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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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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盈和罗远昊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清晨6点。饶是罗远昊这种通宵出经验的人都扛不住了。他们去了谜小佳的出租屋,把里面三教九流的人全都吵醒,差点挨了打。后来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寻遍了K市的大街小巷。他们甚至找到了海边。
整整一个晚上,刘盈把嗓子都喊哑了。最后他蹲在海边,面对着冰冷的海水和夜晚咸涩的海风失声痛哭。
罗远昊和刘盈认识八年,他一直认为刘盈是一个绝对理性的人。他看着刘盈把头埋在双臂里站在及膝的海水中,海风把他薄薄的长袖衬衫吹的鼓起,仿佛一只绝望挣扎的海鸥。
他们在出租屋里没有找到谜小佳。那里的人说他和室友已经搬走一周了。
“那个小流氓啊?”他们顶着油光发亮的脸和干枯发黄的头发,用一种上层人士的做派拿腔作调,还不忘弹个鼻屎,“一窝下三滥的小贼,好像傍了个大款,装模作样开了几天店,结果怎么样?狗改不了吃屎,东西不偷改吸毒了,还吸出个艾滋来,趁早滚蛋!省得传染给我们。”
“你说,”刘盈的声音被海风刮得支离破碎,每一个字都锋利无比,砸在耳朵里特别痛,以至于数年之后罗远昊都能清晰记得那晚挚友的话,“一个对自己都认不清,都狠不下心来的人,还配得到爱情吗?”
刘盈第二天请了假。当晚他没有回到公寓里,罗远昊打他的电话,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罗远昊知道,刘盈出柜了。
他其实早有预感。刘盈从来是个对自己下得了狠手的人。可再强悍的人也有弱点,再有原则的人也有原则照顾不到的时候。刘盈的弱点是他的父母,而他的原则出现偏离则是由于谜小佳的出现。
从小当惯乖孩子的刘盈尽管内心叛逆,但始终不愿违背父母的心意,就这样一步一步学了钢琴,学了医,读了硕士,读了博士,违心谈了女朋友,顺着父母安排好的道路走到了今天。其实他的愿望是去国外学习西点,在国内学习红案,当一个有品位的,中西兼容的厨师,向全世界高调宣布他的性取向,找一个和他兴趣相同的,温柔高雅的伴侣,就这么一起走完一生。
谜小佳的出现在他的意料之外。“他破坏了我的择偶原则。”刘盈这么说,“但无所谓了,爱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没有原则的。”
罗远昊已经第三次走神了,坐在他对面的岳岚叹了口气。难得他们两个今天都没有事情,岳岚积了一些实验上的问题,想一一请教罗远昊,但对面这个人明显心不在焉,就连眼神都涣散在各个次元中无法聚集。”不如这样吧。”岳岚站起来,把摊开的资料合上,“时间也不早了,我请学长吃饭。”
“啊?”提到吃,罗远昊终于从刘盈的事情中回过神来,“吃什么”
岳岚望着罗远昊炯炯有神,简直堪比探照灯的眼神,忍不住笑了:“吃食堂吧,来了这么久,还没有去过建安医院的食堂。”
两个人脱了白大褂洗了手,因为一上午都在学习室里没有和细菌打交道,罗远昊也省略了冲澡的步骤。
建安医院的食堂一共有三层,第一层病人和家属专用,无需饭卡,现金即可。第二层有两个区域,一个区域给那些编外工作人员和实习生进修生使用,另一个区域是军人专用。第三层则是Vip区,进出需要录指纹,是专门给级别较高的军官吃饭的地方。罗远昊跟着王绍文进去过一次,里面的豪华真是闪瞎了他的眼。用罗远昊的话说,三楼和二楼一楼的区别,就跟五星级国际酒店和路边小吃摊的差距差不多。
两个人戳在二楼的编外区排队打饭,罗远昊其实很想去伙食好一点的军人区,但岳岚没有那里的饭卡和饭票,而这顿是岳岚请客,罗远昊说什么也不会掏出自己宝贵的饭票。排在岳岚前面的是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实习生。罗远昊和岳岚刻意退后了两步,与他们洗的有些惨白的白大褂拉开距离。曾几何时,他们自己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也很享受穿着白大褂出入公共场合的时刻,觉得一身白衣配上个听诊器,在普通人面前是一件非常有范非常酷的事情。而现在想想,即使穿着白大褂,他们比”普通人“多的只不过是外面一层厚厚的细菌罢了。
两人打了饭菜,挑了个干净的桌子,因为岳岚对食堂的布局不熟悉,罗远昊只好自告奋勇去打汤,他嘱咐岳岚:”你可千万别走,好好看着饭,别让抓饭阿姨得逞了。“
岳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转头发现隔壁有卖炖罐,猪肚莲子汤看着不错,给罗远昊补胃也好,便欣然起身,完全忘了罗远昊的嘱咐。
等罗远昊打汤回来,看见岳岚端着炖罐一脸懵逼地站在桌子边上,而桌上的饭碗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几粒米。
“学长,”岳岚苦笑着注视一个提着塑料桶的中年女性,只见她走到一张空桌边,看见没人,伸手迅捷地一捞,将碗里一块方方正正的米饭抓进自己的桶里,”我终于知道你说的抓饭阿姨是干什么的了。”
罗远昊捂着脸做无语状。这些来食堂收集剩饭的阿姨都是附近的农民,因为家里有养猪养鸡,就过来收点剩饭菜,只是有的时候占便宜占红了眼,见了饭就抓,也不管别人吃没吃完,这让来食堂里就餐的职工和病人家属十分头疼。
两人又重新打了饭,岳岚把炖罐推到罗远昊面前,罗远昊皱着鼻子闻了闻味道,表示嫌弃:“我们家刘盈做的汤比这个好一百倍。”
“学长和刘盈学长的关系好像很好。”岳岚笑。
“那是自然的,我和他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罗远昊喝了一口汤,把一叠麻辣笋丝往饭碗里倒了半碟。
“学长和王主任的关系好像也不是一般的师生关系。”
罗远昊放下筷子,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带着宽容微笑的学弟,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你知道啦我还以为我们伪装的不错。”他顿了一下,“不过现在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他要复婚了,我也只是他的学生而已。”
”学长,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什么时候吗?”岳岚不动声色地把麻辣笋丝往自己方向挪了挪,又把上海青往罗远昊面前推了推。
“不是在创新性课题的开题报告会上吗?”
“我和学长第一次见面是在师大学生街的马路边上,我在派发传单勤工俭学,你知道的,这种活一站要一天,工资低得可怜,还受尽白眼。”岳岚气定神闲地回忆着往事。那个时候他父亲生意失败,几近破产,他的学费没有着落,眼看就要失学。不得已的,曾经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找了几份零时工。他发现,打工最累的不是体力上的辛苦,那些上级对你的肆意侮辱,顾客对你的工作的不尊重,与你自己可笑的自尊心往往打得不可开交,最后身心俱疲。”整整一天我累的要死,脸笑得僵了,路人的冷脸也看得麻木了,这个时候,学长你出现了。你笑着拿过我手中的传单,还对我说了声谢谢。”岳岚把手轻轻覆在罗远昊手背上,他的声音柔软而坚定,“过了这么多年,我希望学长你还能够对我笑一笑,然后接受我的一份心意。”
罗远昊嘴里塞满了饭,鼓着腮帮子红了眼。”他们都说我有精神病。”他艰难地把饭咽了下去,然后更加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
”学长说的他们,一定是宝盖头的“它们”,不是单人旁的他们。”
“我……我不知道你也是……”罗远昊诺诺,他想把手从岳岚的掌心里抽出来,岳岚也没拦着,笑笑便放开了。
岳岚大方地笑:“学长觉得同性恋很丢脸吗?没有关系,学长的声音刻意压得这么低,这里的位置又偏,不会有人听见的。我从未觉得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我很早就已经出柜了,爸妈除了打我一顿撒撒气也没别的办法。”
罗远昊看着岳岚那张悠哉游哉淡定自若的脸,觉得很不可思议:”刘盈要是有你这么豁达就好了。”
“刘盈学长好像两天没来上班了。”岳岚道。
提起刘盈,罗远昊又是一脸苦相:”刘盈向家里出柜了,估计已经被打死做成文物了。”他把刘盈和谜小佳的事情和岳岚说了。也许是因为都是同类,也许是岳岚温柔淡定的态度影响了他,罗远昊内心觉得岳岚是一个很可靠的人,不知不觉就把这么多天藏在心里的事情说了大半,等他说完了,桌上的汤也凉了,食堂的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岳岚阻止了罗远昊想要扒冷饭的举动,去隔壁小店买了两根玉米,一人一根,在附近的林荫小道里边啃边散起步来。
“刘盈是一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他不想让自己的父母伤心,但他又是一个内心很叛逆的人。”罗远昊啃起玉米来十分像松鼠,两只手抱着玉米的两头,只露出两颗门牙以极快的速度嗑着玉米粒,偶尔蹦出几粒玉米屑粘在嘴角。岳岚觉得自己的这个学长真的是可爱极了。”我一直觉得他是很镇静自若的,和我不一样,我焦虑,抑郁,失眠什么都有,我总是喜欢胡思乱想,他却一直活的很优雅。”
“可是直到我看见刚才你说话的样子,”罗远昊停下脚步,他盯着面前的一颗羊蹄甲,目光迷茫中带着一丝探究,“我才知道其实真正的优雅是像你这样的。刘盈他,心里装的东西远比我多的多。他因为自己是同性恋而对父母有愧疚,现在,他又把谜小佳的事情归咎于自己。”
“所以他鼓起勇气向父母说出心声,这说明他已经彻底觉醒了。“岳岚笑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刘盈学长的心里应该轻松了不少。”
“哪有说的那么容易,”罗远昊苦着脸,脑海中又浮现出被父母大卸八块然后塞进花瓶里的刘盈,“就他那个古董之家,死了要想再活过来真是难。”
“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岳岚笑着安慰罗远昊,“我死过,不是也活过来了?现在要紧的是帮刘盈学长找到谜小佳,那才是学长的希望。但眼下,”岳岚轻轻抓住罗远昊的手,罗远昊的手有点粘,粘了玉米粒,但在岳岚心里,他依旧像春日里在草坪上翻滚的小松鼠一样可爱。”学长你的答复是我的希望,希望你能够接受我,给我一个机会。”
他们一起走进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又从树林里走出来,穿过一个蘑菇状的亭子,经过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罗远昊脑袋里塞满了絮状物。岳岚的手干燥温暖,比王绍文的温度略低,但更贴心。对于一个同志而言,已经出柜又温柔大方的岳岚的确是一个好的归宿,况且他们两已经相识很久,对彼此的性情都有一定的了解。
罗远昊甩甩脑袋,他突然觉得害怕,惶恐。这样的情绪让他瑟瑟发抖。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用绝望的态度面对一切,偶尔眼前出现一条康庄大道,他反而会因为害怕那是一个陷阱而宁愿走另一条满是荆棘的远路。况且,还未从上一个深渊里爬出来的他实在不想带着一身伤痛和泥泞走向下一条未知的道路。
“接受一张宣传单很容易。但你知道的,一个人的心意不是一张宣传单,它很重,它是一块金砖。“罗远昊把手抽出那个温暖的所在,没有了温度,他反而觉得心安。
岳岚偏过头看罗远昊的侧脸。那是一张瘦弱美丽又满是忧虑的脸。这张脸在他的脑海里存放了许久,他只是想让它变得更加完美,他想让他不再忧虑。
一滴白色的鸟屎掉在黑色的轿车顶上,车厢里,王绍文冷着一张脸对着后视镜。副驾驶座上坐着一身黑衣的乐疏桐,头和脸用黑纱裹得严严实实,活像阿拉伯的那些为了丈夫不惜遮蔽一切美丽容颜的妇女。
“和你学生在一起的那个男孩是检验科的新人?以前没有见过。”乐疏桐淡淡道。
王绍文看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一双相互依偎的身影。这样的场景他曾经无数次幻想,他和罗远昊两个人,手牵着手,肆无忌惮地走在林荫道上。可是他终究是错过了。他的脸上现出迷茫的神色,在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曾经陷入迷茫中,在他终于爬到了高位,可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有能力为父亲做些什么的时候,他却发现尽孝的对象已经不在了。如今,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又开始重新困扰着他。
王绍文收回了视线,启动了引擎。”走吧,去接柳柳。”
他不能再看下去,他怕自己连开车的力气都会失去。
乐疏桐的身子随着汽车的起伏上下颠簸着。她伸出手指去系安全带,她的手指轻度烧伤,已经不再美丽,也很难再重新弹琴。不过这些有什么关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拥有一个健康的儿子,一个完整的家比什么都重要。这是在她觉得自己已经死去的瞬间突然醒悟到的,也是她三十多年的生命中第一次醒悟到。
西昌区。这里曾是本市最大的贫民窟,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将所有的破败和肮脏付之一炬。但如今,这里的情景和那场大火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老旧的MP3呻吟完最后一首歌终于光荣就义,背光屏咔嚓一闪,灭了。戴着耳机摇头晃脑的青年伸出蜘蛛腿一样细长干枯的手指把MP3里的电池抠了出来,随手扔进床边的泡面碗里。”妈的,这不是什么什么聚能环高科技电池吗?这么不耐用,才听几首歌就没电了。谜小佳,有空再去给我买几个来。”他说着,拎起被子擦了下流到嘴里的鼻涕。
缩在床脚的谜小佳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他变得更瘦了,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现在似乎连五官都盛不下了。他的眼窝向里深深凹陷,眼睛却闪烁着精光,有狩猎经历的人可能会知道,那是一头狼被逼至绝路时眼里流露出的精光,比平日的杀气更盛,却不过是想掩饰自己内心深深的绝望和悲哀。
谜小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狼还是羊。在他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充分认识的时候,他的父母抛弃了他。他甚至忘了自己姓什么,对于他来说,那就和他究竟是谁一样,是个千古谜题。 “你总喜欢听那些吵吵歪歪的摇滚乐,音量又开得这么大,再好的电池也撑不住这么个折腾法。”谜小佳张着两片薄唇,他的眉梢眼角皆是灰败颜色,只有嘴唇红得像刚流出的鲜血,“你省省用吧,一个南孚电池得两块钱,够我们买两个馒头充一天了。”
“你他妈的闭上你那张臭嘴吧。”骨瘦如柴的小青年踹了谜小佳一脚,但由于他实在没什么力气,这一脚落到实处已经轻飘飘没什么力。”我们哥几个都是被你给害成这样的。本来我们一群兄弟偷东西个个有一手,你偏偏带着三万块钱骗我们合伙都去开小吃摊。小吃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你拿了钱要去开店面,结果被人把钱骗得一干二净,小吃摊也被城管拆了。要是我们当初不那么蠢听你的话,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谜小佳抿了抿猩红的嘴角。他用他那双血红狰狞的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真奇怪,不久前他还生活在一个彩色的励志故事中,他的身边有一群好哥们,他们住的出租屋虽然挂着蜘蛛网,下雨天会漏水,但就连用来接水的塑料桶也是充满喜悦和希望的红色。而如今,他躲在一个只能放得下一张破床的屋子里,异味,孤寂,腐败的食物。连维持生命的仅剩的一点血液也是黑白的。
他拾起被踢翻的书本。这本《教你快速学会五十种广式靓汤》是刘盈送的,边角已经被翻得破损。这本书是这个屋子里唯一仅存的,还有颜色的物体。”受骗上当是我笨,但我不觉得放弃当小偷有什么问题。我们已经够被人瞧不起了,难道还要做一辈子的小偷,一辈子被人厌恶吗。”
小青年冷笑了一声:”谜小佳,我到现在才发现你真的是蠢到家了。”他夺过谜小佳手中的书,拎在手中抖了两下,“你以为这是什么?是你那两个所谓的土豪朋友真挚的友谊吗?这只是他们拿来逗弄一只阿猫阿狗的玩具。你谜小佳不过是被扔在马路上的一只野猫,想显示自己同情心的人们逗逗你,大多数人只会弄死你。你觉得像我们这种人有资格被人瞧得起吗?如果有,你就不会姓谜,你只不过是一个从出生就开始被践踏的可怜虫,无论你做什么,这个世界上都不会有人喜欢你!”
那本封面印着冗长而夸张名字的书在空中摆出垂死挣扎的弧度,跌进了已经泡着电池的泡面盒里。它在迅速褪色,直到所有的色彩都被卷入油腻的面汤中。”我们做了这么久朋友,你也厌恶我吗?”谜小佳的嘴唇有些颤抖,他看见对面哥们干枯的指尖上尚且有粉嫩的颜色,但他们的身体状况实在太差,也许下一秒病毒就会侵蚀一切。
小青年的双眼注视着自己无意识伸展蜷缩的手指:“我连自己都厌恶至极,已经没有力气去喜欢谁了。”
“但你喜欢吸毒。”谜小佳觉得自己也说了句实话。但正因为这是句实话,他觉得自己好恶毒。
小青年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很可爱,小小的虎牙在嘴角一闪,鼻子一皱一皱的。”4号是个好东西,只要这么一丁点就能让我做个好梦。大罐大罐的可乐,大朵大朵的棉花糖,零食,游戏机,还有牵手走在一起的爸爸妈妈。可惜他们只有背影,嵌在金色的夕阳里。有一次我终于看见他们转过头来,只有两张白茫茫的脸庞,我竟然再也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了。”他把手里攥着的MP3递给谜小佳,”去买块电池吧,没有南孚三圈也行。这是我们这里最后的电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