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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初秋 ...

  •   1970年的秋天来得有些早,我干完一天的活,忍受完□□不轻不重的几下拳打脚踢后慢慢踱回家。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间废弃的破屋子,三天两头就漏雨,被我收拾得勉强像个人住的地方。今天破旧的木门又裂开几条长缝,冷风不住地往屋里钻。我借来铁锤费力地用木板钉住,然后就半点儿力气也没了,歪在桌前什么都不想。
      “吱呀——”是建章推开我的门,他走进来推推我的肩,说:“罗成文,我来了,咱们继续昨天的吧。”
      建章在桌前正儿八经地摊开草纸,我疑惑地望了眼窗外,月亮挂了老高了,圆润润像个煮熟的鸭蛋黄,原来不觉间已经到了晚上。
      我问建章:“听说今晚镇口放电影,你不去看?”
      “不去。”建章拧着乌黑秀气的眉,说:“样板戏看了好多遍,我都会背了。”
      我干笑,摸了一把建章的脑袋,毛茸茸的,有点儿扎手。两年了,建章长到十七岁,个子长得高了点,不过还是挺让人着急,脸上的轮廓倒愈发清晰起来,乌黑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两片而阴影,扑闪扑闪地,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我突发奇想,把建章拉起来比个头儿,黄澄澄的灯光在墙上投下灰蓝色的影子,建章的头顶已经快够着我的眼睛了。
      “才几天,你小子个头蹿得真快!”我攥着建章的肩,挨得很近。建章有点儿不情愿地扭动,叫道:“罗成文!你就欺负我没你高!”
      我笑嘻嘻地松开他,他的脸红扑扑的,小孩儿赌气般往下拽小了一号的衣服。

      “罗成文,你真是汉奸?”建章突然抬头问。
      我的表情凝住,埋头苦笑,淡淡地摇头。我常避而不谈在美国长大的经历,而在中国长大成人的建章,书也还没读多少,我不知道该怎样既能避免踩雷,又能跟他解释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我信你。”建章却忽然覆住我的手,笃定的说:“你教我汉字、古文,我一早就知道你肯定不是汉奸!”
      他还是那双目光灼灼的眼,有些稚嫩的脸。他修长柔韧的手还不够大,却覆着我的,温暖的触感在我手背上蔓延。我呆了两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平日里嬉皮笑脸逗弄他的话一句也吐不出来。心脏有暖流通过,我觉得似乎从这一刻起,我不再孤独,有了新的亲人和伙伴。
      最终我只是勾起嘴角,揉乱了建章头顶的毛。
      我想,我对建章所有该有的和不该有的感情,大约就起源于那个秋日夜晚了。

      我在水田里弯腰割稻,被苇秆划的手臂上满是浅浅的血痕。对于二十二岁之前几乎没怎么干过农活的我来说,这两年的劳动异常艰辛难捱。如今农历九月已经到了,正是初秋,然而那天白天却艳阳高照,地里一点阴凉都没有。
      建章边收割边向我挪过来,他割的很快,渐渐挪进我负责的这块田。我知道他在帮我,连忙推他出去,怕被人看见。建章不走,倔强地一刀刀割着,烈日把他年轻的小麦色皮肤晒得泛红起皮。
      “狗蛋儿!你他娘的转向啦?你的田在这块儿呢!”管事儿的徐副队长一把把建章揪了回去,又狠狠地给我一记白眼:“呸!□□的资本派……”
      建章给徐队长认了错,可队长一走,他还是来,像块赶不走的磁铁。他机灵得很,没再被发现。
      也许是那天的日头太高,阳光太毒,我少干了很多活却愈发感到眩晕,四肢百骸愈发没有力气,只见建章瘦削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心里一阵阵酥麻麻的疼。

      到了晚上,我翻出件自己的夹衣给建章换上,他最近个子长得很快,却更瘦了,已经是个清俊的少年模样。长大了是好事,可他以前的衣服几乎都短了一号,快要穿不下了。
      我捏了一把建章胸下的肋骨,硌得手疼,说:“你看你,只长骨头不长肉,硬生生给拉长了一样!”
      建章抖着松松垮垮的衣裳,拍掉我的手说:“你把衣服给我,天冷了你就只能穿你媳妇儿的了。”
      我苦笑,香袖命苦,死时仅剩的一身衣裳早随着遗体化成骨灰了,哪儿还有留下的?我说:“没事儿,香袖的衣服我也能穿,到冬衣配发下来,你再还我。”
      建章这才不再推脱。

      一会儿,我又听见咕噜噜的一声响。建章脸涨红了看我一眼,“哈哈,在唱‘空城计’呢?”我无视他窘迫的表情噗嗤一笑,这孩子真是有意思!饿了还不好意思讲。
      “我不饿!“建章挺直腰大声说,继续认认真真练着今天的功课。
      大概过了几分钟,他又低声问道:“罗成文,有吃的吗?什么都行,我今天的粮吃完了……”
      我早料到这样,忍住笑拿出玉米窝头给他吃,顺便捏了下他光滑的脸。
      建章躲开我的手,又羞又怒的瞪我:“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别老捏我!“
      我又嘿嘿笑起来,建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他是真饿,队里一月发二十斤粮谁都不够吃的,再加上近来抽条儿抽得快了些,好好的小脸儿瘦成这样,想到这点,我又笑不出来了。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建章吃东西。十七岁的建章,光看脸庞已经脱去一多半的稚气了,在油灯火光的映照下,一双眼眸璨若星辰,俊眉高鼻,轮廓清晰又不张扬,怎么看都是个美人胚子。我只觉得灯下认真读书写字的他,比我以前在杂志画报上见过的任何一个俊男美女都好看。
      日子是难捱,不过还好有建章陪着。

      后来每天晚上建章来学写字的时候,我都拿出自己第二天的早饭给他吃。长期不吃早饭让我多了胃痛的毛病,所幸建章没有看出什么。
      冬天来了,南方潮湿的寒气冰冷刺骨。我冷得全身打战,挨过随着秋天过去越来越频繁的批斗大会。
      比起精神上的痛苦,□□的疼痛根本算不得什么。寒冷侵噬着我的精神,我的双眼日复一日黯淡无光。父亲说过的话开始在我耳边回响,眼前的所知所见让我看不见希望,甚至开始让我疑惑,自己走上这片土地受尽屈辱与苦痛是否值得。
      我只知道自己自私而虚伪,我从未劝说建章与我划清界限,就连教他读书的初衷也不想看起来那样单纯。我像个溺水的人,而建章是唯一的那根稻草。
      1970年,如果不是建章,我以为我熬不过那个阴冷绝望的冬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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