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6、【心理咨询师】飞去(下) ...
-
【2】第二次谈话
小姑娘似乎有些着急,原本预约的第二次谈话时间是三天后——这已经是一个非常急切的时间了,因为我为来访者做咨询一般是一周一次,一次一小时的。可是她急匆匆出现在我面前的时间,是刚刚做完咨询的第二天。
“或者,我们就以朋友的身份谈论这些内容?”她甚至这么问。
但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心理咨询师不能与来访者有咨询以外的联系,更不要提咨询与被咨询以外的关系了。我于是拒绝了她,并耐心给她解释了原因。因为心理咨询师必须维持自己的
确实是行规所限,即使我的内心其实一样希望能够更多的了解关于小姑娘口中的“飞”这段内容以及……那个地狱的一些生活。
其实我也有一些强迫思维,譬如明知道了解那些会让我陷入愤怒的负面情绪需要调整才能继续工作,却依然想要去了解。这未免就有些强迫行为的嫌疑,但,我清楚它的频率和程度还不至于成为困扰。
现在,这种强迫思维发挥了作用,我的确迫切的想要了解小姑娘先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还有,她那个“能够帮忙扛伤”的幻觉,实在是很让人在意。还是说,那个幻觉的鬼魂朋友其实是她的另外一重人格?但是大多数解离症患者无法认识到病症就是因为记忆解离,正常来说她应该不会有另外一重人格的记忆才对。
好吧,我只能认为小姑娘的幻觉说明她的病症比较严重,已经产生了不同人格的对话……反正,这些并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诊断治疗都是心理医生该做的。
“但是,我快要没有时间了。”小姑娘底下头,手再一次蜷缩起来攥住了自己的衣袖,看起来,这是她的一个习惯性强迫动作。
“什么?”我对于她的话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我也快要飞走了。”紧接着,更让我迷惑不解的话出现了,而我只隐隐从她说这话的状态里感受到不详。
因为我看到她的手又攥起袖子来,原有的习惯性强迫动作现在又加上了不肯与我对视的目光。
心理咨询师必须有的品质之一就是热情,这热情也包含让来访者感受到温暖,觉得自己得到了一定的帮助。想到这里我不由有点惭愧,因为我觉得,我或许真的能力有限。
“莫雨生,”我不由地叫了一声小姑娘的名字,可是劝她冷静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脑子里关于被刺激到的患者作出过激行为的案例突然浮现了出来,我只能顿了一顿,说:“其实真论帮助,我可能能力有限。如果你觉得我帮不了你,那是我的问题。但你千万别放弃,去七院找一下医生吧,一定能帮上你的忙。”
话刚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因为虽然真诚是必要品质,可是真诚不代表什么都说,虽然没有说出暗示性的“别做傻事”,但现在这话也并不好多少。作为心理咨询师,我果然还是太年轻、太缺乏经验了。
“我会的。”小姑娘虽然答得利索,但是依然攥紧衣袖的手不自觉摩挲。我很清楚这代表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于是不禁有些为她着急起来。
可我这么一个年轻又资历尚浅的心理咨询师,又能有什么用呢?
就在我哑口无言的时候,她却又顿了顿,继续道:“医生,两天之后我还是来这里找你,对吗?”这回,她好歹愿意抬头与我对视,目光却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得平静下来。
“是的。”我回答出这话的时候,也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至少,至少两天之后我还有挽救的机会。或许第一次咨询是因为我的好奇和失职所以没有帮助到她,但是这一次,我一定要把她劝去就诊。
我这么想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就在她两天后真的来进行第二次咨询的时候,一切都被一个简直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意外打乱了。
——————————————————————————
以下谈话记录:
我:上次开始的时候您就提到说来做咨询是想要跟我倾诉你的经历,并证明你没有患上精神疾病、您的朋友存在对吗?所以咨询目标也就是希望能够确认自己的精神状态对吗?
来访者:还有,让你相信那个人存在。
【此处对方似乎有直起身体,暂解读为态度坚决】
我:……好的,那么我们继续上次的话题?大概是关于您的朋友带着您“飞”了起来那一块内容。
来访者:嗯。【稍作停顿】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圣诞节,没有下雪。
冬天来了之后,书院里愈发冷得待不住。每天洗澡的一小桶热水,男孩都不够用,更何况我。虽然在进书院的时候被强制剪了个中短发,但依然还是觉得不够用。而且,有时候甚至是冷水……嘶,那个冻得,瑟瑟发抖。不过还好,每天进了被窝就有机会和白羽悄悄交谈——哦,我之前好像没有说她的名字。她说她叫白羽,但是我才不信呢,因为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有个刷我粉丝值刷得特别高的ID就是白羽。总之,虽然很冷很累,还是睡觉时间依然是我一天当中相当期待的时间段之一。
啊,不好意思,医生,我好像跑题了。
言归正传,我第一次对白羽说我想逃出去,就是冬天开始之后不久。原因我刚刚说过了,书院真的待不下去。
白羽这时候意外的严肃起来了。她首先确认了我是认真的,然后,她告诉我,或许她有办法帮我。嗯……说起来很神奇,好像就是这之后,我才开始偶尔可以触碰到她。
我:您之前说的“帮你扛了打”这回事,也是这之后发生的对吗?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讲一讲当时情况吗?
来访者:是的,因为那是第一次碰到她,记得比较深。我还记得当时又是“指导课”。本来已经差不多习惯麻木了。但是冬天天气冷,湿气又重,我骨头本来就不太好,之前没有恢复好的关节都会痛。很多工作都干不了,就被书院老师说是“懒骨头”,要松一松才能勤快。
那次是真的打得惨,本来我顶多就留些淤青破皮浮肿的,那次头皮都被扯开了,血流下来的时候我自己也给吓懵了,脑袋里一阵晕晕乎乎的。
当时我真的以为我就要这样活生生被打死掉了。一开始还哭啊求啊,但是后面都没力气了,就想着这样被打死算了。
然后白羽就突然出现了——其实很奇怪,她自从我们第一次见之后,后来基本只在我一个人独处、可以和她交流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了。譬如说厕所外间啊,宿舍床啊……总之,当时我也没有多想。因为真的痛到感觉要死掉了,甚至还以为她知道我也要变成鬼了所以来接我。
哦,关于这个我话题还和她讨论过呢,我当时就说,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死了。我说而且我死了还可以让她来接我、给我带路呢,因为我是个路痴嘛……怕迷路,不管去哪儿都怕。
白羽被我软磨硬泡的答应了,其实现在想起来我也真傻。但是当时就是一根筋的觉得,要是死了还一个人没人来接,那就太可怕了。不过她好像很不喜欢我说这种话的样子,话题岔开了。而且书院防止学生自杀,又会把一切能自残自杀的东西从你身边拿走,后来也就不提了。
总之,当时我真的感觉到她了。虽然那种感觉很短暂,因为我很快晕了过去,但是触觉很清晰而且身上有那么一段时间不痛了。不过,我觉得他们一定看不到她,否则哪能这么简单饶了我,肯定拉我去审问“陌生人”啊。
【来访者说这些的时候,攥着袖子,语调可以听得出是迫使自己维持在冷静状态,刻意放缓语速并刻板地维持在一块频率说话。深吸了好几口气。说完之后突然松懈了下来,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沉默,喝了一点热水。然后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奇怪,上次好像没有戴表的。】
【为了给来访者一个缓过来的时间,我稍作停顿,随即才发问】
我:所以,你平时看见她的频率并不高?
来访者:也说不上来……因为没有什么固定规律啊,白羽总是神出鬼没的,刚开始还总是被她吓到呢。
我:也就是说,白羽每次出现,确实没有什么是共同的吗?嗯,譬如说,听到了什么声音,看到什么颜色、东西……
【如果存在的话,那么这个白羽,大概就是收到暗示就会出现的幻觉了。】
来访者:好像没有。而且她出现的时候我在干什么,什么状态也都毫无规律的样子。有时候我烦着呢,还嫌她吵,不想和她说话。结果她就傻愣愣的在那看着我,因为碰不到也不上前来,然后不知道怎么安慰……现在想起来,她有时候还真是傻乎乎的呢——医生,你是不是也怀疑白羽不存在?她真的真的真的是存在的。
【来访者陷入了一些回忆片段,情绪明显比刚刚高昂起来,语速也变得有了起伏。说到后面似乎又显露出一些偏执,执拗地用双眼盯着我】
我:好的好的,我不再问你这些了。你可以跟我说说她带着你飞起来那回事吗?
来访者:嗯。今天刚来这里的时候已经说过了,那是个圣诞节,没有下雪。但其实后来又好像下了……不过当时我光顾着逃出来的开心,没有多去记那个。
总之,书院一直都是不过节的。所以一切还是照常着,不过,那天白羽突然对我说,要送我一个圣诞礼物。
她说,德修课下课回宿舍路过学院边界的时候走慢点,等她。
这个礼物就是带我逃跑。
这个冬天以来我一直都想跑,就一直在她耳边念叨,混的熟了,有时候还像是对着家长似的撒娇呢。估计她也听出我多想跑了,才给了我这么个礼物。后来我才想明白那个礼物的代价,现在想想还挺纠结的。因为,如果早知道那个礼物这么贵重,我觉得我可能还会犹豫到底要不要。
嗯……总之,那天是我接触到她时间最长的一次。
那个时候,我耐着步子挪啊挪,然后突然断电了。于是学院里一时间十分混乱。我周围都是混乱的同学老师,我被撞得有点慌乱,差点摔一跤。
然后白羽突然出现了,实际上,是她拉住了快要摔倒的我。很意外,可能是冬天实在太冷了吧,我居然会觉得白羽的手是暖和的。
她那个时候可急了,对我说了一句:“没时间了,我们快点。”就突然环过来拥抱我,然后,我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脚,就那样子离开了地面。是那种很真切的摇摇欲坠的感觉,搞得我有点害怕自己摔下去。
我甚至来不及问她什么,就被她带着,飞过了很高很高的围墙。然后我记得我听到了刺刺的怪声……好像,就在我的脚触及围墙顶端那个时候,白羽已经不见了。
可是我当时不知怎么的也没有注意,就一门心思就想要出去。于是我就往那个围墙外面很用力很用力地跳了出去。
再然后,好像突然下雪了。
【来访者的手将衣袖绞了起来,整个人有些蜷缩,叙述也开始出现思路混乱,看来她回忆得有些痛苦,或是实在想不起来的吃力。再次看表。】
我:下雪了?你看到雪花了?
来访者:不是啦,但是我好像看到雪地了。可是,白羽没有了。
我:您刚刚说,就在你的脚站上围墙的时候,白羽消失了
来访者:是的。后来我才想明白,也许是带我“飞”起来这件事导致了她的消失。总之,我后来一直一直都在找她,却没有找到过。
我:那么,你翻过那个围墙之后,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来访者:……抱歉,这些我好像,有点没有印象了。之前的心理医生似乎说过我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来着。
我:原来如此。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是一时之间我有些毫无头绪。】
来访者:医生,一个小时到了,我没时间了。我们的咨询是不是结束了。
【又一次看表。非常奇怪,上一次明明没有显示出这种强迫行为的】
我:可以。但等一下,不好意思,您可以告诉我您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吗?
【这种状态非常不妙,我总觉得她要做什么应激的事了】
来访者:我也要飞走了。医生,抱歉,我都忘记了问你,你相信我了吗?
【像是十分急迫的样子,起身就要离开,然后突然脚步一顿,回过身来抛出这个问题】
我:等一等,如果你爸妈不管的话,现在跟我去医院找我同学做一下复诊可以吗?不收费的。【看到小姑娘有些失望的表情,又补上一句】你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也需要治疗.
来访者:可是迟到的话,我会迷路的。
【说着不由分说跑了出去,我被凳子绊住,追上前的速度显然受到了减缓。可是等我打开门,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只远远来了一声:医生,你相信我,她真的存在!】
后记:这大概是我遇到过的,结束的最离奇的一次咨询。
首先,提出结束咨询的不是咨询师,而是来访者。其次,来访者跑了出去,而想要追上她的我再也找不人了。房屋里空空荡荡的,就连街道上都不见人影。
再后来,我重新翻到笔记的时候,突然想起PTSD明明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
她逃亡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创伤事件,比她在书院里遭到的还要重大。
实际上,虽然没有撒谎表现,但幻觉对于精神病症者就是真实,所以PTSD是否真的存在也是个很大的疑问。
总之,本次咨询大概是失败了,许多疑团未解开,来访者也再无音讯。
————————————————————————————————
几天后,我的助手总算放假归来。我不由分说地找她问接受预约有误这回事……可是我的助手居然一脸茫然。
我登时觉得有些疑惑,四下找找,想找到那张时间表。可是就在我找到那张“罪证”的时候,却愣住了。
那上面,压根就没有小姑娘约的时间。
我有些失神地放助手下班,随即,坐在诊所的大堂里沉默。
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吗?还是说,我的精神状态也出问题了?
可是一切幻觉都是潜意识,就算存在我无法记得的知识储备,也不可能会凭空想象出那么一个书院的故事——更何况,我之前上网搜的时候,明明就存在。并且,那书院的曝光也和小姑娘所告诉我的大同小异。
而且,我的档案资料里,可还存着小姑娘的咨询对话记录呢。总不见得是我多次产生幻觉写下了这东西吧。
我不想坐以待毙,而我又恰好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于是干脆借着已有的信息去调查。尽管,这一点也不容易。因为来访者信息表上只会有姓名性别年龄病史这种简单信息,而聊天也不过是多了一些零碎资料而已。
还好还有直播ID。白羽,女王……这些记录了一个电竞天才过往的名字,现在也都是灰暗了很久的废号了。
我从那个ID入手,居然运气很好地在女王这个主播的个人信息界面看到了小姑娘的城市位置。然后,又从她的微博还有动态里得知,她上的是当地的二中,重高啊。
四处打听,却得知她自从几个月前转学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连直播,也一直都没有再开。不过,至少这个人确实存在过。我松了一口气,看来我的精神应该是没问题的。
又问起那个白羽,却被告知都不认识。但是他们说,粉丝榜第一的,好像是雨生他们班几个人一起给雨生刷分专用的马甲啊。
好吧,或许,白羽真的只是雨生的另外一个人格吧。不过,小姑娘的那个叙述本来就漏洞百出,“别人都看不见”、“飞”……这些字眼,本来就昭示着那个人不会是真实的吧?
可是这样,她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的脑海里不禁闪现出一副细致的画面——谋划已久,去破坏掉电闸的小姑娘,靠着自己的力量爬上了一个很高很高的围墙,然后,纵身一跃。
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有些怅然若失。
不过,雨生的家,我还没有去过呢。虽然大概觉得自己知道了真相,但既然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个重要资料,果然还是去一趟吧。
却没有料到,我到她家的时候,是作为一个站在灵棚周遭人群中的围观群众身份,毫不起眼地出现的。
雨生……死了?
周围人围作一团议论纷纷,有摇头叹息的,唏嘘的,感慨的,还有只是凑凑热闹看戏的。
他们说这家人不知足,非把女儿往那种地方送,这下好了吧!好好的一个小姑娘一下子没了。
他们说那地方着实恶心,居然还敢赖账说学费卡里剩下几天的三千五百多学费不翼而飞,一定是这家人自己想了什么办法取走了。
他们说这小姑娘真可怜,一个月前送回来的时候被电网电的那个浑身焦黑……
等一下,一个月前?
我的神色渐渐变了,雨生出现在我的诊所,是在半个月前。
然后,她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想了一宿也无解。
这一次,我甚至不想对自己进行放松训练。最近的听说一切是那么的难以平复——明明已经死掉的女孩,那个地狱一样的书院,飞走……
我却突然想明白了。
也许,雨生说的,都是真的。
只是我所见到的雨生,也是个和那时的白羽一样的鬼魂。那一晚她压根没有逃出来,她的PTSD正是源于那段时间所遭遇的死亡打击,因此被选择性遗忘的,才会是那一小段回忆。
于是她看到了一片雪白,听到了刺刺的声音。而之后的那些咨询相关的事,或许只是她作为鬼魂的小小玩笑。大概,她只是想要向人证明,她和白羽,都存在过吧。
可是存在究竟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么想着,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我的诊所。打开手机,想要联系助手说明天恢复上班了,却突然收到了一个银行消息。
登时,我的呼吸变得有些不顺起来。
一个匿名用户,写着诊金,向我打了一笔钱。
3586元。三千五百多……
深呼吸,我想去倒一杯水冷静一下,拿起杯子却发现了一张纸——
时间安排表。就在那上面,莫雨生的时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登记着。
我的精神崩到最紧,然后在端起一杯热水,暖乎乎地喝下去的时候,突然又放松了下来。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信她了。
父母的管教也好,书院的残暴也好……这些,她再也不用忍受下去了。
我想,雨生此刻一定在一个比雪还要明亮的地方,有人陪着,不会再迷路恐慌。
毕竟,她那时候走的那样急,飞得那样高……
所以啊,她一定不会错过,那个答应了要来接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