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环阵》继晷

18、坤之三

　　所谓伸手不见五指，大概也不外乎如是了。
　　虽说外面现在也应该完全暗了下来，但在这个完全隔离了所有光线的地方，白昼和黑夜根本就没有意义。在这样的环境下待久了，人不知不觉就产生"啊，这个世上真的存在阳光那种东西吗"的想法。
　　翦逐不是一个着调的人，不如说论起胡作非为，同龄人中根本无人可敌。但是，拉着一个小孩子进这种一看就不像只是用来藏酱萝卜的地窖里的事，他也没想做。
　　虽然心中想着就算有什么事自己难道还会护不住一个孩子，可对着这个脑伤的小鬼，他到底是谦虚地表示这里面危险，担心有什么意外，让他留在外面。
　　张适没点头也没摇头，翦逐拿不准他到底听没听到懂，朝那地窖的楼梯爬了几步，见张适并没有跟下来，才放心地继续下潜。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前行，似乎连时间也被隔在了外面。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还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罢了？翦逐感觉不到时间的长短，能用来计数的只有在一片静谧中可以清晰听到的心跳。
　　时间过去得越久，神经不光没能放松，反而跟加紧绷，黑暗中似乎有着什么的错觉一点一点地被放大，为了捕捉那个影子一般的东西，眼睛给睁疼了也不愿意闭上。五感被无限地放大的同时也被不断地欺骗着，闻到的甜腻的血腥味和感到的那种阴冷地要将血液冰封的温度，都不知是真是假，就连持续匍匐前行的身上的酸疼也被另一种僵硬给代替了。
　　这都什么啊。
　　远处，又隐约传来刚才听到过的野兽的叫声。
　　不过与方才那凶猛地声音不同，耳边此时那断断续续不太真切的声音，更像一个垂暮老者的病榻呻吟，那个陷入囚笼的野兽在发出生命中最后的背负所有尊严的那声吼叫之后，已然油尽灯枯。
　　翦逐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呼吸。
　　还有多远？
　　虽然听得到声音，但是在不知道这个地方准确的构造的情况下，光凭声音无法判断还有多长的距离。
　　现在过了多久，在释竹回来之前，他必须要出去。
　　出？还是进？
　　门口的稻草不光是有引阵的作用，怕还能看出有人破阵的迹象。过了今日，释竹定会严加死守这个看着就像窑子样见不得人的地方，日后想再闯，怕是不易。
　　翦逐没有由于多久，就继续往前探进。
　　原因有挺多，比如千茭不可见人的一面对修仙界可能带来的危害，比如那声让人在意的野兽的叫声，又比如有一个唤他一声前辈的小孩儿在外面看着。可归根到底，终究是他没觉得自己会在这样一个鼹鼠洞里出什么事。
　　他稍微松了松麻痹了的背脊，感觉差不多适应了这样的前进方式。
　　又不知坚持了多久，因为过度黑暗而有些涣散的焦距猛地集中起来，几乎比翦逐意识到看到了出口还要更早地捕捉到了远处的一个光点。那光点小的几乎看不见，偏偏把翦逐整颗心照的亮堂堂的，接下来的这段距离本也不短，他却像忽然顿悟了爬行法门一般，如扑向猎物的蛇一般直冲像那个光点。
　　方才那猛兽的吼声没有再响起，到了这里，却可以听到属于走兽的那种粗重的呼吸声，那么沉重，却又那么虚弱。
　　脸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一点，翦逐对着像是沾了些的地方一擦，从那个出口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来。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摇摇晃晃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地面。等他慢慢看清周围的光亮是来自一圈火把，而并非是外界的阳光时，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野兽，也终于现出了原形。
　　那是. . . . . .什么？
　　一时间，翦逐甚至没能确认那个发出了一阵阵低吼的东西，是不是还真的活着。
　　那本该是什么模样翦逐一点也猜不到，因为他现在所看到的的，是个无脸无足无尾，背脊上的肉不翼而飞，露出了森森白骨的东西。本该有着这些东西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
　　还活着？
　　又或者已经死了。
　　明明就在眼前的这堆肉块发出了属于活物的声音，却叫人不知到底是被眼睛骗了还是被耳朵骗了。
　　稍稍偏过一点视线，他从那一片令人作呕的血污中看到了别的东西。
　　很多的人。
　　没错，那是人，本该是人的。
　　是人的手，人的脚，人的头，可是，没能凑在一块。和那只野兽不同，这些毫无疑问是尸体，没有呼吸，早就死得彻彻底底的，伤口翻着早已干涸了的血和脓的人的尸体。没有一个人完整，那些断肢连着骨带着肉，跟海岸线样曲折的伤口毫不含糊地证明了，它们都是被完整地扯下来的。
　　尸臭比要淡的多，那股甜腻的味道却越发浓厚。
　　火苗还在温柔地照亮这个静谧的屠宰场，虚幻的赤色外焰包裹着嫩黄色的内焰，只有被不知哪里吹来的阴风轻抚时，才会妖娆地摆动起腰肢。
　　翦逐觉得眼睛又泛起了一阵干涩的疼痛。那点疼痛像在他体内生着根，穿过眼球，经过食道，找着了五脏六腑便紧紧地攀附着，勒绞着，疼的他近乎窒息。
　　嘿，那是人啊。
　　活生生的人啊。
　　脑内响起这越来越大的声音，震得他一阵耳鸣。
　　堂堂修仙世家，百年名门千茭，在这座四季如春的山，究竟用了多少人的血来浇灌？
　　翦逐没有再停留，转身便朝来时的楼梯走去，急切得像逃命，又决绝得像要奔赴战场的将士。
　　此时此刻，他冷静得不可思议。
　　千茭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但是千茭究竟做了什么，他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
　　要揭露并非难事，但在揭露之前决不能让千茭的人找到机会抹消这里的一切，那他必须要快，快的让千茭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要做到这一点就决不能是大张旗鼓地兴师问罪，只能是再次带人潜入此地，作为人证，而且这个人一定要有足够的地位，足以让千茭的矢口否认看起来苍白无力，然后再在确定他们无法往这里伸手的情况下把这里暴露在阳光下。
　　谁可以？
　　翦逐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他的父亲翦秦风。翦氏一族本就是仙门大族，族长翦秦风又与谢家谢斐是如今并肩立于最顶峰的两人，说出来的话定是让人天然便信上几分，作为人证绰绰有余。
　　可是转念一想，揭发的人是他，作证的人还是他父亲，难免会让人生疑。但若不是翦秦风，还有谁会真的听他的话私闯千茭禁地？
　　方法还没想出来，前方却又出现了一点亮光。
　　翦逐骤然停下了脚步。
　　那亮光很小，很微弱，正如他来时看到这个入口时的模样。
　　一股寒意悄然包裹住翦逐的心脏。某个猜测浮上心头，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缓慢地挪动着步伐，见到那个光点一点点变大，一点点清晰。在完全看清眼前的事物时，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倒灌。
　　千茭门主柳长琴的千山橿沭第三重境——殊途同归。
　　翦逐回到了那个屠宰场。
　　而这次，那些死的不能再死的尸块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明明不过是些死物，却零零碎碎地从地上浮起来，只消一眼便可看出来者不善，离弦之箭般冲向翦逐。
　　翦逐是何等的高手，哪里会被那种东西给碰到，只稍稍几个闪身便略过了那几块血肉。
　　其实此时此景，看起来比起恐怖，更多的是可笑。那些沾满血的肉并不能直接看出来是人身上的，翦逐躲得轻松，就像菜市场掐起来的小贩们一个气急拿起摊上的肉就砸的样子，没有半点战斗力和危险性。
　　但那只是看起来。
　　听到那些肉块从脸边飞过时的声音翦逐就很清楚，那区区尸块能像活物般疾行，若是被那种速度的东西集中要害，他就是钢筋铁骨也得多出个洞来。
　　翦逐下意识地触了触腰，可是没能摸到剑。
　　没带. . . . . .
　　也是，本就是来找美人谈心的，花前月下的怎么可能带剑呢。
　　翦逐暗道不妙，这些尸块不是活物也不比活物，他们不知被什么妖物给控制住了，能动，却也因为是被控制的，不会累。而这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甚至不知道会不会结束的打斗最终也会变成一群凶尸围攻已经法力用尽了的他。
　　只能逃。
　　殊途同归并非无解的法术，而解术的方法，几乎可以说是众人皆知。
　　强攻。
　　最简单的方法同时也是唯一的方法，只能用法力强行破坏从而冲出去。
　　翦逐又啧了一声。
　　就算有多不想承认，他就算是再惊才绝艳，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也就是说，他就是金蝉子转世如来佛投胎也不可能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破除一个有六十多年修为的人最得意的法术。
　　翦逐修为还不够。
　　此时此景正可谓穷途末路进退两难，翦逐是真的一时没辙了。一边和尸块动着手，一边不断地扫视周围的环境。该说他沉着冷静还是没心没肺，这穷途末路的光景他也就觉着有他在就没有不柳暗花明的理儿。这种让人瞠目结舌的自信坏处多了去，但这时却让他有了常人难以匹敌的清晰的思绪，似乎在这样的战斗之中从哪里垂下来了一根蜘蛛丝，他都能就那么拽着逃出生天。
　　足够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了一阵脚步声。那脚步身是从他来时的那个通道传来的，不急不缓，轻，而稳重。翦逐没有多想，只当是另一个比较完整的尸身在移动，反手就送上一记破魂咒。
　　他的动作很快。
　　出招快，收招更是快的不可思议。如果不是自己真的那么来了一下，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翦逐连收招也是一把好手。
　　“你. . . . . .”
　　翦逐瞪大了眼睛盯着来人。
　　“你怎么来了！”

　　他腰间的剑拿在手上，冰冷纤薄的剑锋泛着幽光，而朝下的那侧，正滴落着暗红的血。
　　一滴，一滴，在地上留下残忍的痕迹。
　　张适抬起了头，毫无表情的脸一如既往。
　　就像，他浑身沾染的那些血液并不存在一样。
　　在那一刻，翦逐忘记了那些尸块，那些可怕的后果。
　　他没想到，在遇到他的蜘蛛丝的时候，他感受不到丝毫的愉悦。
　　只有如深秋寒潭般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