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深蓝之城》小长安

1、第一章

　　车撞过来的那一刻，乔蓝想到了很多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事情。
　　她想起小时候爸爸和妈妈吵架，打得头破血流，她躲在柜子瑟瑟发抖；她想起爸妈离婚那天，她抱着她的腿哭得喘不过气，妈妈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头也不回地走；她想起她追着妈妈坐的小汽车一路跑，摔得遍体鳞伤回家，爸爸指着她的鼻子骂：你怎么不跟她一起滚；她想起小学时总是空着，中学时被她刻意忘记的家长会座位；她想起成绩单上满满的“差”；她想起酒吧里永远不停摇晃的灯光和她看不清眼神的深色眼影；她想起拳头砸入肉的钝响和秃头主任的咆哮；她想起父女俩相顾无言的冷漠和歇斯底里的怒吼。
　　岁月流逝太快，抱着布偶的少女从阳台上蹿下来，便做了一场白驹过隙的梦。
　　她想起宁希远骑自行车带她穿过向日葵花田，柔煦的风扶在脸上，让她第一次有留长发的念头；她想起第一次看见叶城的惊艳，少年那时的眼神如野生的小鹿般明亮又桀骜；她想起每天放学在叶城教室门口堵他，夕阳里满室阳光迷了眼睛；她想起和叶亭一起逛街逃课被逮住，好学生代表红着脸被拎到讲台做检讨；她想起出租车刺耳的刹车声和叶亭冰冷的身体；她想起只路过一次就再也没进去过的大学校门；她想起监狱里暗无天日的墙壁和阳光里旋转的细小灰尘；她想起那天晚上叶城温柔的眼睛和动作。她笑着，最终画面定格在她满身狼狈地躲在角落，看到她爱了十年的人笑着跟别的女人交换戒指，那是她从来没见过的笑容，志得意满，光芒夺目。
　　乔蓝这一生很长，长到她腐朽的记忆装不下纷繁复杂的过去；乔蓝这一生又很短，短到不过一瞬，她已经走马观花地忆完往昔。
　　温热的血从乔蓝的头上，身体，嘴里涌出，痛得没有直觉，满眼皆是刺目的红。
　　她意识混沌地想起许多年前，在那个暗无天日的仓库里，有人把她紧紧护在身下，血滴到她眼睛里，也是这样刺目的，灼人的红。
　　她艰难地张嘴，血沫呛住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围观的路人聚拢过来，有人拿出手机报警，有人怜悯地谈论这个不幸的人。
　　“她嘴巴在动，她在说什么？”
　　“她在叫爸爸！”
　　“好可怜，年纪轻轻就遇到这么重的车祸，家里人不知道多伤心！”
　　“车速那么快，撞了那么远，肯定救不活了。”
　　“不知道家里有没有别的孩子，要是死了，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我天，是孕检报告单，还是个孕妇！”
　　“男人怎么不跟着一起啊，太不负责任了，这下肯定后悔死了。”
　　“后悔？现在的男人啊，说不定过两个月就乐呵呵地娶新妇了！”
　　…………
　　“轰”地一声巨雷响起，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围拢的路人被砸得四散，刚才还熙熙攘攘的市中心立刻变得行色匆匆。刚下班的白领丽人举着雨伞小心翼翼地跨过水渍，边担心被雨水晕开的鲜血弄脏新买的白色皮鞋，边同情地瞧向那个躺在大雨里无知无觉的人。
　　人怎么能流这么多血，偏偏神情还那么安详，像心无所牵地与这个世界告别。
　　天阴沉得可怕，翻卷的云层仿佛一个无底的漩涡，要把一切都吸进去。
　　不留痕迹。

　　“轰！”
　　又一声惊天掣地的巨响，一瞬间世界被照得亮如白昼。乔蓝从床上坐起来，满头是汗水。
　　台灯发出暖黄的光，在雨夜里照亮一方小小的天地。
　　乔蓝猛地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这是她从小到大住了十几年的房间，大衣柜，双人床，床头一个一人高的棕熊玩偶；外面有个小阳台，放了一把藤制摇椅，年头太久已经老旧了，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乔蓝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还是之前那些经历，身边人一个一个死去，自己也在车祸中身亡，才根本是一个漫长恐怖的梦。
　　直到乔蓝听到楼下开门的声音。
　　乔蓝的爸爸乔志国文化程度不高，高中毕业就开始做生意。从做学徒开始，一步一步拥有几家自己的珠宝店面，年纪轻轻就在富人区买了别墅，在那个年代是非常风光且罕见的事情。因此也娶到一个漂亮的老婆，也就是乔蓝妈妈。乔蓝的妈妈叫林宁，印象里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乔蓝小时候乔志国正值事业上升期，每天都很忙，很少回家，乔蓝跟他不亲，因此林宁要跟乔志国离婚的时候，乔蓝以为妈妈会带走她。
　　然而乔蓝还是被她信任的妈妈抛弃了。乔蓝一厢情愿且固执地认为是乔志国赶走了她，对乔志国恨得咬牙切齿。再加上乔志国一心忙生意，除了花钱对乔蓝的生活学习漠不关心，父女俩的关系形同陌路。
　　要不是那个意外，乔蓝可能到死也不知道坚硬如铁的乔志国还是在乎她的。
　　乔蓝看着乔志国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无骨鱼头下锅稍煎，下料酒、鲜汤、精盐中火烧热，用漏勺捞出鱼头放入汤钵内，投入豆腐丝、榨菜丝、冬笋丝、香菇丝烧沸，下红油、麻油、香醋，最后撒胡椒粉，葱末，一盆香喷喷的醒酒汤就做好了。乔蓝娴熟地把鱼汤盛入碗里，轻轻地吹了吹。叶城是大明星，平日里应酬不断，有时半夜跑过来看乔蓝，都是醉醺醺的，乔蓝那会儿心疼他，倒是锻炼出一副好厨艺。
　　叶城……
　　乔蓝摇摇头，把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乔志国躺在床上，西装都没脱，皱巴巴地裹在身上，鼾声如雷。乔蓝把碗放在床头柜上，摇摇他的手臂：“爸，喝点醒酒汤再睡，不然会头痛的。”
　　乔志国眼皮动了动，睡眼惺惺忪道：“蓝蓝听话，爸爸要睡觉。”
　　似乎想起什么，突然又笑了：“爸爸今天谈了一单大生意，给蓝蓝买玩具好不好，就买上次在游乐园看见的那个棕熊，这么大！”乔志国笨拙地用手比划着大小，半闭着眼睛朝乔蓝笑。
　　竟然把她当成三岁小孩了。
　　乔蓝有记忆以来，从来没听过乔志国说什么好听的话。这个男人在外面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家人面前却是冷硬的。时间太快，回忆太短，以至于乔蓝几乎忘记了她曾经也有过骑在乔志国脖子上，哇哇哭着要游乐园的玩具棕熊，冰淇淋流了乔志国一脖子的峥嵘岁月。
　　那头棕熊最终还是没有买回来，工作人员说那是娱乐设施的一部分，连接着整个游戏设备，花了大力气从国外引进，不卖的。乔蓝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最后乔志国给她买了一只毛茸茸的棕熊布偶才作罢。
　　乔蓝后来曾经回来过一次。那时候她家的别墅已经没有了，乔志国也去世了，她无家可归地在这座城市游荡，看见曾经人满为患的游乐园正在拆迁，娱乐设施被拆得七零八落，棕熊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工作人员直叹气：“之前有个人一直说要把它买回去，价钱都谈好了，不知怎么的又不来了，耍我们呢！”
　　过往的记忆如暴雨般劈头盖脸，砸得乔蓝心底生痛，她抱着乔志国的腿，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爸，对不起，我好想你。”
　　乔志国手足无措，酒都被吓醒了：“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乔蓝紧紧地抱着他，摇摇头，泪水流了一脸。
　　女儿难得有依赖自己的时候，乔志国拍拍乔蓝的背，既吃惊又感动：“别哭，跟爸爸说说？”
　　乔蓝还是摇头，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一并发泄出来。
　　痛痛快快地哭完一场，乔蓝擦干眼泪，哑着嗓子道：“差点忘了，我煮了醒酒汤，爸你喝一点吧，免得头痛。”
　　乔蓝等乔志国喝完汤，去厨房里洗了碗，才回房间睡觉。

　　一夜无梦。
　　乔蓝醒来时天已经放晴了，暴雨洗过的天空呈现出一片一望无际的蓝。院子里植物青翠欲滴，露珠翻滚，鸟雀奏鸣，一切恍若新生。
　　乔蓝站在衣柜上的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的人又瘦又小，烫过的头发蓬蓬卷卷散在脖子上，衬得一双黑圆的眼睛大得出奇，正是少女时代的自己。
　　乔蓝神思恍惚，仍然觉得像是在做梦，或者，那段跟叶城死生纠缠，互相亏欠的人生才是一场梦，她根本没有长大，乔志国也活得好好的，也没有什么叶城、叶亭、宁希远，现在才是她真正的人生？
　　这时候，楼下传来一声响动，像是什么金属相撞的声音。
　　乔蓝收拾好东西下楼，看见乔志国围了一块围裙，右手拿着锅铲，左手端着一个盘子正从厨房里出来。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一锅粥，一盘煎鸡蛋，和两杯牛奶，不中不洋的早餐正冉冉散着热气。
　　看到乔蓝下来，乔志国微微有点不自然：“吃了早饭再去上课？”
　　乔蓝点点头，主动去拿筷子。乔志国以前很少回家，有时醉醺醺地回来了，也要睡到中午。乔蓝也从来不在家吃早饭，父女俩很少有过这样温馨的时刻，宁谧的时光在白色瓷盘上静静流淌，熏得乔蓝几乎又要流泪了。
　　乔蓝仰头憋住眼泪，声音有点不易察觉的低哑：“爸，你今天要上班吗？”
　　“怎么了？”
　　“顺路的话能送我去学校吗，我今天不想坐公交。”
　　乔志国正用勺子叉鸡蛋，油放太多盘子滑不溜手，不锈钢勺“砰”撞在盘子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他愣了愣，道：“哦，好，好。”
　　“谢谢爸。”

　　车停在一中门口。
　　正是进校的高峰期，三五成群的高中生嬉笑打闹，女孩子的笑声和着车铃声脆成一片；小吃店掀开竹制的笼屉盖子，袅袅热气中买早餐的学生捧着滚烫的包子大快朵颐；铁门上“欢迎各界领导莅临我校”的红色横幅下，机智的小男生把鸡蛋揣兜里，大力咀嚼着满嘴的面包在执勤干部的重重围剿下混进校门去。
　　这是十二年前的九月二十三号，乔蓝不到十六岁，才上高一，靠着一个有钱的爸爸，混吃等死，打架逃课，不学无术。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乔蓝站在校门口，不由自主地捏住拳头给自己打气。重活一世，她绝对不会再重复上辈子的老路，她一定会好好学习，努力生活，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过安静平和的一生。

　　不远处，乔志国看着女儿瘦小的背影，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周校长，你好，我是乔志国，我想问一下乔蓝班主任的电话是多少，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