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以西》何所望

6、盐湖

　　四天前，他们在盐湖城的机场取了租来的车，没有逗留，而是一路向北，开往黄石公园，现在，他们又自杰克逊小镇出发，一路向南，开回盐湖城，虽然沿途风景别无二致，却并未让乔奕感到腻烦。
　　美国中西部的公路绵长而深邃，在视野宽阔的平原之上，一眼望不到尽头，两侧植被随着各地气候的变化而形成差异。乔奕一边掌控着车子肆意在路上驰骋，一边醉心于原生态的景色从身旁缓慢移动，仿佛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
　　于是，他又想起了可可，一个在他生命中已经消失了很久，却又长时间徘徊在他的脑子里和心里不肯离去的女人，准确来说，是个女孩子，那个时候，她才二十四岁，和现在的穆暮一样，却比穆暮要文静许多。清晨时分意犹未尽的梦在他脑海中萦绕着，若隐若现，他眼睛盯着公路，眼中却出现了那个身影，窈窕沉静的女子，拎着画板，面朝着夕阳，她背影的轮廓镶嵌着亮红色的金边，乔奕虽然渴望看到她的面容，却不敢去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如此远远地看着她，就觉得心里暖滋滋的，不经意间，嘴角就会自己翘起来，表达着内心的喜悦。
　　可可会很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荒凉，喜欢这里的静谧，喜欢这里好似一切都无穷无尽的视野。她最喜欢把这样的景致涂抹到画板上，一遍又一遍，清晨的、午后的、傍晚的、日出的、日落的，暖春的、金秋的、炎夏的、寒冬的，飘雨的、落雪的、干燥的，无论何种变幻，画中总是透露出难以言表的空旷，好似什么都装得下，却又似乎自始至终的空无一物。如果她还在我身边，我会陪她一起来这里，乔奕想着。可一瞬间也无奈的笑了，又是如果，可如今，连这份如果，他都已经奢望不起了。他也不明白，这么久了，自己为何仍然无法自拔，深陷其中，似乎还在享受着这种思念带来的煎熬，这是一种快感。明知道很危险，但却总是戒不掉。
　　不知不觉，乔奕又陷入了可可为他制造的梦幻回忆当中，眼神变得迷离，内心变得柔软易碎，就像无数面玻璃透镜组成的球体，将一切过往折射成美好的记忆。
　　而这些美好，戛然而止于车上的两个女人开起即兴演唱会的时候，当然，又是穆暮这个鬼丫头挑的头，她的小姑穆筱竟然也十分配合，陶醉在了自己的歌声里。
　　属于穆筱的曲目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从梦醒时分唱到吻别，再唱到爱如潮水，抒情又婉约，透着时代感，穆筱唱得深情款款，浑厚的歌声从后座飘过来，直接让乔奕变得清醒，而副驾驶的穆暮，还一个劲儿的摇晃身体，配合着自己小姑别致歌声下的动人节奏，乔奕特别想送她一首一起摇摆。
　　穆暮就像听到了乔奕的内心声音一样，几首歌曲过后，摇摆的更加厉害，还演绎起欧美流行摇滚，酷玩乐队和林肯乐队的歌曲一首接一首的嘶喊着。
　　穆暮自顾自唱了几首，后座的穆筱一首都接不上词儿，心中好像有些着急，坐立不安的，脸上却透着一股子兴奋劲儿，始终维持着跃跃欲试的状态。
　　最终，两人为了能够找到共鸣，开始晃头晃脑的大声咧咧起儿歌。
　　“打雷要下雨！”
　　“嘞噢！”
　　“下雨要打伞！”
　　“嘞噢！”
　　“天热扇扇子！”
　　“嘞噢~嘞唉噢！”
　　穆暮负责前面的部分，穆筱只负责每次的“嘞噢”，但依然叫唤的欢欣雀跃，搞得乔奕不明所以，以为这俩人是海尔兄弟的翻版，格力姐妹。可置身其中，乔奕却实实在在被她们的欢快气氛感染了，不知不觉的也跟着笑闹起来，加入了穆筱“嘞噢”的行列，不停叫唤。
　　三个人乐呵了一路，终于到了盐湖城的市中心，虽然是美国西部内陆的第三大城市，但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繁华，反倒是散发出来一股浓重的城乡结合部气息。跟着不顶用的导航，围着酒店转了三圈，他们总算找到入口，停好车，办好了入住。穆筱紧接着就嚷嚷要去大盐湖一探究竟，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自己小侄女口中夸赞的那么美。而穆暮却好像故意拖延时间一样，嘟囔着要去吃饭，声称已经要饿死了。乔奕暗自奇怪，明明一上午没有运动，她怎么还是那么能吃。
　　午餐之后，穆暮作为司机，丝毫不顾穆筱的抗议，坚持要带着她和乔奕先开车游览一遍城市，远观一下著名的犹他大学，再驱车来到□□教堂。教堂中心建筑的顶层有天地星辰笼罩耶稣的雕像群，其时恰逢一名虔诚的信徒在此祷告，乔奕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上去搭话，向其咨询□□是否真的允许一夫多妻。可能是感受到了乔奕的兴趣，或是一眼看穿了乔奕的原罪，那名教徒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历史，最初乔奕尚能听懂些许，可是后来那教徒越说越快，声情并茂，嘴里蹦出的词汇尽是乔奕闻所未闻的，乔奕不想听下去，又不好意思打断他说话，只得向一旁的穆暮投去求援的目光。
　　穆暮则表现出一脸的尊敬和虔诚，皮笑肉不笑的从牙缝里挤出几句中文，但却听得乔奕绝望。穆暮告诉他这名教徒相信乔奕和耶稣有缘，要规劝他加入□□。乔奕十分无奈，又甩不开他，只得摆出一副麻木的表情，从顶楼晃悠到一楼，一直出了大门，来到教堂对面的停车位上，那教徒却仍然依依不舍。乔奕怜悯的看着那教徒，那教徒也怜悯的看着他，告诉他，他有罪，需要向耶稣寻求救赎。最后，那教徒留下了联系方式，用“你就要坠入深渊”的怜惜目光目送了乔奕三人开车离去。乔奕看着后视镜里的教徒呆立原地，慢慢变成一个小点，才一口老气呼出，放下心来。
　　盐湖城距离大盐湖只有四十多公里的路程，逃离了□□徒，穆暮驾轻就熟，驱车半小时，便开到了大盐湖一侧的公路。余晖之下，天边被染上了一抹暗青色，湖面则泛着白，路上车不多，公路被架起来，略高于湖面，正好将两种颜色分开，宛若一道人为制造的分界线。
　　他们在分界线上找到岔路，沿着下坡，距离盐湖越来越近，眼中没了景致，只有颜色，然后看到一座□□建筑孤零零的立在画面之中，微微有些突兀。
　　到了湖边，将车停好后，穆筱穿着凉鞋，大踏步往那片暗白色的沙滩上走去，低头一看，地上只有自己的影子，再回头，发现穆暮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上，面带微笑，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她看。而乔奕则倚在发动机盖子旁边，静静望着湖面与远处的天际连成一片。
　　穆筱皱了皱眉，招呼他们：“快过来呀！”
　　穆暮的小脑袋摇了摇，回应道：“我不去啦，你快去快回吧！”
　　穆筱被一口拒绝，哼了一声，又看向乔奕，发现他也没有下到岸边的意思，便只好扭头自己去了。
　　乔奕点了一支烟，却没怎么吸，任由香烟白色的躯干被火化成灰烬，慢慢坠落。一边的穆暮探出脑袋，问道：“你怎么不下去陪我小姑？”
　　乔奕弹掉烟灰，吸了一口，说道：“在这里远远看着，就已经很美了，何必再过去呢。”
　　穆暮双臂交叉搭在门上，歪着头，意味深长的看着乔奕，嘴角浅笑。乔奕回过神来，发现穆暮看着自己，也没避开她的眼神，只是回望过去。两个人就在大盐湖岸边的停车场上，呼吸着略带咸腥味的微风，对视良久。
　　乔奕看着这双眼睛，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说不出的温柔，好似一汪沁人心脾的泉水，而水中，就是自己的倒影，他感觉自己慢慢陷了进去。
　　乔奕心中一阵激荡，暗道，别是什么前世的孽缘吧，如此一想，心跳竟然就扑通扑通的加快了。他赶忙咽了口吐沫，而对面的穆暮好似又将他看穿了一样，挑起眉，眼皮一张一合之间，饱含挑逗意味。乔奕禁受不住，咳嗽了一声，还是转过头去，正暗自尴尬，却听到远处岸边一声嚎叫。
　　接着，便听到了车里穆暮的笑声，只见她一边拍着大腿，一边笑的前仰后合，咧着嘴，展示着洁白的牙齿。
　　穆筱自岸边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回赶，无奈身子矮小，腿脚慢。给了乔奕和穆暮足够的时间去好好欣赏她的落荒而逃。
　　穆筱钻进车里，立马掏出驱蚊水往腿上撩，边撩边骂：“死丫头！又害你姑姑！一会儿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一点儿都不尊重长辈，敬爱老人！你早就知道沙滩上都是蚊子对不对！我这一踩上去，呼啦一片，就跟战斗机群升空似的！妈呀！我就是他们的攻击目标啊，一大群就往我身上招呼！幸亏我跑得快！怪不得沙滩上没有人呢！”
　　穆暮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乐呵着说道：“这是要告诉您，一切看起来很美好的东西，离近了就都走样儿了。所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啊！”
　　穆筱瞪着眼，拿手指戳着穆暮的脑袋瓜子，边戳边叨叨：“我用你教育啊！嗯？小丫头片子！”
　　看着穆暮还是那副乐乐呵呵的嘴脸，穆筱又哼了一声，说道：“快走！姑姑我受到了惊吓，需要给身体补充食物压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