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单章完结 ...
-
仲夏,夜幕初临,雍容的金陵城灯火辉煌,一派繁盛景象。秦淮河悠悠流淌,碧水清清,倒映着河两岸灯笼高悬的吊脚飞檐楼。凉风习习,乌篷摇曳,回荡阵阵橹声,似是与此起彼伏的琴箫乐曲相互和鸣。
河岸常有眷侣结伴同行,绵绵情意,更给这金陵秦淮的夜色平添了几分风情。
江小月趁着月色一路飞奔到河边,眼见一片华灯璀璨,皱了皱眉,扭头看到沿着河流上游的方向,少了许多楼阁商铺,仅是点点阑珊灯火,兼几处老旧民居,也没有往来游人,这才勾唇一笑,转身向那一片深沉夜色飞掠而去。
终于将那一派繁华盛景甩在身后,江小月回头望了望,没看见那几个锲而不舍的尾随身影,松了口气,正待离去,却未曾想一转身便撞到了一个人。
江小月揉着被撞痛的鼻子,就着月光和零星灯火,打量着眼前的人。
这是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书生,身上一袭破旧青衫,身形纤瘦单薄,面容倒是颇为清朗俊秀,他正一边揉着肩膀,一边一脸抱歉地对江小月道:“不好意思啊这位兄台,在下方才想事情想的出神,未曾想撞到了兄台,实在抱歉,兄台你有没有事?”
江小月身上穿着一件朴素的粗布麻衣,木簪束发,一副后生打扮,再加上此地灯火昏暗,也难怪那人将她认作了男子,可是江小月听着他一口一个“兄台”,心里还是暗笑了一声“书呆子”。心念一动,故意压低嗓音,捂着鼻子,故作愤懑地说道:“你这人骨头是什么做的啊?硬得跟石头一样,我鼻子好像都撞断了……”
那书生一听,急道:“这……这么严重!那最好赶快去医馆看看吧……”
听这语气,竟是当了真。
江小月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不再逗他,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道:“没事没事,我……”正说着,她突然顿住,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风里传来的衣袂声和迅捷的脚步声。
江小月自幼习武,耳力自是极好,片刻间便知道,追赶自己的人已经到了不远处,而此地地处偏僻,仅仅几个破旧矮院,短草荒丛,实在无处躲藏,那几个人虽算不得什么高手,但是无奈他们人多势众,正面硬碰也不是好的选择。
那书生见江小月突然安静下来,正要不解地开口询问,却被江小月一把捂住了嘴。
江小月瞟了他一眼,电光石火间思绪翻涌,突然灵机一动,伸手拔下束发的木簪,如瀑般的黑发立时四散开来,还未等那书生回过神来,紧接着她又三两下扯掉自己的粗布外衫,往草丛里一丢,露出洁白的中衣。
脚步声越来越近,江小月果断抓过那书生的衣领,让他压着自己向后倒去。
“你……”那书生还未及开口,便被江小月一手按住了头,同时一双温热的唇凑上来,暂时堵住了他所有的震惊与疑惑。
夜色中远远地出现了几个人影,正四处张望着寻人,猛然看到河岸草丛中有一对男女正在缠绵拥吻,不由得自觉尴尬,也不敢细看,匆匆向周围扫了一圈便赶忙离开了。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确定那些人已经不在附近了,江小月这才放开那书生,却见他满脸的呆滞和惊愕的神情,细看之下,竟是连耳尖都红了。
江小月心里不由得好笑,伸手拍拍他的脸,道:“喂,可以起来了。”
那书生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慌里慌张地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后退两步,满面通红,语无伦次地道:“你……你……我……”
江小月悠悠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沫,略带戏谑地看着他:“怎么?嫌我轻薄了你?”
“不……不是……我……”
“哎呀行了行了,我一个姑娘家还没说什么,你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干吗……哦,难不成你是怕我赖上你,让你负责任?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肯定一向是那种始乱终弃,不负责任的男人……”
“我不是!”那书生突然大声地道。
江小月一愣,见他通红的脸上除了羞惭外竟还有三分愠色。心念一转,想着自己原本不过是在逗弄他,但是看这情形,这个人……莫不是又当了真?
“我,我从来不是那种始乱终弃、不负责任的人。”那书生一脸坚定地道。
果然。
江小月叼着一根细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哦?那方才的事情,你想怎么负责啊?”
“我……”那书生愣愣地想了半晌,只觉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道所谓的“负责”该如何负责。
江小月无奈地叹了口气,笑道:“行了,不难为你了,这样吧,你请我喝杯酒,这事就算过了怎么样?”
书生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妥当,又没什么别的主意。他摸摸鼻子,点头道:“那,那好,舍下刚好有好酒,不知姑娘肯否赏脸光临舍下……”
“好。”江小月答应得干脆。
“我叫陆清,字朗之,金陵人士,自幼在这城中长大,也没怎么去过别的地方,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酿酒为生,参加了几年科考,但是,大概是我天生没有什么读书的资质吧……”
江小月没想到,这书生喝了两杯酒,倒变得多话起来,不一会儿竟把自己的身世经历全都说了个一清二楚。
两人并肩坐在屋顶上,夜风习习,仿佛带着月光的气息,同酒香混合一处,慵懒而又缠绵。
酒,倒真是好酒,上好的梨花白,江小月还是第一次喝到如此醇正的梨花白。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啊,你父母呢?”江小月仰头灌了一口酒,大着舌头问道。
陆清顿了顿,淡淡地道:“父母早亡,是外婆一手把我拉扯大,酿酒的技艺,也是外婆教给我的,只是她一直希望我能读书、考取功名,所以酿酒这事,我只学了些皮毛,外婆故去后,我就再也酿不出这样的酒了……若不是街坊邻里依旧照顾生意,只怕这小酒坊也撑不下去。恩情无以为报,平日里只能常常帮他们写写书信,好在这手字还拿得出去……”
江小月一愣,低头看了看手里散发着醇香的酒坛,问道:“这,这个酒,是你外婆从前酿的?”
“是……啊,没关系的,你不用介意,再好的酒,不也是用来喝的吗?”陆清真诚地道。
江小月沉默片刻,突然道:“刚才其实是有人追杀我,我来不及跑才把你拉过来当挡箭牌,后来说的话也是在捉弄你。”
陆清愣了愣,问道:“谁追杀你?为什么追杀你?”
“……”江小月挑眉看他,“你……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刚才不仅利用你还捉弄你,你还把这么珍贵的酒给我喝,你亏了懂不懂?”
陆清挠了挠头,恬然一笑:“也没有什么亏不亏的……诶,你还没说谁追杀你呢,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说起来最近这城里出了好几起命案,还都是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
江小月笑而不语,也没再认真听他说话,兀自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心下默默想着,要是这人知道,这几起命案几乎全出于她手,恐怕就不会在这里同她一起喝酒了吧。
江小月把醉得不省人事的书生丢进屋里,倒是没废多大力气,也亏得陆清喝醉了不疯不闹,只安安静静地熟睡,带着满面酡红,眉眼恬静,一副丝毫不设防的样子。
江小月毫不见外地在陆清家里转来转去,四处打量。
陆清的卧房里,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八仙桌,两把圈椅,几个圆凳,除却必需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外,没有任何装饰和多余的东西。不大的小院里几乎被酒缸占满,散发着浓浓的酒香。
倒是陆清的书房,让江小月小小的震撼了一下。
一张不大的书桌,被几个巨大的书架围在中间。书架上满满的都是各种藏书,数量实在蔚为可观。
江小月随便抽出几本翻翻,又放回去,看到几乎每本书页里都有着密密麻麻的批注,便知道陆清竟是把这里的书都认真读遍了。看了一会儿,江小月心里倒是懂了七八分陆清的外婆想要他读书考科举的心思。
古朴的书桌上,几张写着字的纸用镇尺压着,江小月习惯了暗地里走家窜舍,顺手牵羊,也没多想,直接走过去,拿起来细看。
那是一沓诗稿,写的整整齐齐,几行清秀的小楷,倒真是有几分字如其人的意味。
“何年金榜失龙望,秋心不堪荡,素笔写新词,字字悲凉,满纸霜华降……才子词人,自白衣卿相……”江小月掩唇轻笑,昨晚还谦卑有加地说什么自己没有读书的天分,原来满腹的牢骚竟是发到这儿了,白衣卿相,这是把自己当奉旨填词的柳三变了……
又翻了几篇牢骚诗词,看到最后一首七律,江小月笑意更甚,颇玩味地读了好几遍。
仲夏风清月如钩,星尘隐隐似凝眸。
经纶俗务诗章少,闲来铺纸笔墨稠。
丝竹管弦初长夜,阑珊灯火对江楼。
相思若得红袖顾,不羡千金万户侯。
相思若得红袖顾,不羡千金万户侯……江小月看着这两句,心道,这书呆子竟还是个情种,只是不知这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陆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的,虽然还有些宿醉的头痛,但是脸上清清爽爽,想是已有人用帕子帮自己擦过了……有人……有人……陆清蹭的一下坐起来,顾不上头痛和眩晕,披上外衣冲出屋子。
院里没有人,陆清愣了片刻,突然听到书房里有些微动静,连忙跑过去,只见江小月手里拿着那一沓诗稿,靠在椅子上,一手支颐,正睡得香甜。
想到那些满是牢骚之语的诗词已经全被她看到了,陆清一阵羞愧,轻轻地走过去,想从她手里把诗稿抽走。
拽了一下,竟没有拽动,抬起头,恰对上江小月含笑的双眸。
陆清一惊,连忙后退了两步,尴尬地挠了挠头。
江小月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微笑道:“你睡醒啦?酒量还不错么,一般跟我喝酒的人,隔日都得睡上一天呢。”
“姑娘海量……我……”陆清看着她手里的那些诗稿,不知该如何开口要回来。
江小月看他盯着诗稿不放,不由得轻笑:“你……诗写得不错啊。”
陆清面上一红,结结巴巴地道:“那些,那些都是……闲来无事的游戏之作……当不得真的……”
“游戏之作……我觉得不像啊,认真得很呢……比如这个。”江小月抽出那张“相思”,凑过去颇为好奇地道,“‘相思若得红袖顾,不羡千金万户侯’……这个红袖,指的哪家小姐啊?”
陆清咳了两声,正色道:“这个,表达的只是一种……意境,并不是特指谁……不过是触景生情……”
江小月挑眉:“真没有?”
“没有。”陆清坚定地答道。
“好吧……”江小月将那张诗笺折了几折,“既然没有,我就先替你收着好了,等真有了我再帮你送给她……”
“哎……”陆清想抢回来,手伸到一半却突然顿住了。他看着江小月笑意盈盈的眉眼,恍惚间竟觉得,自己那一丝无归处的相思,似乎突然有了方向。
江小月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快速地塞进自己怀里装好,然后拍拍他的肩膀,问道:“你家有没有吃的啊,好饿……”
还在为方才内心生出的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情愫纠结的陆清下意识地道:“啊?哦……有,我去做……”
“快去快去。”江小月满意地笑笑,转身坐回椅子里,翘着腿,继续翻看那些诗稿。
陆清摸了摸鼻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向厨房走去。
坐在小院里,喝着陆清煮的粥,江小月心里不由得感叹,像个普通人一样吃早饭,真是很久没有过的体验了……
陆清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江小月。
半晌,陆清迟疑着开口:“那个,你昨天说你被人追杀……”
江小月内心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书呆子还揪着这事没完了,昨天晚上就一直在问她是怎么回事,早知道就不告诉他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面上还是正色道:“那个,我们家是武林世家,跟某些派别有世仇,这次出来办事,有几个宵小想抓我为质,趁机让我们家为他所控,昨天就是他们追杀我,幸亏我跑的快,这才躲过一劫……”
陆清愣愣地点了点头:“哦……”
江小月正盘算着自己刚才那番话有多少漏洞,突然听到外面一阵粗暴的拍门声响起,同时有人高声叫道:“陆清!”
江小月询问地看向陆清,陆清神情迟疑了一下,放下碗,低声道:“没事……我出去看看。”
小院的堂屋便是陆清对外经营的酒坊,只是这一大早,还没有到平日里开门的时间,谁会在这时候来?听声音似乎还来者不善。
江小月跟过去,并没有进去酒坊,而是站在门后,把厚厚的帘子拉开一个小缝,偷偷往外看。
陆清刚卸了门板,酒坊的门就被粗暴地踹开了,一个华服的青年,带着几个小厮,一脸戾气地走进来,颐指气使地道:“今天晚上给我送五坛竹叶青到宝翠楼去,听到没有?”
江小月暗自皱眉。
陆清衣袖下的手捏紧了拳头,半晌,又松开,只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华服青年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小厮们离开了酒坊。
江小月走出来,倚在柜台旁看着他,问道:“那个薛成义,你得罪过他?”
听到她叫出那人的名字,陆清讶异地扭头看她:“你认识他?”
江小月耸了耸肩,道:“不认识,只是听说过,江州刺史的独子,和雍亲王交好,仗着有后台四处横行,而且心眼极小,睚眦必报……你是怎么得罪的他?”
陆清神色有些黯然。
原来两年前,有一对外乡的父女途径此地,那父亲突然得了重病,看郎中几乎花光了银子,薛成义见那姑娘貌美,便想以钱财诱惑,强行霸占,不料那姑娘性子却极为刚烈,坚决不从,薛成义恼怒,便告知街坊四邻不许接济他们,本想着帮他们一把的药铺郎中、客栈老板等人,因畏惧薛成义的权势,便也作罢。薛成义本想着那姑娘走投无路还是会来求他,却没想到被陆清打乱了计划。
陆清给了那姑娘很多银子,给她父亲治好了病,又送他们离开了金陵城,薛成义知道这事后,几乎气歪了鼻子,当即带着人上门狠狠打了他一顿。这还不算,薛成义得知陆清要参加那年的乡试,便写信给主考官,要他留意陆清的卷子,不要让他通过考试。那主考官也十分畏惧薛成义背后的权势,是以虽然可惜陆清的才华,但依旧没让他得中举人。
听他说罢,江小月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他给你使绊子,还坚持去考试啊?”
陆清迟疑了一下,道:“若不去考试,谁知道他还会另想出什么法子来报复,再说,过两年他没准就忘了我这个人了……”
“呵,他这个人出了名的斤斤计较睚眦必报,再者看他今天这个样子,像是会忘了你这茬儿的样子么?”江小月道。
陆清苦笑:“那也,没别的办法啊……”
江小月斜瞄他一眼,道:“要不,我帮你去做掉他……”
陆清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你别乱说……杀人可是要犯法的……何况他的身份……”
江小月无奈地拍开他的手,道:“开玩笑的,我哪有那么大本事,就算真能得手,我也逃不过刺史府和雍亲王府的追杀……”
陆清这才松了口气。
江小月趴在柜台上,托着下巴,看着陆清在酒坊里忙忙碌碌的清瘦身影,突然开口道:“陆朗之。”
陆清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昨夜曾告诉过她自己的表字,只不过,甚少有人这么叫他,一时间有些不太习惯……陆清扭头询问地看着她。
江小月道:“我要在金陵城住一段时间,有些事情要处理,前两天被仇家发现了行踪,住客栈怕是不安全,你肯不肯收留我啊?”
陆清点点头:“好啊。”
见他答得这么干脆,江小月眯起眼睛:“你就不怕我会连累了你?”
“若我是怕连累的人,现在就不会连乡试都考不过了。”陆清淡淡地道。
江小月被这句话噎了一下,沉默片刻,又略带迟疑地问:“那,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么?没准我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实际上是另有图谋……”
陆清瞥了她一眼,依旧云淡风轻地道:“没有哪个坏人会拼命问你为什么不觉得我是坏人的。”
“……”江小月死死地盯了他半晌,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你真聪明。”
入夜,陆清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拎着几坛竹叶青,按薛成义的吩咐送去了宝翠楼。
那种风月之地,江小月自是不方便去的,于是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陆清前脚出门,江小月后脚就跟了出去。
江小月倒是没有跟着陆清,自己悠然自得地逛了几间成衣铺子,买了身宝蓝色的衣裙换上,又进了首饰铺子,挑了一支步摇,将发髻重新挽了。这么一打扮,江小月整个人都改头换面,从假小子模样变成了一个娇俏可人的少女。
江小月正溜溜达达地在街上闲逛,快走到宝翠楼附近时,一个身穿鹅黄衫子的妙龄少女与她擦肩而过。
江小月神色顿了顿,停下来,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绣花钱袋。
“姑娘,你的钱袋掉了。”江小月扭头说道,一边说着,一边迅捷地从那钱袋中掏出了一样东西,紧紧攥在手心里。
那少女闻言,转回身来,讶异地摸摸自己腰间,连忙走过来,接过江小月递给她的钱袋,说道:“多谢姑娘。”
江小月微微点了点头。
那少女礼貌地冲她笑笑。
眼神交汇处,是多年积累下的毫无差错的默契。
没再有更多多余的言语,那少女收好钱袋,转身款款离去。
江小月若无其事地将手心里的纸条收进袖中放好,神色如常,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陆清从宝翠楼出来,低着头兀自向前走着,突然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唤他:“陆朗之!”
讶异地抬起头,陆清一眼就看到了正站在路边朝他挥手的江小月。
陆清连忙走过去,惊讶地打量了她半晌,江小月得意地挑眉:“怎么样?还叫不叫我‘兄台’了?”
知她又在拿头天晚上的那事打趣,陆清尴尬地摸了摸头,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看这街上热闹,想出来逛逛,一起么?”
“哦……好啊……可是,你不是说最近有仇家盯着你吗,这样随便出来……”陆清犹疑着道。
江小月转了转眼珠,心说倒是把这茬儿给忘了。
“没事没事……哎你看那个好好看啊……好想要!”江小月突然指着街上一个小摊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拽了陆清往那边走去。
对于江小月这种劣质的转移话题手段,陆清只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便由她去了。
街市上华灯璀璨,人潮熙攘,江小月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拽着陆清,乐此不疲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穿梭。
江小月似乎对一切都很有兴趣,投壶影戏,花草盆景,丝帕团扇,绿豆糕,松子糖……甚至连算命的都没有放过。
一个穿着破旧道袍,长须灰白的老头坐在路边,正眯着眼睛打瞌睡,身旁一个写着“神算子”的招牌随风轻轻晃动。江小月颇好奇地打量了一眼,便径直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啃了一口糖葫芦,问道:“老头,你会算什么啊?”
那算命的见来了生意,睁开眼睛,看了看江小月,又看了看她身后紧跟过来的陆清,眼珠滴溜溜一转,拈须微笑道:“乾坤卦象,命数富贵,仕途姻缘,只要测算者心诚,贫道都可指点一二。”
江小月眨眨眼睛,一把拉过陆清,对那算命的道:“那你算一下他能不能考上进士。”
陆清没料到这变故,愣了一愣,为难地道:“我,我连乡试都没过啊……”
算命的忙道:“无妨,无妨,我看公子面相,应是命中有富贵功名的人,不妨写下生辰八字,让贫道卜算一卦。”
江小月抬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陆清无奈地叹了口气,提笔写下生辰八字。
那算命的拿过去,兀自嘀嘀咕咕地鼓捣了半晌,抬起头对陆清道:“贫道果然没看错,公子才气天赐,命中当得以金榜题名,只不过命途坎坷,运数熹微,需得贵人相助,方可破除灾星,保前路无虞。”
贵人?陆清还没来得及说话,江小月已经问了出来:“贵人是谁?在哪里?”
算命的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缘分到时,自当相见。”
江小月撇撇嘴,已然失去了兴趣,付了卜金,便要起身离开,那算命的却突然叫住她:“姑娘,贫道……有一言以劝。观姑娘的面相,命中颇有些凉薄之意,此生怕是要无情无欲,方得平安顺遂。”
江小月歪头看他:“老头,只让你算了一个人,就不用买一送一了。”说罢,拉着陆清离开了那里。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算命的无奈摇头。
陆清感觉,江小月似乎有些生气。虽然她并没有说什么,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可陆清就是觉得她生气了。
正在苦恼着该怎么让她高兴起来,就听到前面的江小月淡淡地说了句:“我没生气。”
陆清一愣。
江小月放慢脚步,一手搭上他的肩膀,道:“真的没有……好吧,刚才是有一点点不高兴,不过现在已经不在意了。”
陆清疑惑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江小月挑眉:“我的眼睛可是很毒的……”正说着,突然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他往旁边一拽,身形一动,两人的位置便调换了过来。
看着陆清不解的目光,江小月微微一笑:“比如刚才,你的钱袋差点就被贼顺去了。”
“啊?”陆清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钱袋还在,方才意识到是江小月看见了那贼,这才拽了他一下,没有让那贼得逞。
“贼在哪里?”陆清疑惑地搜寻着街上的人群。
江小月抬了抬下巴,道:“前面那个穿灰衣服的人,虽然长着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但是眼神里透出一种奸诈危险的意味,一看就知道并非善类。偷你没偷成,估计要去偷别人了。”
陆清一愣:“那我们赶紧去报官啊。”
江小月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拿什么理由去报官?他又没偷成你东西……”
“那就这么放任不管,岂不是纵容了他偷窃……”陆清皱着眉道。
还未等江小月说话,便听得前面传来一声惊叫:“我的钱袋呢?有贼啊!”
“你看,不抓住他还不知道要偷多少人……”陆清说了一声,想都没想便直接追了上去。
“喂!”江小月没想到这书呆子跑的竟然还挺快,一时间也没拉住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跟着追了上去。
街上人潮熙攘,江小月也无意在人前暴露武功,只得跟在陆清后面锲而不舍地……抓贼。
那小贼身形十分灵活,离开了繁华的大街,窜进暗巷,绕了几下就不见了身影。
陆清看着眼前交错纵横的巷子,正犹豫不决该往哪个方向走,紧跟过来的江小月一把拉住他,沉声道:“跟我走。”
陆清对江小月的判断深信不疑,连忙加快了脚步,跟着江小月往更深幽的巷子里跑去。
在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小院门前,江小月停下了脚步,陆清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江小月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情凝重,陆清连忙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连带着喘气声都轻了下来。
江小月先仔细听了听门内的动静,然后凑到陆清耳边,低声道:“刚刚那个小贼就是进了这个院子,但是他有同伙,至少三四个人,而且武功不低,我觉得,他们似乎不是普通的贼……”
陆清吃了一惊,也压低声音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去报官?”
“不急。”江小月道,“你先找个隐蔽地方躲一下,我进去看看,他们究竟是干嘛的。”
陆清立刻正色道:“不行,这太危险了,你……”
江小月打断他:“没事,我只是潜进去看一下,不会惊动他们的,你快去,若是真的起了冲突,你可别连累我。”
陆清看着她严肃的神情,知道此刻劝也没用,于是便连忙在巷子里寻了个隐蔽的角落躲了起来。
确认陆清轻易不会被发现后,江小月上下打量了这院子一番,足尖一点,宛如一只灵活的猫一样跃上了屋顶。
靠着夜色的遮掩,江小月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身形,探查着这间小院。
院子中陈设与普通人家无异,只是更杂乱肮脏一些,各处俱是杂草灰尘,好像许多年没有人居住过一样。
有隐约的火光和几个男子交谈的声音通过窗子和门缝从堂屋里透出来,江小月悄悄伏过去,透过门缝偷偷往里看。
这件堂屋空空荡荡,竟好似一个柴房一般,四个面色阴沉的男人正围坐在火堆旁,小声交谈着什么,屋子的角落里,竟然有一个姑娘,被绳索绑着,口里还塞着布帛。
这帮人,果然不只是盗贼,还是强盗……
陆清躲在暗处焦急地等待着,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江小月身影灵活地跳了出来。
江小月跑到他身边,小声说了一下里面的情况,陆清皱眉道:“绑架可是大罪,我们果然还是应该报官。”
江小月犹豫了一下,且不说等官府派人来要多长时间,派了人又能不能与这几人相抗,单只是她自己的身份,若是被官府的人认了出来,还是有些麻烦……
仔细想了想,江小月道:“我觉得,我们还是把她救出来,再考虑报官的事情吧?”
陆清疑惑道:“为什么?我们自己怎么救?”
江小月道:“你想想看,若是等大批官兵前来救人,那个姑娘被绑架的事情,恐怕不出几日全城都知道了……流言这种东西,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候肯定无可避免的影响到姑娘家的声誉……”
陆清思索片刻,觉得十分有道理,犹豫了一下,问道:“那我们,怎么救她?”
江小月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儿。
“这,这太危险了吧,你一个人……”陆清深深皱眉。
“放心吧,没问题的。”江小月拍拍他的肩膀,不等他再提出异议,便再一次运起轻功,翻进了院子里。
陆清伸手,却连她的衣角也没抓到,无奈之下只得叹了口气,起身,从另一个方向绕到小院后面的院墙外,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半晌,院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安静了片刻,突然传出“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几声惊惧的怒骂。
陆清紧张地又等了片刻,便听到头顶传来江小月的声音:“接着!”
陆清连忙抬头,只见江小月简单粗暴地拎着一个人,蹲在墙头,叫了他一声便二话不说就把人扔了下来。
陆清赶忙接住,那姑娘虽然纤瘦得很,但陆清还是被惯性撞得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快走。”江小月只说了这一句,便立刻转身,又跃进了院子。
听着里面接连不断的打斗声,陆清心里虽然担心,但也不敢停留,把那尚在昏迷之中的姑娘背在背上,抄小路往自家酒坊跑去。
江小月的计划,本来是自己先把人偷出来,交给陆清带回去,自己与那几人缠斗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自己再想办法脱身,或是将他们引向别的地方。于是潜进院子后,先用暗器灭了烛火,又掏出一颗江南霹雳堂特制的烟雾弹丢进了屋里,那几人果然在不察之下中了招,江小月趁机跳进屋去,忍住弥漫的呛人烟雾,拎起那被绑架的女孩就走。
却没想到,刚刚跃上墙头,把人丢给陆清,便有一个匪徒从满屋子的烟雾中挣扎了出来。
江小月跳回院子,足尖还未落地,一把长刀就直冲着她的面门飞来。
江小月连忙侧身一闪,堪堪避过,可锋利的刀刃还是将她的脸划出了一道血痕。
来不及多想,江小月便和闻声而出的几个匪徒缠斗起来。
虽然想到了这几人里大概有高手,却没想到竟如此难缠,江小月几乎使尽浑身解数才拦住这几个匪徒,没放走一个人。
然而这样一来,她自己的脱身,也变得十分困难。
缠斗了十几个回合,江小月体力渐渐有些不支,出招的速度也随之变慢。
危急之中,一个人突然出现从天而降,利落地一剑放倒一个匪徒。
江小月心下一喜,叫道:“阿衡!”
那人转过头来瞪了她一眼,手下不停,挥剑如风,战局的优势马上便偏到了江小月这一方。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在街上,那个掉了钱袋的少女。
此时的她一袭黑色劲装,长剑携身,神情冷冽,与方才街上那个鹅黄长裙的少女判若两人。
受了伤的几个匪徒见势不妙,转身便要逃跑,江小月连忙要追上去,却被阿衡一把拉住。
“跑就跑了,还追什么追!”阿衡没好气地道。
江小月急道:“不行,这时间陆清恐怕还没到家,如果被他们发现踪迹就危险了。”
阿衡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无奈地转过身,抬手几枚飞镖扔出,正中那几个匪徒的后脑。
江小月一惊:“你这么杀掉他们会有麻烦的吧?尸体怎么处理?”
阿衡淡然地收剑入鞘,道:“二堂的人都到金陵城了,交给他们处理就可以了。”
“二堂?”江小月一愣,“都来金陵城做什么?”
“有新的任务。”阿衡淡淡地道,“纸上的内容看了没?”
“诶……”江小月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还没……”
“回去再看吧。”阿衡叹了口气,“先离开这里,此地不宜久,我去通知二堂主……”
“哦,那我先回去了……”江小月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等一下,你回去哪里?”阿衡挑眉看着她。
江小月错开她的眼神,支吾着道:“回……一个朋友那里。”
“……”阿衡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半晌,最后轻轻叹了口气,道:“算了,你去吧。”
“嗯……”江小月答应一声,转身慢慢挪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眨眨眼睛,忽然一个翻身跃上墙头,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陆清把那昏迷不醒的姑娘一路背回家里安置妥当,已经累的气喘吁吁,也顾不上喝口水,只在屋里院里焦急地来回踱步。
过了不知多久,江小月还没有回来,那被救回来的姑娘已悠悠转醒,她揉了揉发痛的额角,依稀记得自己彻底昏过去之前,有人冲进来把自己带了出去……
她撑着床沿坐起来,一转头便看到了正站在窗边向外眺望的陆清。
陆清听到动静,猛的回过头,见她醒了,连忙走过来,体贴地倒了杯水给她,关切地道:“姑娘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用不用我去给你找个郎中?”
她摇了摇头,接过水,抬眸看向陆清,见救自己的人竟然是这样一个清秀俊逸的年轻公子,心下又是诧异又是惊喜。
喝了两口水,她缓缓开口道:“多谢公子搭救性命,救命之恩,实在无以为报。”
陆清愣了一下,道:“哦……那个,其实,其实不是我一个人救的你……”
话音未落,一个人突然推门走进来,陆清回头,惊喜地叫道:“小月!你回来了?怎么样,没出什么意外吧?”
江小月刚想说没事,陆清却突然捏着她的下巴往侧边一转,皱眉道:“脸上这是怎么弄的?”
见他似乎忘了这屋里还有一个人,江小月尴尬地咳了两声,陆清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垂头道:“我,我去给你拿伤药。”说罢便走了出去。
江小月摸摸鼻子,走到那被救回来的女子跟前,友好地笑笑:“我叫江小月,姑娘怎么称呼?”
那女子点头施礼道:“陶蓉蓉。”
“哦……陶姑娘,那个,你是怎么被那些匪徒抓住的啊?你家在哪里?”江小月问道。
陶蓉蓉平静地道:“我家就住在金陵城内,家里是做丝绸生意的,因生意做得大些,便常常会得罪一些人……昨日我去城外寺庙烧香,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这些人……”
陆清拿着药箱回来,见她们正在说话,便没有打断,只是取出金疮药,默默地给江小月涂抹脸上的伤口。
陶蓉蓉顿了顿,道:“此番还要多谢二位搭救性命。”
江小月不在意地摆摆手:“没关系没关系,不用太在意,举手之劳,就是他一路把你背回来挺辛苦的。”
陶蓉蓉抬眸看向陆清。
陆清一愣,连忙道:“不,不辛苦,我没做什么的……都是江姑娘武艺高强……”
江小月适时打断他:“陶姑娘既然家就住城里,等天一亮,我们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陶蓉蓉颔首:“如此,便多谢了。”
自从那日陆清和江小月救了陶蓉蓉,又将她完好无损地送回家中,陆清这间小酒坊就得到了金陵城最大的丝绸商人陶山的青睐和照拂。陶山不仅亲自带人上门道谢,更是动用自己在城中那些生意上的关系,使陆清的酒坊生意好了不少。陶蓉蓉也因此与二人相识,时常前来探望,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她只能见到陆清一个人。
江小月在脸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之后,就开始常常在城里东逛西逛——至于她是不是真的在单纯地逛街,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逛累了,也不一定马上回去酒坊,而是在对面仙客居楼上坐个靠窗的位置,喝喝茶吃吃点心,托着腮帮子看着酒坊里的陆清酿酒、沽酒,没有客人的时候就安静地坐在那里读书,神情认真而又专注。
江小月向来是坐不住的人,但是每当看着陆清安静读书的样子,自己心里好像也能平静下来,那些个刀光剑影全都丢到九霄云外,仿佛天地间只余下这一间酒坊,一个青衫书生,一隅宁静人间。
这天,江小月照旧坐在仙客居窗边,看陆清在酒坊里忙忙碌碌。这时候街上突然有些骚动,争吵声越来越大,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江小月伸头向下看去,只见有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贩和一个卖刀枪棍棒的小贩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吵了起来,两个人脸上都怒气冲冲,几乎要动起手来,边上的人有拉住两人劝解的,还有很多围观的好事者,俱是一副生怕闹不起来的样子。
江小月无奈地叹口气,余光一瞥却看见闻声而出的陆清,正努力穿过人群,往中间被围住的两人挤去。
江小月眉头一皱,伸手按住额头上不自觉微微跳动的青筋,心道:这书呆子一向喜欢多管闲事,不会要去劝架吧……
事实证明,江小月想的一点错都没有。
陆清挤进两人中间,拉了这个拉那个,急急劝说着什么,江小月只隐约听见几句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类的,陆清的声音十分清朗,本是很好辨认的,但是夹杂在嘈杂的吵嚷声里,几乎被淹没。
那两人似乎是因为摊位的问题起了争执,争执中双方互相砸了些东西,这下更加不依不饶,谁也不肯低头让步。江小月正考虑着要不要下去把那书呆子拉走,却突然看见那挂着刀枪的架子一歪,一把长刀掉了下来,正冲着陆清站的地方砸去。
虽然不是什么利刃名刀,但是好歹也有着沉甸甸的分量,江小月眼疾手快地抓起桌上的几颗花生,冲着那刀掷过去。
那长刀眼看着距离陆清不过几寸,却突然在空中断成了几节,噼里啪啦的散了一地。
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陆清也愣了一下,下意识觉得可能是江小月,可是四周望了望,却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陆清叹了口气,对那卖刀枪的小贩说:“这位小哥,这边地方不甚宽裕,不如移到那边去如何?”
边上众人也纷纷劝解,两人虽仍旧互相看不顺眼,但也没再吵嚷,尤其是那卖刀枪的,因为差点伤了人,也自觉理亏,就听了陆清的劝,将摊位移去了另一边。
江小月眼看着陆清帮忙将那人的摊位移到自家酒坊门口,还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心里直叹气。
傍晚,街市华灯初上,陆清正整理着酒坊中的酒器,转头便看见江小月背着手悠悠地走进来,当下心里一喜,迎上去道:“你回来了,我前些日子试着酿的青梅酒,今日是时候挖出来了,第一次酿果酒,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想等你回来一起尝……”
江小月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道:“陆公子今天生意一定很好吧……”
陆清见她神色异样,一时也不知做了什么又惹到了她,讷讷道:“嗯……挺,挺好的……”
江小月一拍桌子,秀眉一拧:“挺好?让别人的摊子挡住自家的门?生意还能挺好?陆公子可真是会做生意啊。”
陆清当下明白过来,白天那事定是被她看见了,而那个出手帮了自己的人十有八九也是她……思索至此,不由得心下一暖,笑道:“那人原本也是路过此地,只停留一天,于我也没什么影响……说起来,今天还要多谢你出手相助。”
江小月看他温润的眉眼间笑意盈盈,也没了脾气,只得微微叹道:“以后少管点别人的闲事行不行?科举考试的事还不够你一个教训吗?”
陆清闻言,眼中神色黯了黯,低声道:“我知道了,以后少管就是了。”
以江小月对他的了解,想来这话也只是说说罢了,否则,陆朗之就不是陆朗之了。
江小月夸张地叹了口气,挑眉看他:“青梅酒呢?”
“嗯?哦……在后院……”陆清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清朗的笑容,转身去取酒器。
月上中天,陆清与江小月在小院内的石桌旁相对而坐,清风徐来,消散了暑热,也将满院的酒香熏得更加醇美醉人。
陆清将一个青瓷酒坛放到石桌上,掀开盖子,用竹制的酒提舀出少许,将面前的两只瓷杯斟满。
梅子的清香顿时飘散开来。
江小月皱皱鼻子,仔细嗅了嗅,夸赞道:“感觉不错嘛!”
陆清眉眼间笑意满满,看起来十分得意。他将一只酒杯推到江小月跟前,说道:“尝尝看。”
江小月拿起来,毫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
“怎么样?”陆清十分期待地看着她。
江小月沉默,微微蹙了蹙眉,又眨眨眼睛,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半晌,才“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抬起头,看到陆清有些兴奋和期待的神情,江小月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认真地道:“味浓,清冽,回味无穷……陆公子,你很有天赋啊。”
“真的吗?”陆清高兴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江小月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险些一口喷出来的陆清,默默拿出一包松子糖,在他艰难地把酒咽下去之后,快速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
陆清几乎被酸得睁不开眼,突然被塞了一颗甜甜的糖果,倒是很快调和了嘴里的味道。
看到陆清十分夸张地长出了一口气,江小月再也绷不住,扒着桌角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陆朗之,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哈哈哈哈哈……”
陆清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拿过她手里那包糖,也取出一颗塞进江小月嘴里。
“……嗯?”江小月还没喘过气来,含着糖果抬眼看他,眉眼之间还俱是未散去的笑意。
“你方才喝的那口好像比我多……”陆清无奈地笑道。
“可是我都咽下去半天了……”江小月舔了舔唇,含着糖口齿不清地道。
两人对视半晌,又噗嗤一下同时笑出来。
月色如霜,落在眼前人的衣襟和发梢,陆清看着言笑晏晏的江小月,突然忆起了前人所作的一曲《折桂令》。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此时此刻,恰是灯半昏、月半明,幸而自己牵挂的人就在身边,所以倒是不曾引人伤怀,反倒给此情此景增添了几分意境。
待两人终于笑够了,渐渐安静下来,却不知何时竟同时盯着对方的眼眸,好似深深沉醉了一般。
天地万物俱化为烟尘星火,他们只留存在彼此的眼中,沉沦不复。
小院中一时间安静如斯,只有偶尔的几声蝉鸣,萦绕着这一丝隐约的情愫。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终于回过神来。
陆清轻咳了两声,敛眉道:“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
“嗯……你,你也早点休息。”江小月垂眸道。
说罢,转身跑回屋子,轻轻掩上了房门。
陆清看着江小月的背影,又想到那首《折桂令》,而这次想到的却不是结尾那句“灯半昏、月半明”,而是开篇那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相思啊。
相思若得红袖顾,不羡千金万户侯。江小月曾用来调笑自己的那句诗,此时,倒真是十分应景了,陆清一边想着,一边默默地起身,面带微笑地收拾着桌上的酒器。
回到屋里的江小月倚靠在门上,歪着头,唇角还不自觉地溢出笑意。
静静回味着方才的一幕幕,江小月感觉内心深处有一股甜甜蜜蜜的暖流涌出,这种滋味,是从前刀口舔血的日子里从未有过的。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她从怀里掏出那张诗笺,展开,看着那几行清秀的字迹,伸手触摸上去,指尖竟似乎可以隐隐感受到温热的触感。
相思若得红袖顾,不羡千金万户侯。
最近几天,江小月总是发现陆清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虽然猜到了几分,但是也并不去点破,倒是心里颇为得趣。
当江小月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波澜不惊的生活的时候,阿衡带来了新的任务。
当明偷暗抢、杀人灭口这种任务都做过了之后,普普通通的一个偷盗,江小月并不放在眼里,也并不感兴趣要去偷的究竟是什么。这世上的事情,有一些往往是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尤其是牵扯到与皇家有关的恩恩怨怨、秘辛传言。
江小月随手烧了传递消息的纸条,回到酒坊,敲了敲柜台。
正在看书的陆清抬起头来,面色僵了僵,略有些不自然。
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他这副模样的江小月暗暗偷笑,神情却一如平常。
“我今天晚上有些事情要出去一趟,不用给我留门了,我要是回来就翻墙进来。”江小月道。
“……”陆清顿了顿,道,“小月……”
“嗯?”江小月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陆清踌躇半晌,深吸了一口气:“……你自己小心点啊,早点回来。”
说完陆清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江小月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知道了……嗯,如果回来的早,找你去屋顶喝酒。”
陆清点点头:“好。”
江小月走出门,心里还在暗笑。
不就是表个白吗,书呆子……
而无心读书的陆清趴在柜台上,心里觉得自己实在有点蠢,不就是表个白吗……
等等,她刚才说,屋顶,喝酒……陆清眼睛亮了亮,唇角微微上扬。
伸手摸了摸青衫袖中那只温润的玉镯,陆清浅浅一笑,重新拿起书来,只是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夜幕初临。
江小月和阿衡一起伏在屋顶上,盯着那栋小楼里明明灭灭的烛火。
等待了不知多久,那烛火还没有熄灭,江小月突然开口,轻声道:“阿衡,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阿衡扭头看她:“什么?”
江小月犹豫了一下,道:“等东西拿到手,你先自己回京好不好?我想在金陵再待一段时间……”
阿衡沉默片刻,道:“为了那个陆清吗?”
江小月顿了顿,点头:“我想,至少等到他考完乡试。”
阿衡敛眉沉默半晌,道:“我知道了,我回去会替你跟总司大人说的。”
“谢谢。”江小月笑笑,“一会儿还是我去取东西,你在这里接应吧,能立个功,没准会让总司大人心情好一点,不至于杀到金陵来揍我。”
阿衡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你小心一点。”
“嗯。”江小月应了一声。
天幕低垂,月光黯淡,不知过了多久,那小楼里的烛火终于灭了。
两人神色一凛,隐蔽好身形,紧紧盯着小楼的门。
少顷,两个人影从楼里走出来,将门上了锁,而后一起离开了此地。
江小月和阿衡对视一眼,点了下头。江小月取出黑巾遮面,收敛了气息,弓起身来,足尖轻轻一点,像一只轻盈的燕子一样朝小楼飞掠而去。
在夜色的掩映下,江小月潜到小楼二层的屋檐下,足尖勾住吊角,倒挂在那里,然后从怀中掏出一颗石子,抬手丢进窗户。
窗户被击开的瞬间,两侧突然各有三支利箭同时刺了出来,交替叠在那打开的窗口。
江小月眯了眯眼,轻轻滑过去,将那几只利箭一根一根掰下来,这才矮身钻进去。
楼里漆黑一片,江小月凭着敏锐的直觉和窗□□进来的微弱月光,寻找着情报中所说的下一处机关。
少顷,江小月后退两步,又掏出一颗石子,用力掷向一块毫不起眼的地砖。
不出所料,那块地砖刚一下陷,便有四支利箭从屋子的不同方向同时射来。江小月敏捷地侧身避开,紧接着四声钝响响起,四支利箭一支不落地落到地上。
看来情报是准确的,江小月微微松了口气。
熟练地接连破除了好几处机关消息,终于看到了目标所在的那个书架。
江小月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仔细地在一排排书里寻找着。
守在外面屋顶上的阿衡耐心地等待着,那机关楼里虽说步步危机,但是以江小月的身手和经验,应当不会有问题……在没有意外的前提下。
突然,阿衡神色一凛。
只见月光下,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走向小楼,仔细辨认,正是方才从小楼离去的人之一!
而且,看他走路的样子就能分辨出,这是一个高手。
阿衡还没来得及放出危险的信号,便看到江小月轻盈地从方才进去的窗子里跳了出来。
这点细微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高手。那人刚走到门前的身形一顿,不再向前,二回果断地翻身跃起,直接从外面飞了上去。
江小月拿着一本书,才刚刚跳出窗子,便看到一个人猛地向自己攻击而来。来不及多作思考,江小月下意识地往侧边躲闪,然后毫不迟疑地回击过去。
高手过招,眨眼间已拆了四五招。
江小月渐渐感到有些吃力,幸而余光瞥到阿衡已经往小楼这里赶来,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对手突然变换了招式,并不再攻击她,而是直接将骨节分明的手伸向了那本书。
他要抢东西!江小月下意识地将书护进怀里,同时向后转身。
刹那间,那人却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爪为掌,直直拍向江小月的后背。
目睹了这一幕的阿衡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无暇多想,抽出随身的短匕刺向那人。
那一掌拍上后背,江小月也吓了一跳,可奇怪的是,那一掌竟然没有丝毫内力!江小月心中疑惑,动作却也未停,她迅速地把那本重要的书收进怀里,加入阿衡和那人的缠斗之中。
以她二人之力,虽然各有负伤,但也终于占了上风,那人眼见不敌,却也不多加流连,果断地抽身而去。
那人既去,她们也不再去追,幸而要拿的东西未丢,至于其他的事情,自有人会去处理。二人不敢在此处多加停留,对视一眼,默契地运起轻功离开,在夜色中隐去身影。
“小月……你怎么样?”走道一处暗巷,阿衡连忙扶住江小月,担忧地道。
江小月摇摇头:“刚才那一掌,没有丝毫内力。”
阿衡讶然。
江小月掏出那本书交给阿衡,道:“那份名单,就在这本书里,你,你带回去吧……”说着,她的脸色竟越来越苍白。
阿衡见她情形不对,皱眉道:“你……这是……”
江小月沉默地将手伸向后背,慢慢地拔出一根纤长的银针。
阿衡瞪大了双眼,一把夺过来,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愣了片刻,一下子变了脸色。
江小月苦笑。
阿衡拉过她的手臂,撸起衣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白皙的手臂上,一道隐隐约约的筋脉呈骇人的黑色凸显出来。
“这……这是……”阿衡瞪大双眼,指尖微微颤抖。
江小月叹了口气:“九毒断筋散。”
沉默半晌,阿衡红着眼,替她整好衣袖,低声道:“回京城去吧,御医也许会有办法……”
江小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道:“阿衡,你知道这毒无解的。”
阿衡猛地抬起头,一向古井无波的眼中竟涌着泪意。
“不过,好在这毒发作身亡,至少有半年时间……”江小月喃喃道。
阿衡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阿衡……拜托了。”
陆清有些意外地看着推门进来的江小月。
而原本脸色苍白的江小月,在看到陆清的瞬间露出了笑颜,速度快得几乎让陆清怀疑方才那吓人的脸色只是一个错觉。
江小月像往常一样跳着跑进来,一手搭上他的肩膀,笑道:“你还没睡啊,正好,去屋顶喝酒吗?”
“好啊。”陆清毫不迟疑地点头。
两人拿了几坛梨花白,爬上屋顶并肩而坐。漫天繁星烁烁,月光皎洁,晚风慵懒而缠绵,一切都好像他们第一天相识的那样。
“小月……”陆清突然开口。
江小月喝着酒,瞟他一眼:“干嘛?”
“我……我……”陆清支吾半晌,手心里紧张得直冒冷汗,白日里想好的说辞此刻一句也想不起来。
觉察出他的异样,江小月转头看他,只见他耳尖泛红,目光躲闪,袖中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
聪慧如江小月,只愣怔了片刻,便明白了他想要干什么。
她沉默半晌,突然恬然一笑,说道:“诶对了,陆朗之,你不是常帮人写信吗,帮我也写一封呗?”
陆清下意识地点头:“哦,好啊……”
“我去给你拿纸笔。”江小月说着,迅速地跳下去,从书房拿了纸笔,又轻轻跃回屋顶。
“写给谁?”陆清接过东西,问道。
“写给……我的心上人。”江小月淡淡回答道。
陆清一愣:“心上人?”
“是啊,我常年在外,与他聚少离多,相见不易,我又不太会写信,所以,只能请你帮忙了。”江小月浅浅笑着,一双如水明眸静静地望着陆清。
陆清怔怔地看着她,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仿佛刚刚还置身阳春三月,细雨清风,却猛然间被推下万丈深渊,跌得粉身碎骨。满腔炽热情感被瞬间浇息,周身冰寒,宛如潮水一般的震惊和沮丧死死地将他包围。
恍惚之间,他手指一松,手中握着的东西瞬间掉了出来,磕磕碰碰地顺着屋檐向下坠落而去。
江小月“蹭”的一下站起来,正要冲过去捡,却被陆清一把拉住了衣袖。
“没,没什么的,别去捡了……嗯,你要写什么内容?我帮你写……”陆清一边说着,一边濡着笔尖的墨,努力装作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可是眼睛中那挥之不去的难过神色和声音里那一丝微微的颤抖,显然都出卖了他的心事。
陆清低头整理笔墨,不敢抬头看她,因此也没有看到,在方才那一瞬间,江小月眼神中那满溢的悲伤。
清脆的破碎声从下面传来,江小月恍若未闻,沉默片刻,缓缓在他身边坐下。
陆清侧过头偷偷看她,却见她面上带着微笑,一派恬然温柔的姿态,连上扬的嘴角都隐隐逸出幸福的气息。
陆清心中更是难过,却强忍住眼眶的酸涩,问道:“你想写什么?”
“写……”江小月沉思半晌,“就告诉他,我能认识他感觉自己很幸运,嗯,他能喜欢我我也觉得很感动……我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他很想我,我其实也会经常想他……嗯大概就这些……哦对了,那个,你可以写的文绉绉一点,就像你平常写的那些诗什么的……他,也是读书人,很有学问的……”
陆清听着她甜甜蜜蜜地诉说自己的感情,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温柔缱绻,提起那个人,又是满满的骄傲和自豪,心里的刺痛更加难受得无法言说,尤其听到她说自己的心上人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想想无望金榜题名的自己,不禁苦笑,想来自己与那个人,实在是天差地别的。
“那,他叫什么名字?”陆清打断她。
江小月一愣:“嗯……叫,他叫舒岱,舒是舒服的舒……岱,岱是……”
“岱宗夫如何的岱?”
“呃,对,没错。”
陆清叹了口气,努力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心思赶出去,提起笔,略一沉思,少顷,几行清秀的小楷落于纸上。
见字如晤。一别数月,君尚安好?江湖世事纷乱,余常俗务缠身,自与君倾心以来,聚少离多,思念甚笃,蒙君不弃,亦感念非常。余时对月把觞,恍惚见君影,凝眸处复又不见,行人往来匆匆,俱非君也。伤怀不平,愁思难解。余心如此,恐君心尤甚,念及此处,更添凄凄。今修书一封,聊表寸心,待此间事了,与君山水闲居,自在人间……
写罢,陆清不禁怔了半晌,江小月本没有说那么多,这封信字里行间,倒是平添了许多自己的私心,山水闲居,自在人间……只是,她身边的人,终究不会是自己。
江小月拿过来仔细读了一遍,这才小心翼翼地把信放进怀里收好,笑得眉眼弯弯:“谢啦。”
“不客气……诶对了,我还没有给你写地址……”
“不用了不用了,我寄的时候自己写就好了。”江小月拍拍他的肩膀。
陆清点点头,沉默半晌,低声道:“我有点累了……你也早点休息。”说罢起身准备爬下去。
“好。”江小月道,犹豫了一下,又突然叫住他,“陆朗之。”
陆清抬头,疑惑地看她。
江小月抿了抿唇,道:“嗯……乡试又快到了吧,你,好好准备,这次……这次一定能考上的。”
陆清笑笑,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兀自回到屋里,掩上了房门。
江小月坐在屋顶上,抬头看了看月亮,半晌,又掏出陆清给她写的那封信,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一遍,唇角轻轻扬起。
突然,她心思一动,运起轻功,从屋顶上飞掠下去,果然在院墙外,拾到了一只玉镯的碎片。
她掏出一方丝帕,蹲在地上,仔细地把每一块碎片都包好,小心地收入怀里。
江小月站起身,无力地靠在墙壁上,缓缓闭上眼睛,良久,两行清泪从颤抖的睫毛间倾泻而出。
自那夜后,陆清当真安下心来,认真准备乡试。
所谓安下心来,也不过是强迫自己,忘掉那些不该记得的事。只是,有些事情,如何说忘就能忘记。
江小月依旧每天在外面四处跑,不知在做些什么,不过相较之前,倒是回来的勤了些,但是话却很少,见陆清在读书,便默默地给他倒杯茶,俨然一副贤内助的样子,陆清也不多说什么,不为别的,只是怕自己又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甚至他有时会觉得,自己的心思,江小月是知道的,只不过这种认知更让他感到迷茫和苦涩。
所以陆清不知道,在某一天的夜里,江小月偷偷潜进了乡试主考官的家里,偷走了薛成义写的那封还未被拆开的信。
于无人处烧成灰烬,江小月微微松了口气。回到小院的时候,陆清已经睡熟,不知梦见了什么事,眉头紧紧地纠在一起。
江小月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在陆清床边的脚踏上坐下,一手托腮,倚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浑然不知的陆清,少顷,她伸出手,抚平了他紧皱的眉头。
陆朗之……
陆朗之。
平淡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乡试这一天。
陆清收拾好东西,正要转身出门,江小月突然叫住他:“陆朗之。”
“嗯?”陆清住步,微微侧过头看她。
“那个,我……嗯,祝你成功。等你考中举人,我们再去屋顶一起喝酒,好不好。”江小月浅笑着道。
看着江小月明亮的双眸,陆清强压下心里的酸涩,冲她笑笑,颔首道:“嗯。”
江小月静静地望着陆清的背影远去,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凸显的筋脉已经到这里了,再往上延伸到脸上,就无论如何也遮不住了……
陆朗之,恐怕我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喝酒了……江小月黯然地想。
陆清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次告别,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江小月。
一个月后,乡试放榜,陆清得中解元。
陆清中举的消息几乎一夜之间传遍了四邻,连着三日,上门庆贺的客人络绎不绝,除了平日里对他极为照顾的街坊外,还有一些以前同他有过磕碰、多少排挤过他的,也趁着这机会,上门来想要重新与他修好,也期望以后能得他多多照拂。
自从乡试那日起,陆清就再也没见过江小月,白天忙于往来应酬,夜里一闲下来,便止不住地思念起江小月,他每晚都搬了梯子,爬上屋顶,自己抱着一坛梨花白喝个精光,盼望醉去,却总是越喝越清醒,盼望看见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却总是以失望告终。
是又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还是……去寻她那个“心上人”了?可是,明明说好的,等到他中举,她一定会来为他庆贺,一起喝一夜的酒……而如今他真的中了举,江小月却不见了,消失得那么突然,仿佛世间从未曾有过这个人。从前的点点滴滴,竟都恍如黄粱一梦。
或许,真的是场梦呢,陆清迷茫地想。
重新让陆清确信,江小月确实存在过,是那位陶姑娘的到访。
曾经被他和江小月一起,从匪徒手里救下来的陶蓉蓉。
“陆公子,恭喜高中,前些日子你太忙,我不好来打搅,今日才来祝贺,还望你不要怪罪。”陶蓉蓉温婉地道。
陆清连忙请她进来,道:“这是说哪里话,陶姑娘能亲自前来,是在下的荣幸。”
陶蓉蓉走进院里,四处看了看,问道:“江姑娘不在吗?”
陆清怔了怔,道:“她……最近有些事情……”
看着陆清有些落寞的神色,陶蓉蓉心下转了几个弯,浅笑道:“陆公子这些日子正是繁忙的时候,她不来帮衬,我可要说她这个贤内助不合格了……”
陆清一愣,正色道:“陶姑娘莫开玩笑,我,我和她不是……”他咬了咬牙,生涩地道,“江姑娘自有心上人,与我无关,还望陶姑娘,日后不要再拿这件事取笑了。”
陶蓉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反应过来陆清话里的意思,眼角竟不自觉地溢出些许喜色,又连忙收敛了神情,垂眼道:“是我唐突了,只是看你们二人交好,便以为……还请陆公子恕罪。”
陆清摇摇头:“无妨。”
两人又闲扯了些场面话,陶蓉蓉便起身告辞了,陆清送她出门,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淹没于人群,又思及方才的话,神色不禁黯了黯,叹了口气,转身,任凭夕阳将身影拉得老长。
而隐在暗处的江小月却把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包括陶蓉蓉神情之后的深长意味。
沉默半晌,江小月轻轻咬了咬下唇,毅然转身离去。
入夜,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火。陶蓉蓉的贴身丫鬟方采买回来,快走到自家门口时,却突然被一个小厮模样打扮的人拦住了。
“姑娘,你是不是陶小姐的丫鬟啊?”
这小丫鬟并不认识江小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她左边脸颊和脖颈上都隐隐有黑色的筋脉凸显出来,本应算是清秀的面容此时却很是骇人……小丫鬟有些害怕地道:“你……你是谁?”
江小月揉揉鼻子,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看,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塞到小丫鬟手里,低声道:“我是陆清陆公子的小厮,这封信是陆公子写给你家小姐的,还请你帮忙转交一下……”
这小丫鬟跟着陶蓉蓉去拜访过陆清一次,倒是对文质彬彬眉清目秀的陆清颇有好感,也知道自家小姐的心意,略想了想便应下了。
这一夜,江小月隐在暗处,看着陶蓉蓉偷偷打开那封写着“相思”的信,先是一愣,转而低下头,满面娇羞。
后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陶父知道了陆清与女儿暗传尺素,虽然对这种行为略有不满,但是对于陆清他本就有心结交,何况他还曾救过陶蓉蓉性命……
江小月低下头,拉了拉衣袖,遮住了手臂上愈发明显的黑色筋脉……毒已入骨,自己的时日怕是不多了。
只是,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陶姑娘的到访,陆清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恍恍惚惚又过了半月,突然收到了陶山的一封信,内容大致是欣赏他年轻有为,才貌双全,有意将自己的掌上明珠许配给他……
陆清怔了许久,叹了口气,提笔写下回信,委婉地回绝了这门亲事。
却不料陶山看到信后,怒气冲冲地亲自找上门来,将一封信往他面前一甩,道:“陆公子,你若是对小女无意,写这诗给她又是什么意思?我本来想成全你们二人,可你竟然不情愿娶她……若是这样,我还要追究你勾引清白女儿家的罪过。”
陆清拾起那封信,瞬间愣在那里。
这是,自己曾经的诗稿……怎么会……
第一次和江小月喝酒……她在书房看到了,自己闲来无事写的那些诗稿……还用这首所谓相思的诗调笑过他……后来……好像也没再还回来……
所以,是江小月。
陆清捏着那张诗笺的手指微微颤抖。
仲夏时节,心里却冷冽如数九寒天。
江小月,这世上可还有比你更绝情的人?
沉默半晌,陆清收好诗笺,沉声道:“伯父恕罪,在下并非不想迎娶陶姑娘,陶姑娘花容玉貌,知书达理,能得这样的女子青睐,是在下三世修来的福气……我,我只是想,等进士及第后,再上门求亲,不至于辱没了陶姑娘门楣……”
陶山的神情这才和缓下来,露出慈祥的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是乡试解元,学识也是众所周知的,那会试殿试想必也没有问题,就不用想这么多了。早日成亲,有人给你打理家务事,你也能安心考试……行了,那就这么定了……”
入秋的这一天,大概是陆清的小院子最热闹的一天。
正门早已换上了崭新的牌匾,屋中院内的陈设也早就修葺一新。大门两旁高悬着大红的灯笼,鞭炮声不绝于耳,响彻长街,金陵城内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亲自前来贺喜。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双喜临门的陆清穿着新郎官的大红喜袍,面带微笑,来往于宾客之间,该周全的礼数一样不少,陶山和宾客们见他举止如此得当,言谈间又颇有君子之风,心中也俱是十分满意。
只有陆清自己知道,心里的血,怕是已经被一滴一滴挤干,麻木到感知不到疼痛了……
而陆清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江小月就站在院子的后墙外面,与他不过一墙之隔,这里所有的一切,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拜天地——”
江小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正是薛成义写给会试主考官季大人的那封信,要他留意陆清的考卷,不要给他高分,许他多少报酬云云。她凝神看了片刻,取出火折子,慢慢点燃了它。
“二拜高堂——”
江小月沉默地看着迅速燃烧殆尽的信,嘴角微微扬起,心道:就当是给你的新婚礼物吧,没有了这些龌龊勾当,以你的才气,进士及第应该没有问题吧……
“夫妻对拜——”
江小月仰头望向天空,生生将溢出眼角的泪水逼了回去。
陆朗之,其实我还是骗了你,第一次见面我就在骗你,到现在,我还是在骗你。
陆朗之,世上根本没有舒岱这个人,只有一个傻得没救的书呆子。
陆朗之,其实,我也喜欢你。
可惜,不能陪你一直走下去了。
若有来生……算了,只盼你此生平安喜乐,岁岁无虞。
三个月后,陆清顺理成章的考过会试,成为贡士。没多久,因才华过人,又兼年轻俊朗,相貌堂堂,在殿试中由圣上钦点为探花,进入刑部任职。与陶蓉蓉夫妻和睦,举案齐眉。此等福气,实在是羡煞旁人。
陆清做官勤勤恳恳,从未出一丝差错,在家里对妻子尊敬有加,不要说纳妾,就连官场应酬常去的烟花之地,他都从不沾身。在陶蓉蓉和外人的眼里,陆清简直是完美无缺,世上少有。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样完美的陆清,心里其实早就缺了一角,缺的还恰恰是最重要的一角。
每逢夜深人静,妻子已酣然入睡之时,陆清便会悄悄起来,爬到屋顶上,伴着清风明月,喝光一整坛梨花白。
这一日,陆清像往常一样来到刑部,正准备整理一下旧年的卷宗,却听到几个同僚在一起窃窃私语。
“诶,听说这两天朱雀司又死了个人……”
“朱雀司?那不是负责大内侍卫的吗?莫不是有人胆敢进皇宫刺杀?”
“不是,你难道不知道,这朱雀司分为明朱雀和暗朱雀,这明朱雀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内侍卫,暗朱雀……都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杀手之流。”
“杀手?!”
“对,杀手,朝廷和江湖虽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江湖毕竟也是我朝治下的国土不是?那些个江湖人,身手又好,势力又大,就难保没几个对江山有想法的……若是皇帝怀疑了谁,或是有什么不能拿到台面上的纠纷,这就要暗朱雀出马了……”
“啊,和江湖人打交道,这可是危险得很啊。”
“谁说不是呢,尤其是赶上乱的时候,那简直三天两头死人……听说刚找到的那具尸体,是几个月前就失踪了的,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前天有个船夫从河里捞上来,报了官,这才知道是朱雀司的人……”
一个年长的官员走过来,瞪了他们一眼:“你们小命不想要了?朱雀司的事情也是你们能随便议论的?”
那几个人挨了训,悻悻地散去了。
陆清怔了半晌,总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暗暗的有些不对劲,这种不安的感觉十分强烈,似乎在隐隐预示着什么。
“陆清,跟我去收检下尸骨和遗物,备个案就移交给朱雀司……”
陆清听到上司唤他,连忙收敛了心神,收拾了卷宗,跟着上司一起往外走去。
在刑部,尸体本是常见的,任职的这些日子,陆清本来已经习惯,可是眼下这具尸体在河中泡了数月之久,又被鱼虾咬的不成样子,即使盖着白布,也让陆清感到一阵难受。
走了几个常规的过场,陆清领命去检查尸身上发现的遗物,所有的物件都已被仵作整理出来放到了一旁,倒是不用陆清自己去翻看尸体,陆清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只是方才那种强烈的不安愈发明显起来。
第一件遗物,是朱雀司的令牌,也正是因为这个,才确认了那面目模糊的尸体的身份。陆清将令牌拿起来仔细查看,那是一枚手掌大小的朱红铜牌,正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烈火朱雀,自己从前应该是从未见过,却不知为何,竟莫名地觉得眼熟。再翻到背面,陆清看着上面篆刻的“江离”两个字,愣了愣神,半晌,又慢慢地放下。
掀开第二件遗物上的白布,陆清彻底愣住了,一道惊雷瞬间在脑中炸响,仿佛晴天霹雳一般。
这个东西,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是他母亲去世前留给他的玉镯,本来在那夜想要送给江小月,却在得知她已有心上人的时候,失手掉下屋顶摔碎了。
后来倒是去寻过碎片,却没找到,慢慢的也就忘记了这件事。
没想到,今天却在这里,又一次看见了它。
那碎成几节的玉镯,被金丝细细地重新缠了起来,此刻正完整地躺在他的面前。
陆清双手颤抖着捧起那玉镯,看了半晌,猛然一惊,转过身,疯了一般向那具尸体冲去,周遭的同僚都没料到这变故,也没来得及拦住他,只眼睁睁地看着他冲过去,掀开了遮盖的白布。
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瞬间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陆清几乎在一瞬间就认出来,这正是失踪数月的江小月!
陆清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眼泪从几乎睁裂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朗之,你没事吧?”有同僚走过来,关切地询问。
陆清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她……她是……怎么死的……”
“你认识这个人?”同僚诧异地道,“虽然尸体是从河里找到的,但是据仵作验尸的结果,她在死前很长一段时间之前就中了无药可解的剧毒……”
陆清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再也听不清任何言语。
“朗之?朗之!……”
陆清浑浑噩噩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同僚送回了家中,陶蓉蓉坐在床边,一脸的焦急和关切。
“相公,相公你醒了?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陆清也不言语,只是睁着眼,双目无神地盯着眼前的虚无,只有泪水无声地流淌着,如泉涌一般,似乎是要将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
陶蓉蓉看他这幅样子,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她扑上去伏在他怀里失声痛哭道:“相公你别吓我,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好不好,别这么折磨自己……”
半晌,陆清神志恢复了几分,转头看到被自己死死攥在手里的那只玉镯,喃喃地道:“我真是这世上最蠢的人……”
陶蓉蓉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陆清只静静地看着手里的镯子,神情淡漠,仿佛已丢了灵魂。
生死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江小月……江离。
你真是,这世上最狠心的人。
入夜,陆清几乎是习惯性地爬到屋顶上。
仲夏的夜晚,月光明朗,空气中还残留着温热,一切都像极了他们相识的那一天。
一个人轻轻地跃上屋顶,站到他旁边。
陆清无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眼神依旧空洞无物。
那人垂眸,轻轻叹了口气,漠然道:“我叫阿衡,是小月的朋友,也是同僚。”
听到“小月”这两个字,陆清这才回过神来,愣愣地望向阿衡。
“你……要好好活着,平安喜乐,岁岁无虞,这是她所希望的……”阿衡艰难地道,“她中毒的时候,唯一想到的,就是要帮你清除科举的障碍……我回京前,她把这个给了我,不过她并没有要我交给你……但是我听说了今天的事情,觉得,还是给你比较好……”
陆清颤抖着接过她手里的信封,打开,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信上是自己的字迹,正是那日,江小月要他帮忙写给所谓“心上人”的那封信,而不同的是,信上“舒岱”那两字被划去,添上了小小的三个字:陆朗之。
“我没想到,她竟没等到我回去找她,就投了河,想来应该是怕尸体被人找到,若是阴差阳错的被你看见,会影响你考试……”阿衡说着,声音开始哽咽,她别过头,悄悄拭去眼角泪水。
陆清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信纸上,半晌,失声痛哭。
红袖远逝,空余相思了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