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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十一 素缟 ...


  •   其后几天里,北嵎禁军倾城而出,将皇城周围可能藏人的山丘野涧好像用篦子梳头似的细细盘查了一遍,只盼能找到北辰胤逃匿时留下的蛛丝马迹。悬赏金额一再提高,惹得胆大百姓都跃跃欲试。有人贪图富贵,自然也便有人造谣撞骗,城里隔三差五便能听说北辰胤的行踪,或是改名换姓,或是坠崖身亡,或是投奔中原,更有说是流亡边关招募四族,不日便要攻陷皇都。偶有几人说的在情在理,刑部拿捏不准,报来元凰裁断。元凰如听书一样听完整段故事,末了只问一句人在何处,而后缓缓冷凝了神色:“是生是死,若是见不着他,朕谁的话也不信。”
      北辰胤去后,北辰望暂代其职接管内务;长孙佑达等人加封了官爵宅地;三教罪人不知又去哪里传道收徒。朝中各项事务依旧井然有序,只是每日上朝时候更多了几份沉闷死气——撇开元凰身世不谈,北辰胤平乱有功,未及封赏便遭杀身之祸,以囚徒之道以待功臣,北嵎立国以来闻所未闻。不仅北辰望同长孙氏族人频频自省,朝中他人亦是噤若寒蝉。元凰顾不上打探朝臣们的盘算,一面忙着协助玉阶飞转移龙脉,一面派兵着手迁都前的准备。天锡王府收罗的一众门客,有的投诚保命,有的自戕殉主,也有的身手了得,趁夜出逃不知所终。元凰由得他们,不曾加强守备,白日上朝一派死寂,他也浑不在意,退朝时候转身回望大殿一角,才突然记起那个人可能已经死在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里,曝尸荒野。这时候无所依傍的怅然心情便会潮水一样慢慢涌过,淹没心口,一直漫出他的眼睛。那种感觉谈不上疼痛,只是觉得虚无,好像靠在石上做完一场大梦,醒来不知人在何处,只有身下枕着的冷硬冰凉才是唯一能够确定的真实。他尝试着改掉长久以来的回望习惯,却总在强迫自己目不斜视的同时,更清晰地意识到太和殿上再也无法填补的空缺。
      政务处理完毕之后元凰习惯前去天牢探望被擒的富山高。开始时他想方设法要让富山高吐出背后主谋,屡次用刑无果之后,同富山高之间的持久较量已成为一种单纯享受。他走进阴暗牢房,很多时候并不用刑,只隔着铁杆冷冷望着囚徒,注意到富山高赤裸双足上的溃烂已经蔓延到脚踝。富山高最初会随便报几个人名搪塞,后来转为沉默,现在则是反复哀求元凰赐他一死,称说他的主人戴着雪白手套,从来只从轿中递出书信,不曾现过真容。元凰相信富山高没有说谎,却不想就此给予痛快了断,他常常觉得如果富山高没有派来月吟荷,那么现今的景况也许就会不同。——这种想法虽然自欺欺人显得可笑,却能给他带来无处寻觅的慰藉温暖。他曾想过将夜媚毡取出再试一次,犹豫良久之后放弃了打算,本能地觉得夜媚毡提供的梦境里头,会有北辰胤的身影。
      那段日子里时间过的很慢,以致于元凰能有耐心在夜里细数昙花花瓣一层层的绽放,而后再目睹它一寸寸地凋零,抬头却见月亮还挂在原先的位置,纹丝不动。他以太后散心未归为由,取消了中秋例行的宫宴,却再三强调不可省去象征北嵎昌繁盛世的烟花表演。中秋夜里天气出奇晴朗,满月银镜一样悬在头顶,甚至可以看清里面伐桂的吴刚。元凰孤身来到东宫后院想再看一次映上水面的烟火,却失望地发现自他登基以后东宫疏于打理,池水已不复往昔的明净流澈,粘稠水面上结生起断断续续的绿苔,倒影不出天空。元凰弯下身子,就着月光在草地上四处摸索,随手抓起一截树枝攥在手里,走去池边胡乱搅和一气,弄碎了浮萍青苔,露出一汪小小的水洼,勉强能看到些烟花颜色。他于是孩子似的蹲在岸边,一动不动,就这样一弹流水一弹月光,足足呆了大半个时辰,总觉得皇城里的烟火,一年不如一年来的好看。离开时候他突然想到上回去北辰胤书房拿王妃画像,似乎没见他案上摆着红丝砚,不知是否用不顺手,差人换去。如今想要询问,也再没有机会。
      北嵎龙脉本由西佛国加持守护,如今龙气不稳,祸及百姓,国内挂单的僧侣走了七七八八,只剩活佛梵刹迦兰不顾劝阻,同几名随侍僧侣一道留在鎏法天宫。玉阶飞施法之前,发觉龙气两仪错乱,涣散崩泻,正以惊人的速度消耗损灭,即便迁移龙脉暂时压制,也难为元凰所用。他苦思数日计无所出,前往天宫拜会梵刹迦兰,请他指点一二。梵刹迦兰宝相庄严,眉头似舒似敛,双目似开似合,看面容只像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却已阅尽世间百态。他听了玉阶飞的问题但是微微一笑,声音清缓好似堂上佛愿:“世事纷纭,会无了局。万法唯心,生灭自然。”
      “佛子点拨的是。”玉阶飞道:“只是玉某乃是俗世之人,如何能有佛子这般了悟。龙脉纵不可迁,我亦勉力为之,私心里虽是为了我朝陛下,却也为了千万百姓安生乐道。佛子既然慈悲,请为苍生渡红尘。”
      梵刹迦兰闭上眼睛,沉默片刻,轻轻叹道:“北嵎上位者,本有天子之尊,只是未逢良时。——龙脉之所,是死穴亦是生机。不破不立,先死后生,先生好生参悟。”他说完睁眼望着玉阶飞,目光里带有同稚嫩脸颊不相符合的悲悯彻悟。玉阶飞长揖而谢,离开时候听见背后唱响梵音佛号,阳光一样洒满大地。
      玉阶飞随后命人搭起祭坛,又在新都赤城附近依地势布好龙穴,欲倾毕生之力将龙气引导归位。元凰在皇城里数日不见玉阶飞,只听禁军将士说他身体每况愈下,有时吐血不能自持,近来还险险晕倒。元凰派了吴一针前去探问,回来报说是积劳成疾,言下之意便是无药可治根本,只能多加修养暂缓病情。他于是让吴一针跟在玉阶飞身边照顾,又亲自去西佛国边境看过几次,玉阶飞但是让他放心龙脉,仍凭他如何询问,决口不提自己病势转沉。元凰问不出究竟,只能一遍遍重复着“太傅要对朕说实话”,无可奈何地回到太和殿。他对着案上文书发呆许久,总忍不住胡思乱想,担忧玉阶飞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想到北辰胤,思绪麻线一样乱堆成团,恨不得拿剪子过来一刀切断。他伸手抚上额头,腾出另一只手来草草收好公文,正准备去西南偏殿小憩片刻,却得到太后出游半途为人劫持,三十护卫尽数身亡的消息。此事不但涉及长孙太后的安危,更事关北嵎皇室的尊严威望,元凰面色凝重地将消息知会朝臣,命他们严守秘密,不得泄露民间,随后召回部分追查北辰胤去向的禁军,让他们乔装查访太后下落。北辰望一族及众多朝臣均觉元凰顾虑得当,以长孙护为首的外戚却认为如此拖延时日,恐怕贼人会对太后不利。他们提不出更合理的做法反驳元凰,只得自告奋勇派出侯府内的卫兵,协助禁军搜寻太后。
      禁军们自然不会想到,他们遍访沿途城镇大街小巷的时候,长孙太后正毫发无伤地被拘禁在皇城不远处山中的一座荒废破庙里。劫持太后的人带着面具,对太后行程很是熟悉,选在两省交界处下手,虽在官道之上,近遭却无人烟。他点了长孙太后的穴道,带她潜回皇城附近隐藏,一到破庙便又替她解开穴道,并无任何无礼之处,不仅一日三餐按时供奉,到了夜晚还自去庙外休息,生怕对太后有所唐突。长孙太后试探了几次,那人都不肯吐露来历原委,更是从不曾摘下面具,他时常去庙门口张望,仿佛在等人送来下一步的指令。终有一日他接到飞鸽传书,一边读信,一边不时抬头看向长孙太后,然后将信纸揉在手心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长孙太后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猜到他正心神不宁,开口问道:“你原是竞技场的人?”
      那人动作一僵,转身过来面对太后,发出“啊”的一声惊呼,晃了几下才勉强站定。长孙太后见他吓成这样,微笑安慰道:“你不用怕,哀家以前去逸云侯府里,见过不少他蓄养的斗者,知道他们行动迅速,警觉异常。数日以来,哀家见你走路吃饭都比常人快上数倍,方才看信时候还不时左右张望,才猜出你是竞技场的斗者。——哀家并不曾认出你是谁。”她虽是身陷囫囵,却仍不失国母风范,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楚明白,仪态更是雍容庄重:“你叫什么名字,可愿告诉我?”
      斗者听她卸去了尊称,迟疑片刻,僵硬地吐出一个“狄”字。长孙太后站起身,细细将衣角袖口的皱褶抹平,这才抬起头来:“既然是竞技场的斗者,那便是凰儿派你来的。——狄,刚才那封信,可是凰儿叫你杀了我?”
      “我……太后……”,那名叫狄的斗者显然不善言辞,再加心情紧张,结巴了半天也吐不出完整句子:“我……皇上救我出竞技场,对我有恩……”。
      “我不会让你为难。”长孙太后浅浅笑起来,柔婉无争如同刚入宫时的样子:“这总胜过死在不知名山贼的手上——凰儿是我的孩子,终究是自家人。”
      狄本以为她听说是元凰主谋,定会伤心震惊,哭泣求情,不料眼前女子居然从容赴死,言语间更可觉出对元凰的百般爱护。他虽然在竞技场上打死过不少对手,却都是为了保命而战,并非没有恻隐之心,更是从没有对手无寸铁的妇人下手。他为难地在庙里踱来踱去,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了满身,最终掸掸肩头,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背对太后踏出门去:“出庙右手有条分岔小路,一直沿着左边岔道便能通往山下。我现在去打猎,回来后……就杀你……”。他话没说完就仓皇而出,仿佛比长孙太后还要害怕。太后目送他背影急急远去,幽幽叹口气,反又坐回方才的椅子。这时她听见外头脚步轻响,一条修长人影从门口闪入。她借着树林阴翳中投下的零散光线看清楚来人的脸,惊的坐直了身体:“你……”
      “太后莫惊。”方才进来的年轻人说话声音很是温和持重:“我叫凤先,是渡香蝶的儿子,数月前曾乔装琴师,入宫行刺过北辰元凰。我路遇太后被劫,跟踪到此想要伺机解救,绝无歹意。”
      “凤先?”长孙太后端详着他的脸喃喃道:“北辰凤先?哈……皇上……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她方才命悬一线尚能镇定自若,而今却好像失了魂魄:“你既叫凤先,竟比凰儿还年长些?”
      “太后,”北辰凤先心知太后必然厌恶他的身份,只是此刻实在不是试图化解上辈情怨的恰当时机:“我先助太后脱困,其余事情日后解释。”
      长孙太后失神注视着他,轻声自语:“你救我出去,是要对付凰儿。”
      凤先略一顿首,坦荡承认:“北辰元凰登基以来,手中已染无数鲜血,便是三王爷同你,他也不肯放过。这等残暴之人,又怎配做北嵎天子。我无心帝位,母亲兄弟的血仇却是不得不报!太后若愿助我,凤先自然感激不尽,若不愿意,我也绝不强人所难。下山以后,我先找隐秘地方安置太后,再另想办法入宫行刺。”
      他说话不如元凰那般咄咄逼人,而是慢条斯理里透着斩钉截铁。太后留意他的神态语气,耳旁碎发随着身体阵阵颤抖,片刻之后化作无法抑制的啜泣迸发出来,令站在一旁的北辰凤先不知所措。她从怀中摸出秋嬷嬷死前派小婢送来的密函递给凤先,眼泪不慎打湿了信封:“当年三王爷窜通我身边女官秋玲,害死初生皇子,逼我换子入宫。直到秋玲死前送来这封悔过书信,我才明白前因后果。我另外修书说明原因,你可一同带去交给大王爷。——皇城之中,可有人能替你引见?”
      其实换子一事正如元凰先前推测,是太后服药不慎胎死腹中,却不敢向北辰禹禀明实情。北辰胤后来得知此事,又逢眉姬产下男婴,遂同她密谋计议桃代李僵。秋嬷嬷唯恐日后消息泄露将太后牵连在内,才故意自称与北辰胤串谋害死皇子。北辰凤先听完不疑有他,伸手将太后搀起:“太后深明大义,我也不瞒太后。皇城中铁将军早知我的身世,可让他求见惠王。趁那名斗者未回,我们快走吧。”
      太后摇摇头,挣脱了他的手,又低头将泪水揩干。她再抬眼时候嘴角噙着温婉笑容,眼里哀伤深不见底:“二十年前我有负先皇已是死罪,二十年后又向外人出卖元凰,夫妻母子间的情谊凉薄至此,还有何面目苟活世上。”
      “太后被逼无奈,料想先皇有知,亦不会太过苛责。”凤先劝道:“北辰元凰不顾母子之情,太后又何必对他心存愧疚。”他顿了顿,又催促道:“快走。”
      长孙太后还是摇头,注视着他,目光温柔如画:“你还年轻,所以不明白。凰儿再是不该,也总是我的孩子。没有哪一个母亲在故意伤害自己孩子以后,还能再有勇气活在这个世上。”她说完无奈地笑笑,似乎是对辜负凤先的好意感到抱歉:“你走吧,若是等狄回来见到你,就不妙了。”她然后伸出手,小心整理凤先的领角,指尖萦绕的檀香味道令凤先莫名安心:“北嵎皇位本是你的,你怨我恨我都是应该,但凰儿一直不知身世真相,非是有心窃国。若有可能,请你不要杀他。还有……”,她看他最后一眼,仿佛母亲要送孩儿远行:“你真像你的父亲。”

      长孙太后的尸体在数日后被人趁夜送往山下集镇,天明后被乡民发现报了官。县衙不敢耽误,即刻上奏朝廷。查实太后身份以后,元凰亲披孝衣素巾来迎,一路扶棺回都。见到太后尸体的时候他只唤了一句“母后”,此后再无他言,眼睛干涸得好像贫瘠沙土。沿途百性都见到年轻的皇帝面容哀怆,步履踉跄,有不懂事的孩子拉拉自家大人衣角,奶声问道:“皇上既然那么伤心,他为什么不哭呢?”
      长孙太后贤明淑德,不仅深受先皇爱怜,更得元凰敬重感激,尤为难得的是她在先皇驾崩后独撑大局,安稳内外,以太后身份掌权十二载,不曾受人诟病。她下葬那日,北嵎皇城白条遍户,满城披雪,围观百姓放声嚎啕者不在少数。如她生前希望的那样,她的梓宫被放入先皇陵墓寝宫,得与先皇团圆地下。太后死讯传出之后,禁卫军开始大张旗鼓的在北嵎境内搜罗劫杀太后的凶犯,以致大小城镇入夜后家家门户紧闭,三更天里只剩凄凉的捣衣声和风回荡。元凰天天差人去刑部询问,次次皆是无果而回,既追察不出谋害太后的凶犯,也听不到半点北辰胤的消息,唯一令他欣慰的是,龙脉迁移已渐接近尾声。在太后下葬不久的一个下午,他接到玉阶飞托人带来消息,请他去萧然蓝阁一叙。
      元凰的心霎时吊紧,等不及更衣,穿着朝服便去了萧然蓝阁。他将侍从留在竹林之外孤身进入,只觉得竹林虽然葱郁如昔,却好像是蜡质的塑像,平白失了灵气。进入竹楼后,他第一次见到了玉阶飞的恋人、他的四姑北辰泓。当年因为拒绝和亲险而挑起两族征战的帝国公主颜染风霜,已没有传说中的倾国倾城,酒红色的长发及腰,目光透着不输男子的坚毅,却又清明空净好像佛前青莲黛华。她将元凰让进房内,扶起榻上的玉阶飞,坐在一边并不离开。玉阶飞靠在床沿,看向元凰的眼睛隐含责备,毫无顾忌地开口:“太后这件事,皇上做错了。”
      “朕不想太傅劳心,才没同太傅商量。”元凰低低道:“自三王爷一事之后,母后对朕很是提防,朕怕她……”
      “皇上即便不信任太后,也不应是这般手段。”玉阶飞叹道:“太后不同于三王爷。三王爷放在心上的只有皇上一个,即便被逼得走投无路,他也不会想要对付皇上。太后却还顾着先皇同北辰家的声名,你这样对她,她只怕不会原谅。”
      元凰听完一愣,过了良久才略带懊恼地呢喃道:“朕……没想到。”他忽然记起更为紧要之事,走到玉阶飞床边坐下:“不谈这个,老师的身体可好些了?”
      玉阶飞望着他,不想让他太过担心,又不愿故意欺骗,沉默片刻才静静答道:“病入膏肓,恐已无力回天。”
      他在寥寥数语间将生死大事交代完毕,元凰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脸,过了很久才明白话中含义,情急之下拉过玉阶飞的手,害怕慌张的几乎要哭:“这……你若一病不起,朕还要龙脉做什么……你,你要对朕说实话,你……若是连你也舍朕而去,这北嵎——还是朕的北嵎么?”
      明明是他亲自下手谋害了朋友亲人,此时说话却在不经意间用了一个“也”字,好像是在责怪那些人狠心无情,纷纷弃他而去。玉阶飞很久没听元凰说过这样软弱的话语,霎时明白面前坐着的终究还是一个孩子。他被逼着在一夜之间长大,被荆棘划割得遍体鳞伤,表面上虽已学会玩弄权术的一切手段,一旦面对真正在乎的人,内心却又纯净柔软的像个涉世未深,恃宠而骄少年。——那样的少年,全心全意地依赖父母朋友,偶然也会装作生气的样子,却不过是为了等待疼爱他的人把他唤回,仍旧捧在手掌心里头呵护。他只准自己辜负别人,从来没想过他们也会放弃自己,做错事后难受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间打转,却硬撑着不肯回头去说一句对不起。这样的任性倔强让人心疼入骨,却也因为与生俱来的骄矜敏感令人无从安抚劝慰。玉阶飞轻轻搭上元凰的肩膀,见到元凰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垂落的眼睫遮挡不住惊慌。他笑起来,哄小孩一般的捏捏元凰肩膀:“只要皇上在一日,北嵎便是皇上的北嵎。玉阶飞纵然不能随在皇上身边,也当欣慰皇上他日所成。”
      元凰听了只是抗拒着不肯相信,拼命摇头,抓他的手越发用力:“我按你所说,已拜江仲逸为相。你日后便不用入朝理事。吴御医说老师的病是调养不周所致,兴许休息久些,便没事了。”
      玉阶飞点点头,顺着他的意思道:“或许如皇上所说,调养些时日,也便好了。龙脉尚未安顿妥善,我日后会再向皇上说明。”他说到这里,露出倦怠的神情,浅蓝的眼睛上渐腾起一层模糊白霜,好像秋天清晨的草叶:“皇上先回吧。”
      “嗯。”元凰应允道:“太傅方才说,龙脉一事日后还要向朕说明——这是你答应朕的,不能骗朕。朕过几日,再来探望。”他说完不等回答,生怕玉阶飞反悔似的,松开他的手起身走去屋外。北辰泓送他直到竹林尽头,才转身回去萧然蓝阁,轻声责怪玉阶飞道:“你的身体能撑上几日,还说这样的话。”
      玉阶飞无力地摇摇头,抬起手指指向案上信笺:“我要对他说的话,尽写在里头了。待我去后,你将信交给皇上,他自会明白我的心意。”
      北辰泓听说他耍了花招,想要像少年时候那样调皮微笑,刚刚牵起嘴角便已泪盈于睫:“既然如此,你又何苦骗他。”
      “元凰生性执着,凡他真心看重的人物,想方设法都要留在身边,碰的头破血流也不肯松手罢休。他若知晓我的死讯,怕是会下令将我葬在皇陵附近。”玉阶飞温柔望着北辰泓,面上浮起如春阳般的和煦笑意:“后半生我只愿伴你游遍江南山水,再不要淹留皇城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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