,这就是代价。
毋姜退居太上皇,稳定局势,三月后,在从前苏妃常在的幽篁馆里,面对千杆青青翠竹,吐血身亡。绿竹红血,分外扎眼。
积劳一生,老来忧患,终于归去冥冥。
……
墨染一路听我讲着陈国的来历,听及此处,终于打断道:“虽为天皇贵胄,终究一生凄凉,那句富贵已极,终无意趣,真是一语让人心生恻然,不禁悲从中来。”
我接着道:“苏姬与如意来到此地,带着仆从亲自参与百姓的耕织,如意贤明旷达,且聪颖非常,钟情于山水墨画、琴瑟歌舞,这位开国之王使陈国自此有了一种世代相袭的绮丽。因母亲苏姓,遂定国姓为苏。又多爱梨花、荷花,故陈国春开雪梨,夏满莲花,都是极美的。”
墨染有些痴痴的看着眼前灯火辉煌的市井,道:“凌波仙子,确实极美。”
我一心以为他夸赞的是那开满整个陈国的荷花,笑了笑,却想不到,原来苏清的原身,竟就是一枝火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