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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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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个镇上的口技师是全国最出名也是最特别的
她不单是个年轻女人,还是个每日出门都必须蒙面纱的独眼龙,两年前从外地迁来,亲人都因火灾而亡,仅剩她逃过一劫却还是灼坏了脸
本来口技这门功夫只收男弟子,可女人太执着了,她在老技师住处雷打不动跪了一个月,每日卯时未至便到,不吃不喝跪到丑时朝院里说声"明日再来。"第二日便真的又再跪上一天,老技师的心始终不是铁打的,看她着实可怜,便悄悄差人每日给她送饭,终于在那月下旬的某日摇头叹息着将她收于门下,不曾想她竟比那些男弟子都要出色,仅是三年便师成,从飞鸟到猛禽,从狂犬到幼猫
维妙维肖,无从挑剔。
2
口技师是个非常具有话题性的矛盾体,深受广大妇女老妪八卦时喜爱,虽只露出一小块面容,却也看得出浓眉杏目的,估摸着毁容前也算是个美人,身板赢弱却并不比普通男人矮几分
她每晚必去镇上最好的客栈表演,其他人要请,她就作个揖,对不起不干。别人都说她势利,可邻省来了富贵人家的小厮,好说歹说央她去她照样是作了揖往客栈赶
她图个什么呢?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3
客栈二楼是专为口技师的听众备的,宾客满座,多半是些富贵人家孩童及外省慕名而来的青年,边磕瓜子或饮酒闲聊边侯着口技开场
口技师端坐在屏风后,正手握抚尺捧着一杯清茶小品,忽听得窗外一阵喧闹,间或夹着"角儿来啦!"的呼声
她赶紧放下茶杯起身,双眼向窗外探去,正撞见戏子目光,不当心将抚尺做惊堂木往桌上一砸,惊得宾客鸦雀无声
有人试探性磕了颗瓜子,即刻遭到了群众愤怒的眼神袭击
"别磕了,今天先生发脾气就是被你们磕瓜子的闹了心"屏风外有人小声提点
于是又一阵窸窸窣窣众人赶忙扔瓜子
口技师摇头失笑,看着窗外人的背影清了清嗓子
戏子是戏院里的头牌角儿,生得明眸皓齿,顾盼生姿
她是口技师永远也成为不了的人
口技师每日演出只在她上台之前开始,走之结束,口技约定俗成的规矩是表演者在屏风后说书,这正好为她的分神做了掩护,屏风前的观众听得入神,不知屏风后口技师身子眼睛都向着戏院开启的一扇小窗
很偶然的,小窗里会透出戏子腰身裙摆,碰上她演贵妃醉酒或许还能露出晕了酒红的笑颜
每当这时候,口技师总会面无波澜的,把猴子打架做出两国交战万军当前的壮烈感
"大师果然是大师"围观群众啧啧称奇
4
口技师一直不肯在屏风后摆上烛灯,只有在暗处,她才敢多看看戏子
看她怎样被人群拥簇着进了戏院,又是怎样被喝彩声包围着走出,却始终不骄不躁,一副低眉顺眼的温顺样子
真好看
口技师不敢进戏院听她唱戏,不敢与她攀谈,甚至不敢大大方方的看她
她注定要蒙着面纱埋头在黑暗中行走,偶尔能与她擦肩而过,便是一夜好梦
口技师就这样,隐秘的珍惜着这微弱的联系
就好像这样蜷在黑暗里做一个影子,能让自己靠她近一些似的
5
一名白衣公子在她说完书收拾东西时将她拦下,她照例要作揖,却被对方抢了先伏低身子"恳请姑娘换个时间来说书可好?"
"为何?"她挑眉看向对方,正巧公子作完揖抬起头来,眉目俊朗,气度不凡,唇边的笑意狠狠的闪了一下她的眼
仿若天人之姿
看到她飘忽的眼神,公子笑意更甚,做了个手势将她带入雅间,口技师也不推辞,淡然入座
二人坐定
"久仰女先生大名,不才无甚名气,人送雅号素白公子"公子状似谦卑的一抱拳,见口技师丝毫不为所动,索性直奔主题
"这个时辰说书,客人定会被剧院分去一些,姑娘若将时间换在白日,赚的何止这些呢"公子目光灼灼
口技师顿了一会儿,直盯向公子身后的戏院招牌失了神,公子却以为她在为自己发愣,得意又高傲的一挑嘴角,她把这细微举动收入眼底,皱了皱眉
"我这就是茶余饭后的消遣,白日里人家要工作,又有多少客人?"口技师为自己冲上一壶茶,漫不经心的说
"不如午间,午间照样是饭后"公子为她突然冷淡的转变疑惑了一阵,又换上一副善意的口吻
"午间太灼"她用开水将茶杯烫过一遍,往壶里放入茶叶
"黄昏也好,不灼不冷清"
"哦?公子觉得我这会冷清?"口技师将茶倒好却不喝,只是面无表情的不断赏玩着那个普普通通的杯子
"不不不,小生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公子不知怎么往下接话,都说这女人虽丑却极好相处…难不成她是在刻意作态妄图引起自己注意?
公子的嘴角慢慢翘了回去,眯着眼睛又打量了一会儿口技师
"姑娘看来挺喜欢赏玩杯子,不如在下送你一套景德镇烧的茶具?若是姑娘需要,在下还可以和你一起挑..."现在其他客人都走了,只剩他二人,公子向前伏身,连杯带手一同握住,嘴唇贴近她耳畔
公子有一把好嗓音,低沉而暧昧的在诺大的客栈里回响
经商大家出身的小公子自幼耳濡目染察言观色,擅长投其所好将一切气氛撩拨得暧昧又旖旎,就连轰动全城那个清冷角儿也对他许了芳心,他决定要暗地为这新上心的人儿拉拢清除竞争对手,当然,最终他的辛劳都会"无意间暴露",以此博美人欢心和...更多回报
这正是他来这的目的了,虽说这女人是个独眼 ,但是为了他的仙子,他不介意稍微出卖些色相,况且...她身上的香味还挺叫人喜欢的,手也软白嫩腻,就是不知道一会儿叫起来有没有平日里说故事那样勾人...
"公子喝茶"口技师精准的将一杯热茶送进公子嘴里断了这厮的白日春梦
准确来说,是一杯滚开的茶
公子猝不及防被烫了一嘴泡,随即凄凉的嚎叫着,像一条野狗般冲了出去,依稀能听见口齿不清的哀啼,似是在唤着什么最好的大夫什么宫廷秘制金创药
口技师冷笑一声,静静收了东西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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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茶馆贴出告示
口技师的节目改在下午,请各位新客熟客到时捧场
口技师回家琢磨了一晚,最后咬咬牙
之后大概就再也见不到了,可总不能让自己平白分了她的客人
早知道昨晚是最后一面,总该好好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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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技师与戏子终于有了交集
这几日口技师弄了个新花样,平常口技都是躲在屏风后,观众不见其人,也只能听到些飞鸟走兽楼房失火类的零碎片段,她自是创了个新,撤去屏风直坐在听众前用口技以章回式说书,加上些许自写的唱段,俏皮灵快
口技师说完一段捧杯喝了口茶润嗓,她平日别的朴素,可茶水讲究得很,需是清明那日采摘下的西湖龙井采其尖叶,配上小镇外缘一口古井中的水烹上三个时辰,可以说每一口都得来不易
然后她就被这得来不易的珍贵茶水卡了嗓子咳成狗
角儿直坐在最后一排,投过来的目光带着关切,而她身边的公子翻着白眼,嘴上缠着厚厚胶布
哆哆嗦嗦强压下心中震动,口技师硬撑着继续,几次触到她的眼神差点出了错,赶紧强逼自己入戏
好不容易唱完,她急匆匆收拾了东西准备走,生怕再看到那双眼睛
一回头却连她身影都不见
"我在胡乱期待些什么呢"口技师摇了摇头,低垂下眼帘
"先生"一声温软从身后传来,口技师浑身一颤,慢慢扭曲的旋过身子
朝思暮想佳人面,正含着笑望向她
"先生唱的雅词,与坊间寻常艳俗文字自是不同"戏子声言温婉,眼眸清澈
口技师不敢抬眼,抿唇低眉,生怕自己的容貌惊吓到她,声如细蚊的回到"如若真心喜欢,我可为姑娘作一曲"
"这......"戏子愣了一愣,昨日公子顶着两条香肠嘴去了她住处,含泪控诉口技师是个"不识好歹面容丑陋贪图美色因为自己誓死不从还动用暴刑"的悍妇
今日得见,倒是个说书时气度非凡,平日里羞怯可爱的热肠女子
"那就麻烦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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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技师终于得以和戏子认识,甚至让戏子唱上了她所写的唱段,只是总也不敢迈进戏院一步,戏子却日日来听她说书,连带着那个嘴上包着补丁的公子也日日翻着白眼跟从
这几年来口技师已经赚得盆丰钵满,再加上以前留下的首饰,甚至足以让她东山再起回归原本的身份,而不再是一个平庸无奇的口技师
可她转念想了一想
若是几年十几年后戏子仍来听书,那她也愿意说上几年十几年
她听一辈子,她就说一辈子
9
公子的家族意外破了产,家仆四散,女眷们收拾细软纷纷出嫁或是改嫁,一时间府邸内大乱
口技师大惊,赶忙出门去找戏子,一开门迎上一双哭得通红但满是幸福的双眼
"我在你门前守了好久,又怕你也不肯见我"戏子原本是倚坐于台阶,言谈间颤抖着半站起来递给她一张大红喜帖,她看起来虚弱又憔悴,却满眼满心都是欢喜"我要成亲了"
在此之后,戏子再未去过戏院,听人说她辞了工,专心筹备嫁妆
口技师也难得的辞了个长假,她向来不沾壶中物,却在出客栈前让掌柜拎了好几坛女儿红
角儿穿戴凤冠霞帔,涂上胭脂唇朱笑起来的样子,想来一定很美
口技师笑得双眼迷朦,大醉三日
窗外也连着三日,夜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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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终是没有结成
戏子拿了所有首饰为自己从戏班里赎过身,把剩下的嫁妆全数变卖为公子还债,可债务繁重,哪是几十几百两能还清的
戏子和公子租了一间民居,过了几天清贫日子
公子一开始还做些家事,后来却只是一边说着"难得真心人"一边又忍不住跑出去到处晃荡,整日游手好闲
他本就身无长处,只是浪荡富家子,自然把一切重担都落在戏子身上
一日正是花灯夜,邻省某大家私自出逃的独女偏生看中了那位四处“广交朋友”的白面公子,回家就害着相思一病不起
眼见女儿就要香消玉殒,大家主只得找来公子的父亲商谈联姻
那位公子丝毫不知自己从哪又惹来风流债,据说首先也是宁死不从,安抚下戏子说娘子莫急我誓死捍卫你我二人的忠贞之爱,可第二天见着那位美人千金就瞬间改了主意
绢罗衣锦绣,人是美娇娘
戏子每日抛头露面,哪比得上千金贵气娇柔
何况一个贫贱之命,一个富贵之身,怎么说都要弃了那糟糠去成这一段佳话
更何况二人还未曾立下婚约,无媒无娉,若那戏子要找上门,只说她痴心妄想就能糊弄过去,最好是再打断她一条腿叫她不敢再来……
商贾之子可从不做赔本买卖。
他本来过惯了骄纵日子,破产之后和戏子清汤寡水柴米油盐,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哪受得了这些
连个谎也懒得编,丢下那个破败民居里的衣物和戏子,他骑上对方送来的宝马,风光满面的连夜赶着去结了亲
一天
一天便能摧毁万紫千红,化作断壁残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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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技师终于有接近她的机会了,在她众叛亲离的时候
戏子不知道公子去了哪,只怕他遇了不测,又急又怕连哭三天三夜,最后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是血
戏子瞎了
"他究竟去了哪..."戏子每日只念叨一句,郁郁寡欢
"你就那么喜欢他?换过谁都不行?"她想开口问她,却又住了嘴
她就是那么喜欢他,换过谁都不行。
她每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戏子原本执意要帮忙做饭,可被烫过一次手后口技师就再也不许她进厨房
"让你为我这样一个废人操劳……我怎么过意的去,偏偏我的首饰都为自己赎了身,如今怕是无以为报"
口技师默默把"不如以身相许"这句话咽回去
"唯求姑娘一事"
"先生但说无妨"
"可否……每日为我唱上一段?"口技师垂下头捏着衣角,结结巴巴的问
"……当然"戏子愣神,随即一笑
口技师终于听到戏子唱歌了,而且,这次是唱给她的
真好听,她笑,却在视线触及戏子空洞眼神时流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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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带公子的信回来啦,公子说今晚来看你"口技师捏着一张信纸递给戏子,她的汗浸得纸张有些润湿
"他...他有没有说什么别的?他过得好不好?"她惊喜的扑过来,两手摸索着握住口技师的肩,无神的双眼里也透出向往和欢欣,似乎完全忘了让她沦落到这种地步的正是这个心上人,顿了顿,又问"我二人的婚期……在几日?"
"我……我只识得那么多字"她像是个答不出先生问题的孩子,飞快而又憋憋屈屈的说
"不打紧……不打紧"她将信纸埋在怀里,喜极而泣
又想了想,赶紧抹去泪水,紧张的在纸上小心的擦拭着
其实没必要的,空白的信纸,沾了泪也不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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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子深居简出,自然没听到传遍省城的大新闻
原省内闻名的素白公子,邻省第一大家的上门女婿在新婚之夜惨死,尸首完好的躺在新房里,身体舒缓宛若睡眠无异,只是满面狰狞青筋爆起,人手轻轻一碰就整条尸体皮开肉绽,像是被虚空中一只大手雕刻过,瞬时间迸为一朵血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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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技师自然没有心情去听那些描述得绘声绘色的八卦,她最近忙得很
口技师花了半晌去找男子的衣服,为了确保是公子常穿的款式
口技师花了一日劝服药店老板在中药房把那衣服挂几月,为了染上公子身上的药香
口技师花了一季去做苦力练体魄,为了更像公子的体形
口技师花了半年苦苦练习举止谈吐,为了能若公子一般博得戏子开心
晚上她裹了胸换好衣裳,默不作声的出现在戏子面前,戏子原本黯淡的眼里再次泛出光彩
一定是闻见了药香,这是她一天的成果
瞎了的戏子紧紧环住她的腰,丝毫没发现这是那个曾经瘦弱的口技师,这是她一季的成果
她说:"带我走"
那是口技师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她的喉咙一阵蠕动,用公子的声音说出一个"好"
这是她半年的成果
维妙维肖,无从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