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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番外二 少年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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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城众多风花雪月的故事里,太傅玉阶飞同泓公主总是以最美好最动人的形象出现。自负出尘的狂士,矜傲骄纵的帝女,命中注定的邂逅,生死相随的从容,仿佛一把看不见挣不脱的姻缘锁,锁住了多少闺阁少女一晌春梦无痕,醒转尽是金风玉露,人间无数。
哪怕是不苟言笑的三王爷,只因当年曾为二人从中牵线,不论有心或是无意,都理所应当地成了这故事里的半个主角,上演慧眼识英,惺惺相惜的戏码,情节的高潮便是把小妹许了得意郎君。
事实上,玉阶飞同北辰胤的初遇,全无半点情趣,更谈不上有丝毫浪漫,以至于玉阶飞在日后回想的时候,觉得那简直是他洒脱人生中的一大败笔。
那一年玉阶飞十六岁,自诩已阅遍天下可读之书,于是辞别授业恩师出门游历。他这一去大有赏遍天下可看之景的气势,莫说一年半载之内不得回转,便是这辈子能否再见都是未定之数。他的老师亦是个懒散闲人,也没多加挽留,只伸手指着茅庐前那一亩二分田,漫声说道好徒儿,这块地为师给你留着,你可别忘了。玉阶飞向外望去,只见好大一片杂草你推我搡正长得阳光灿烂,老师不说还真看不出来是块田。他知道这是老师拿诸葛孔明的例子劝他,怕他定力不够,一时不察摇首入了红尘。他向老师笑笑,摇着羽扇晃晃悠悠,迎着夕阳走了出去,还特地在田里来回多踩了两脚。
他玉阶飞一不慕权,二不求财,三不为美色所惑,四不为义礼所缚,要真有人能诱他入了红尘,倒也是桩赏心悦目的美事。如此一路迤逦行来,流连山水,待到了北嵎地界,正巧碰上寒冬。他本来趁着难得晴日游兴高涨,要饱览一番新镜初开冷光霁射的晴雪之景,不料行至半路风云变色,天上又纷纷扬扬飘起白盐来。玉阶飞还来不及鉴赏天地间一派萧瑟之美,就被大雪打了个劈头盖脸。他通晓天象占卜,出门前偏忘了算一卦天气,只得拢紧了斗篷,直奔十数丈外的一家小酒馆而去。
待到玉阶飞奔至店前掀帘而入,满头满脑的雪花不说,连睫毛上都沾了冰晶,湿漉漉地缓缓化开,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匆匆一扫,店里内堂早坐满了躲雪的客人,有几个看起来比他更加狼狈,只剩下一张靠着楼梯的小方桌,因为经常有人上下打扰,此时还是空着的。玉阶飞见尚有位置,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抖抖披风,又将脸上的雪水大致抹净,抬起头来正要往小方桌走,却看见那里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人。
玉阶飞以为是自己眼花——他虽做书生打扮,功夫却是不差,居然没听到一点下楼的脚步声。他再仔细看时,真真切切是在桌边坐着一人,还是个极其英俊的青年男子,穿一身月白的衣裳,不紧不慢地自饮自酌,那悠闲的态势好像已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
说是青年男子,是因为那人眉宇间淡淡压下的气魄实在不属于乳臭未干的少年,其实他比玉阶飞大约年长不了几岁,头发尚未束冠,披散在肩上。当然,这一切都并不是玉阶飞现在关注的焦点,他独来独往成性,没有同陌生人搭讪的经验跟习惯,现下只能很尴尬地站在门口,听门外朔风呼啸得越发起劲。若不是老师千叮万嘱说乱天决用了会折寿,玉阶飞简直想到外头去搭个祭坛做法。
他带些气恼地去瞪那个抢了他位置的男子,却不巧正同那人的目光对上。玉阶飞不欲招惹是非,急忙要隐藏去眼中的不善,那人却抢先对他一笑道:“这位兄台,要不要同在下饮一杯?”
玉阶飞听他主动相邀,一时也没有别的主张,于是冲他礼貌地点点头,走过去同那人相对而坐。那人拿过边上的酒盅,默默替玉阶飞满了一杯,推到他面前。他倒酒的时候,玉阶飞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骨节相当匀称,估计是练过武功,却又没有寻常武师的粗粝,而是修洁清爽,经过仔细的保养。
单看这双手,玉阶飞便能猜到他的主人并不是这简陋酒馆的常客,多半也是避雪而至。他在门口吹风太久,寒意上身,没有多余的客套便举杯一饮而尽。一股辛辣热躁霎时奔腾而出,顺着咽喉直贯而下,端得是气势如虹,毛刺刺的一片,呛得玉阶飞连连咳嗽起来。
他并不是不会喝酒,只是方才他见那男子闭目闻香,小口轻啜,一派悠然自得的饮酒样子,再加上男人不似平民的打扮气度,直以为那杯中是清冽醇香的淡酒,却没想到竟是再普通不过,店家自酿的辛辣土烧。毫无防备的一口下去,自喉管到肠胃都热辣辣地蒸腾上来,少年的玉阶飞强忍住咳嗽,几乎憋出眼泪。
坐在他对过的始作俑者脸上浮现出邀他喝酒时候的淡淡微笑,轻快地评论道:“我只道兄台是游方之人,却原来饮不惯烈酒。”
玉阶飞听在耳里,觉得他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想要反驳,一时又提不上气。等到胸腹间的灼烧逐渐偃旗息鼓,呼吸也开始平顺,才张口道:“不是饮不惯,而是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喝这种酒。”
“哦?”对面的男人眯起带笑意的眼睛:“兄台以为我是怎样的人?”
“原来我只以为是个避雪的闲人。”
“如今呢?”
“如今……”玉阶飞拿过酒壶,不服气地给自己满上,又毫不客气地抽出竹筒里的筷子来:“如今,是个会请客的避雪闲人。”
“哈……敢问兄台大名?”
“玉阶飞。”
对面男子举着酒壶的手顿了顿,目光中飘出赞赏钦佩,向他看来:“金陵玉阶飞?久仰。”
玉阶飞出来游荡得久了,久仰这一类的客套话,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只轻描淡写应付道:“好说。”他双亲早丧,随叔父迁至金陵,少时即有文名,彼时性子比现在横冲,闲来无事写过几篇针砭时弊的文章,拜他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师父所赐,辗转流落到世人手里,称其“逸兴高情为一时之俱”。因此他虽然年少,已颇有几分薄名,只是他的文名虽响,手底文章却是用典繁多颇为难懂,真正耐心读完的人并不太多。若不是他现在赖着人家请客,照玉阶飞往常的性子,早就问他“如何个久仰法?”,一句话能噎得人直翻白眼。
那人点点头,仿佛没听出玉阶飞回答中的不耐,顾自说道:“先生不但文章精妙,自制俚曲新声,中有《花犯》一曲,亦是人间一绝啊。”
玉阶飞闻言停下了手里的筷子,颇带玩味的眼光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男人。吟词作赋非他所长,偶有为之,在民间甚少流传,这人居然知道得这般详细,可见对他了解颇深。看着看着,突然间玉阶飞觉得这男子有趣起来——自相逢到现在,他所说所做,件件合理,却没一样在自己意料之中,也算是个妙人儿。
后来玉阶飞每次回想到这里,都觉得自己当日定是被大雪冻昏了脑袋,竟然这般容易便起了结交之心,被那人诳骗上钩尤不自知。他在萧然蓝阁里独自坐着悔不当初,只因碍着羽扇翠袍的鸿儒身份,才没捶胸顿足赌咒发誓一番。
然而那日避雪的玉阶飞虽然同十年后一样老神在在地摇着扇子,说到底也不过二八年纪,下巴上的胡子还没长齐,更来不及栽培复杂的心眼。他看对方也是个解人,本想吃饱喝足,待雪势小些就甩手走人。既然不打算回请,自然也不在乎对方姓甚名谁。如今他起了兴趣,更不客套,直截了当问那男子道:“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辛翟。”
“这名字,倒叫人想起阳翟辛佐治。”
“玉先生取笑了,是家父尊崇墨家,方以翟为名。”
“哦,我听说北嵎同周边四族时有战乱,令尊奉兼爱非攻为上,实属难得。”
男子听玉阶飞那么说,好奇地扬了扬眉:“这里是北嵎同寰州、南沂交界之所,人口甚杂。玉先生初到此处又不熟悉各地口音,怎知我是北嵎人。”
玉阶飞抚掌笑道:“哈哈,你一张口就将北嵎放在其他二国之前,怎么不是北嵎人呢?”
男子也不着恼,温言笑道:“哎,我诚心向先生求教,先生喝了我的酒,此等小事还要藏私不成。”
“哈哈,那你先说,如何断定我是初到此地?”
“因为高粱酒。”辛翟迅速回答道:“此酒也算是这一带的特产,像先生这样见识广阔的游方之人,若是早来过这里,怎会不趁机偿偿。”
“噢?那真是巧,我也是因为高粱酒。”玉阶飞抬头看他一眼,顾自低头夹菜:“你方才笑我不懂饮酒——据玉某所知,这种烧酒是店家用北嵎皇城周边植种高粱所酿,酒味中略带草涩味道,初入口时极是霸道,若非多尝试几次,难以体会其中妙处——你看周围的客人打扮各异,却并无几人要了与你同样的酒——那边那位也喝高粱酒的客人,告诉小二说他是北嵎皇城里的布商。”他说完扬了扬眉毛,这番详尽解释固然有少许少年人争强好胜的炫耀,也为了顺便报方才取笑的一箭之仇。
男子闻言,一直轻敛的眉头舒展开来:“早听说玉先生神算无遗,果然名不虚传——玉先生可是要往皇城去?”
“停留数日,再看得一场雪,玉某便入北嵎。”他说完这句话,不等对面之人开口,紧接着道:“到了皇城,若逢着兄台,还是要请兄台做东。”
“哈哈,玉先生这一句皇城做东,可是把我身家来历都猜尽了?”
“哈,不过是王谢庭楼,俊赏风流。”
“好一个‘不过是’,”那人接道,玩味似的又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金陵玉阶飞,果是名不虚传。”
玉阶飞懒得再答应,又抬手去提酒壶,晃荡了几下,才发现已经空了。他招手叫小二过来,扫一眼桌上,才发现对面的男子几乎没有动筷。玉阶飞虽不敢说自己仪容举止可比兰桂皎洁,却也自信吃相决不至是风卷残云,不知怎么就吓到了桌前的公子爷。他刚要说话,男人举起自己一口未饮的酒杯递给玉阶飞,玉阶飞随手接过,仰头一口吞下。
小酒店里的客人有赶时间送货的,有急着回家生火做饭的,有要在天黑前入城打尖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熙熙攘攘,正射出世间众生百态。而玉阶飞那天一直一直同素昧平生的辛翟对饮,到雪停的时候已经分不清谁拿着谁的酒杯。
后来的事情,就如同皇城中的说书人所讲,先是千篇一律的知音互赏,而后又演变成再通俗不过的才子佳人。在玉阶飞知晓那人真实身份的很多年之后,他还常常会觉得纳闷,当时自己明明连那人的贵族身份都猜到了,也知晓他未必会将本名据实以告,怎么就偏偏没能领会到他的暗示呢。“辛翟”,星帝,可不就是北辰二字么。
而有时候他又会觉得,那日在酒馆里碰到的,的确是个叫作辛翟的男子没错。他又同玉阶飞在皇城见过几次,随后便永远消失了。辛翟简直就好像是为他玉阶飞度身定做的一般,就算没有那个小酒馆,也迟早会让他动起结交的念头——只是,那人虽然处处带着北辰胤的影子,却又全然不像。
辛翟好客,觉得四海五湖无不可结交之人;北辰胤寡情,除元凰外不知道还有谁能在他心上。
辛翟率性,谈到慷慨激昂处扣案大笑;北辰胤自持,朝上堂下都是不见喜怒的冷峻淡定。
辛翟喝酒,最烈最涩的土烧酒;北辰胤喝茶,新嫩清淡的西湖龙井。
辛翟在苍生外,北辰胤在尘世间。
玉阶飞不知道,他少年相交的知己好友,究竟能不能算是北辰胤;而北辰胤苦心编织了这一切偶遇假像要引他出山,又究竟能不能算是他的朋友。
这件事他从未向泓提起,只有一次偶然闲谈的时候,他笑着感叹说真难想象三王爷大口喝酒的样子。北辰泓听完这句话,调皮地向他眨眨眼睛,得意地说道:“你果然还是不如我了解三哥。”
她接着告诉玉阶飞,其实三哥独自一人的时候会饮酒,就连她也只偷偷瞧见过一次。她又说,后来被三哥发现她藏在一旁,还问三哥讨了一口酒喝。
“你猜那是什么酒?”她神秘兮兮地说:“居然是高粱烧酒,那种皇城旁小店都有卖的烧酒,也不知是怎么酿的,涩的要命。”
“是吗?”玉阶飞笑笑。他想起老师那一亩二分宝贝似的杂草田,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更何况,他也没脸让老师知道,十六岁那年,一个连名字都不肯告诉他的陌生人,只用一杯土烧酒就把他拘在了十丈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