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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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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阶飞这句话出口冷然,不留半点转圜之机。北辰胤听在耳里,仍是一脸轻松随意,仿佛那只是好友叙旧的寻常言语。他伸出手指缓缓转动面前的茶盏,让茶香随着茶水的晃动飘散开来,悠然道:“爱才之心,人皆有之,有何心机可言。先生此言稍过了。”
“王爷一句爱才,倒真是大费周章啊。”玉阶飞冷笑一声,将目光从北辰胤脸上移开,落在对面男人修长的手指上:“泓的性格虽然倔强,却是个晓大义识大体,顾惜朝纲的女子。初识数月间她与我相交尚浅,若彼时知晓西豳和亲一事,必然痛下决心再不同我相见,又何来金殿赐死之祸——西豳和亲是国家大事,虽然瞒着泓,三王爷必是一早知晓。王爷不但不出言警戒晓以利害,反是隐而不言替我二人从中牵线,倒好像存心要使和亲不成一般。其后三王爷又因势利导,在天子面前以性命相挟,为我二人免去死罪,好让玉阶飞欠王爷一个天大的恩情。”
北辰胤笑道:“当年小妹对你一见倾心,我为她撮合,是做兄长的本分,如今却被先生说得如此不堪——况且为朝廷招揽人才,稍用些手段也是人之常情,先生既得一段良缘,当不至怪罪才是。”
“呵,三王爷说为朝廷招揽人才,只怕未必吧。”玉阶飞身体微倾,向后靠在椅背之上,同北辰胤的距离也便稍远了些,使他能更清楚地看到背着月光的北辰胤,“当日你我相交甚笃,引为知己。倘若你表明身份邀我入朝,玉阶飞未必不会答应。你却绝口不提为官之事,更是有意引导我与泓违抗皇命。此一来让玉阶飞欠你恩情,二来也让玉阶飞得罪天子,数年之内不得为朝廷所用。时至今日,才设计让皇上来寻玉阶飞辅佐太子——你并非想我为天下所用,而只想我为太子入朝——玉阶飞左思右想,都觉得王爷之意不在朝廷,而仅在太子一人而已。”
“王爷深知玉阶飞的性格,料到我必然不会应允皇上,却还是任由皇上两次屈驾亲临萧然蓝阁,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戏码。”玉阶飞说到此处,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眸中寒光更甚:“今夜三王爷来访萧然蓝阁,才是让我出山的真正筹码。然而在朝臣乃至皇上眼中,玉阶飞却是为皇上礼贤下士的诚意所折服,不容不出。而从今后朝堂之上,皇上只以为玉阶飞感他知遇之恩,甘效犬马之劳,再不会因我曾同三王爷相厚,而疑虑我是三王爷有意安插在太子身边的眼线!”
玉阶飞越说越急,声音却越来越低沉,唇边勾起的笑容愈发明显,只有用力握着茶盏的手泄漏出他的心境:“五年光阴,缜密铺设,步步机巧,环环相扣——三王爷,真真是布得好局呀!”
说到最后一句,他已有些咬牙切齿。玉阶飞小北辰胤几岁,又未曾在官场浸淫,颇有几分书生意气。他自负聪明一世,身陷局中而不自省,倒也罢了。最恨的是当年同北辰胤是真心相交,品茶煮酒笑论古今英雄。弹剑横笛引吭高歌之乐,而今回味起来竟好像全是算计——就连同泓的一段姻缘,也被北辰胤包括其中。
北辰胤迎上玉阶飞锐利的目光,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端起茶盏,低下头去微呷一口,淡淡笑开来,也不说话,仍是品茗赏月的悠闲态度。静默同月光一样,在两人之间散漫。北辰胤手持茶盏望着玉阶飞,茶雾氤氲而上,玉阶飞逐渐看不清他的表情。过得半晌,北辰胤才缓缓开口道:“你即便不信我,也该相信小妹。”
“是啊,若非我相信泓,简直要以为这是你们共同策划的美人计。”仿佛受到了周遭静谧的感染,玉阶飞的语调也缓和下来,回复到原先的闲适:“只怕当年皇城街头的偶遇,也是有心人一手策划,却把泓蒙在鼓里。”
北辰胤将茶盏放回原处,顾自拿过茶壶将水满上,并不回答玉阶飞的话:“——那么,我的请求,先生允还是不允呢?”
玉阶飞也答非所问:“王爷为何为太子如此操劳?”
“我有个夭亡的孩儿,与太子同庚。我看着太子长大,对他关切之心,好比父子。”
“却原来王爷也会作此大不敬之语。”
“此语出吾之口,入君之耳,何来不敬之说。”
“那么,”玉阶飞停顿一下,放开了原先握着茶盏的手:“为何是玉阶飞呢?你交游甚广,识得能人异士众多。我不过中人之资,怎就入了王爷的眼。”
“我自然相信小妹的眼力。”北辰胤轻描淡写答道,知道玉阶飞虽然不会对这个答案满意,却也不会继续追问。他门下的确能人众多,玉阶飞是千金难求的人才,但要说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倒也未必尽然。他要玉阶飞辅佐北辰元凰,不仅因为玉阶飞的才能,更因为玉阶飞的重情。
恃才之人多有傲骨,玉阶飞也不例外,他们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宁愿身死也不愿放弃。然而很少有人能像玉阶飞一样,将感情置于原则之上。玉阶飞是真性情之人,最恨同达官显贵往来,也最恨遭人欺骗,他能同北辰泓相恋,全因为北辰泓当初隐瞒了自己的身份。知道真相后玉阶飞虽是勃然大怒,却终究割舍不下北辰泓,乃至甘愿与她同赴黄泉。方才玉阶飞曾言道当日相交之时,若得北辰胤相邀,未必不肯入朝为官。此语并非虚话,足可见玉阶飞重情义之为人。
北辰胤决意要玉阶飞督导太子,只因为太子不为人知的真正身世——北辰元凰非是北辰禹之子,而是北辰胤同夫人眉姬所生。当年长孙皇后经年无所出,终有身孕却胎死腹中,北辰胤便串通皇后将亲子换入宫中充作太子。知悉此事之人,除皇后同秋嬷嬷外,尽数被他灭口。唯一曾为长孙皇后探脉的御医弄三平,也怕事逃出北嵎不知所踪。就连他的妻子眉姬,也为保守秘密丧了性命。
眉姬的死并不在北辰胤计划之中——他虽然深谙防人之道,对可信之人却从不乱加猜疑。然而眉姬却趁他入宫换子时候偷偷自尽,只留下一纸短笺,细细折好掖在耳侧。北辰胤回府见到她的尸体,替她最后一次整理发鬓,那纸书信便轻轻顺着北辰胤微颤的手指滑落下来——临别的话来不及出口,又不好让他人知晓。她生时北辰胤最爱她的眉宇,常常动手将她的长发掖在耳后,好让颦黛尽展。。她是何等兰心慧质的女子,猜到身死之后,北辰胤,也只有北辰胤,会为她再掖一次发,这才将纸笺藏在耳后。
“王爷信得过妾身,妾身却信不过自己。妾身蒙王爷怜爱数载,万不敢连累王爷大业……他日若有父子相认之时,得吾儿焚香一缕,妾身便当无憾。”短短数行字,柔婉清丽的笔迹好像她纤纤素手。北辰胤读了数遍,一字一句默记在心里,就着烛火烧了,留不下一点痕迹,灼伤了指尖犹不自觉。
眉姬到最后还是为他着想,服下的是活血化淤之药。外人看来只像是产后血崩而亡,便是仵作验尸也瞧不出端倪。时逢宫中太子诞生大赦天下,三王妃的丧事不好大肆操办。天锡王府正门不敢挂丧,北辰胤便命下人将寝殿改做了灵堂,昔时鸾凤和鸣之所,一夕尽成铺天盖地的素白。按北嵎制矩,亲王逢妻、子之丧可准七日不朝,北辰胤便在眉姬棺旁一言不发守了七夜。第八日清晨,他着起朝服,低低唤了一句“眉姬”,也没有别的言语,只令人抬棺出去,无声无息将她葬了,此后再无续弦。他固然是想用无子嗣的事实减低北辰禹对他觊觎皇位的怀疑,也更是因为鹣鲽情深,舍不下记忆里那巧笑倩兮的玲珑女子。
元凰身世的秘密,北辰胤虽然竭力掩藏,却也难保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若果真有那么一日,他希望元凰身边能有不离不弃的智者,玉阶飞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换作别人,虽能教导扶持元凰,一旦知晓他假龙子的身份,难保不为维护朝纲倒戈相向。只有玉阶飞,一旦对元凰真心爱惜,纵然知晓真相也绝无背离之理。
北辰胤心心念念要请玉阶飞出山,便是为了给元凰铺好变数中的后路。玉阶飞是绝顶聪明之人,北辰胤知道迟早瞒他不过,方才言语之中有意暗示,料想玉阶飞已是心中有数。不过即便知晓了他的全盘计划,此时他以旧情请之,玉阶飞必然推托不得。想到此处,北辰胤侧脸看一眼过分清明的月色,又淡淡问道:“我所言之事,先生可有决断?”
玉阶飞注视着对面的男人,沉默片刻,最终闭目轻叹道:“纵然是你一手策划,玉阶飞欠你的情,还是要还。”
“如此,多谢先生了。”
“有何可谢。我入朝之后,自会向皇上秉明,此次非是感念皇上惜才,而全是为报三王爷当年之情。”
“若果真如此,先生便不是我所识得的玉阶飞了。”
玉阶飞摇扇,但笑不语,忽地容颜一整,肃然道:“你明白我的为人,当知我既然答应辅佐太子,便定会全心为他,决不会因他人之故有负所托——即便对方是你,也是一样。此后你我同僚,是敌是友全看天意。若有朝一日叔侄反目,玉阶飞为太子而谋,亦不会有半分留情。”
“玉阶飞,你还真是口无遮拦啊。”北辰胤凤目微敛,用一种玩味的眼光打量着玉阶飞,随后举起茶盏,做出敬酒的手势:“请君日后牢记方才所言,北辰胤在此谢过。”
玉阶飞朗笑数声,举茶相就:“玉阶飞如君所愿。”
北辰胤离开之后,玉阶飞仍旧回到小阁之上方才赏月所在,抬头开始却发现斗转星移,月亮已渐渐西沉。方才他没有提起,此番既然答允入朝,同泓大约是要分开数载了——北辰泓长公主的身份,在宫中多有牵制。若是继续同玉阶飞往来密切,牵扯不清,只会给玉阶飞徒增灾变。更何况玉阶飞同北辰泓的关系若太引人注目,定会将众人的视线牵扯到同北辰泓一贯相亲的北辰胤身上。北辰泓最是关心三哥,决不会让这种对北辰胤不利的事情发生。这其间种种纠葛,北辰胤必然也想到了,却同玉阶飞一样怀着对北辰泓的歉疚,没有说破。
而北辰胤关照元凰太子的真正理由,方才言语之中似乎已有暗示。这究竟是真相所在,还是三王爷又一次布局埋下的伏笔,即使是玉阶飞也无法分辨。若真相果真如此,那他是不是应该感激那个男人今夜对自己的信任,又或者,这不过是男人顺便笼络人心的又一个小手段而已。当年的相交相惜,玉阶飞也心知并非全是做假,只是这其中,又有几分王爷的真意呢……
玉阶飞摇着扇子的手停下来,靠在栏杆上闭目假寐。依稀间忆起与泓携手归隐后不久,北辰泓自作主张地替他给萧然蓝阁起名,又将他的名字与萧然二字同嵌入诗句,想要写成一首绝句。北辰皇朝一向重武轻文,少有和诗填词的雅好。北辰泓苦思不得,玉阶飞只在一旁含笑看着。正巧北辰胤到来,随口替小妹凑了两句,反被北辰泓借当年苏轼责秦观之语,取笑了一番。
“沙汀宿羽和霜白,溪桥细柳染螺黛。轻步玉阶飞夜色,不胜萧然掩月来。”后两句是北辰泓所做,前两句便是当日北辰胤戏言而出。化用古句,由景及人,却也倒同后句承接的浑然得当。北辰泓一听之下,拍手大笑道:“不意别后,三哥却学柳七作词!”言语既出,方悟出句中似有深意,立时掩去了笑容——其时三王妃已丧,寒汀宿雁,残柳螺黛,正是暗设离愁之词。北辰胤却只含笑辩白道,少时读词,勉强记得数句罢了,对泓的调侃似是浑不介意。
因了泓的缘故,这首草成的绝句一直是玉阶飞心头最好。他省去了前头两句,只留下泓所作的“轻步玉阶飞夜色,不胜萧然掩月来”,闲来时常轻声吟哦。
三王爷心中,毕竟还是有情的吧。玉阶飞这么想着,在天色将亮的时候恍恍惚惚睡去了。日里正巧北辰泓来访,见他睡在房外,取过一件薄氅替他披上,坐在一旁静静等他醒来。
玉阶飞想到了同泓的分隔数载,却料不到听到消息的北辰泓,竟开口定下了十八年之约。北辰泓是个爱憎分明的女子,当年为了玉阶飞负了北嵎,虽不言悔,却一直是她内心愧疚之事。如今玉阶飞决意入朝侍君,北辰泓深知其中关系利害,又因为太子年幼,狠心定下十八年后重见,相携退隐之约,是要他一心教导太子之意。十八年的时间,对一个女子而言何等漫长,北辰泓心甘情愿,玉阶飞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
在北辰泓看来,只要二人心中留有念想莫失莫忘,十八年转瞬即逝。而聪明如玉阶飞,自然知道十八年的时间太长,其间更有多少风云变幻,只怕到时世事难料,由不得人。想到这些的玉阶飞怕泓担心,仍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只记得离别时北辰泓含笑抚过他的脸颊,轻声道了一句珍重,眼波带着自矜,款款流转,宛如当日初见,少年轻狂。
不久之后,皇城百姓们都知道了皇上三顾竹林,终于说动高人玉阶飞出世辅政的事情。玉阶飞受皇上隆恩,官拜太子太傅,特准不出早朝,为太子东宫教习。一时之间,皇城百姓尽皆传颂,文武百官衷心感佩,便是寰州、合巍、西豳、南沂这周边四族,也听说了北嵎帝王北辰禹仿效当年汉昭烈帝三顾之举,请出不世高人辅佐太子的故事,传为美谈。
然而这一段民间的佳话,对事件的直接受益者北辰元凰来说,显然并不如传闻中的美妙。病愈之后,元凰以往无忧无虑的生活一去不返,天天早起晨读,在玉太傅的督导下认字描红,一笔一画慢慢累积起北嵎帝王的基业。他是个懂事守礼的孩子,父皇专程请了玉太傅来为他讲习,他自然感念父皇的苦心,然而毕竟是小孩心性,突然多了一人管教总是有些不情不愿。
玉太傅生得仙风道骨,自有一股超拔气质,同宫内其他人迥然不同。他对元凰也从不大声呵斥,甚至有时放任他一人在房里抄写读书,而自去屋外享四时美景。元凰有几次瞄准了他背对自己,刚想把读了一半的书往后偷翻几页,就会听到玉阶飞清朗的声音悠悠提醒:“此书乃是宫中善本,十八十九页页角都已残了。你翻得那么快,小心撕烂了书,明日无法向皇上交待。”
元凰一听立刻住了手,小脸偷偷红了。反复几次之后,玉阶飞并不曾罚他,元凰却再也不敢偷工减料。偶尔他也想小小报复一下全知的师长,在练字的时候小声嘟囔道:“太傅的字,不如我父皇写得好看。我何必要向太傅学。”
玉阶飞听到了,“哦”了一声,长眉微挑,再没有别的表示。元凰首战告捷,又乘胜追击道:“也不如我三皇叔写得好看。”
“你小小年纪,也懂得辨别字的好坏?”
“自然。”元凰不由得意起来。他三岁诞辰过后,有一次去天锡王府玩,正碰上北辰胤练笔,踮着脚尖趴在桌上欣赏了许久,怎会不懂字的好坏——当然,元凰早已忘了他当时踮地太久脚尖发酸,整个人便滑下桌去,还扯到宣纸一角,带着案上的笔架狼豪一股脑儿往下落。若不是北辰胤手快,下一刻便是砚台结结实实要往小家伙脑袋上砸。
玉阶飞听了他的回答,显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来:“那你会写名字么?”
“当然会。”元凰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来:“我都能读书了,怎么不会写字?”他说完抓过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北辰元凰四个大字,同他整整齐齐垂在耳边的两串珠子相映成趣,“我还会写许多别的字。”
玉阶飞仔细看看他方才所写,摇摇头道:“你的字,不如我写得好。”
元凰不服气:“那是当然,我习字半载,太傅学了好久了。”
玉阶飞轻摇羽扇,笑道:“太子写得不如我好,自然向我学。待到胜过我了,再向皇上、三王爷学去。”
元凰听他这么说,偏过头去略一思索,居然不再顶嘴,乖乖地低头练字去了。玉阶飞看着小小的身影伏在案头,心中暗笑,只觉得这天生桀骜的劲头,技不如人时候又大方承认坦然受教的性格,倒是同一位故人年少时候出奇地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