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无瑕》许三珍

3、第二章 而今迈步从头越

　　第二天一早，郑浩然对段弘毅说：“弘毅，给你个美差。”
　　“教个破书有啥美差？”
　　“去接个实习生。”
　　“真的？”他心花怒放。
　　前年、大前年他带过两个男生，让他们帮自己上课、守自习、批作业、补课、查宿舍、查卫生、扫地、泡茶、带操……自己跷脚以待，舒服极了！当然，最爽的还是刚调走的校长韦庄，去年北师大、华中师大、西南师大来了三个女实习生，西师的素质最差，估计是发配来的，很受鄙视，她闷闷不乐，总想出人头地。可好，另外两个能力强却都是恐龙，她能力差却是美女，韦校长瞧上了，让她当秘书，她咸鱼翻身，对校长感激涕零，遂以□□相许。韦校长有事秘书干，没事干秘书，爽死了！
　　想到这，他迫不及待地问：“男的女的？”
　　“你自己去看，反正是教语文的，接回来就给你了。快去吧，九点在群鸥中学礼堂开会。”
　　段弘毅开着老掉牙的校车，一路“轻轻狂狂轻轻狂狂”，像个磨面机，磨得清晨的路面尘土飞扬。
　　绕下白璧山，到了群鸥中学——该校是云南省重点，因每年冬天俄国西伯利亚的海鸥都铺天盖地压向昆明，滇池、翠湖、盘龙江一片雪白，该校有个□□大的池塘也叠得里三层外三层，建校者因以为名，意欲鼓励学生像海燕一样搏击风浪。然而一洼死水全无浪，无可博者，学生纷纷互博，为提高当地公安干警的执法水平做出了重大贡献。
　　段弘毅下了车，抖抖西装，昂首挺胸，直耿耿冲进去。
　　“站住！”门卫一声犬吠。
　　段弘毅怒了，袖出教育局颁发的副校长任职证：“咄咄咄！”直戳到狗鼻子前，却不顺他一眼，哼道：“狗眼看人低！”
　　狗唯唯地让开了。
　　他径直往报告厅去，里面早有教育局的人在等候了，实习生有六十多人，差点把屁股大的报告厅挤炸。他直奔主席台，冲教育局的工作人员道：“报咱益民中学的是男的女的呀？”
　　工作人员翻表给他看，只有一个叫“高景”的，男女未知。
　　段弘毅跌足大叹：“分明是公的嘛！”
　　但转念一想，时下男人婆很多，冠男名的伪男人婆更多，于是撕开喉咙大叫：“搞基搞基，哪个是搞基？”他操一腔忸怩的昆明话，把“高景”喊成“搞基”。
　　众人惊诧地望着他。
　　他恬不知耻，继续喊叫：“搞基搞基，快来这搞基！”
　　半晌不见人影，便叫工作人员帮他找。
　　工作人员说：“光天化日搞什么基？有没有廉耻？”
　　他赶忙解释，却越描越黑。费尽吃奶的力气，终于解释清楚了，工作人员拿起话筒，用普通话喊了几声：“高景同学，请到这儿来。”
　　高景听得喊叫，奔过来。抬眼一看，见面前站着个熊样人物，那头生得鬼斧神工，形似乌龟，插着些刺猬毛，一双金鱼眼溜溜直转，嘴皮左右挂着两绺枯黄的胡须，仿佛深秋的茅草，牙齿被烟熏得屎黄屎黄的，参差错落，仿佛猫啃过的玉米，倒是一张脸白得像婴儿的屁股，因肥胖而向外拱，笑起来好似肺气肿。高景不禁赞叹令尊令堂的床上功夫了，居然能造出这么个巧夺天工的物件来！
　　段弘毅初是笑脸相迎，却见高景人高马大，一溜短发，挎个安踏单肩包，全然没有女人的风姿，顿时脸上肌肉烂得一块不沾一块，仿佛摔碎的玻璃。
　　“老师您好！”高景道。
　　段弘毅立马又板起脸，铁得像钢板，瞪起鱼眼，眼珠几乎蹦出来，把他上下打量。心想，这厮虽然不帅，但很有精气神，如果我是个女的肯定够受用了，可惜不是女，更可惜你不是女。不禁怅然若失，冷冷蹦出几个字：“哪个学校来的？”
　　“蹓跶来的。”高景习惯性地说，忽而又改口道，“是六阖大学的。”同学们习惯把“六阖大学”简称“六大”，谐音“蹓跶”。
　　段弘毅听是六阖大学的，想起益民中学聘请的教改顾问杨巅峰教授也是六阖大学的，脸色稍稍放和缓了些，却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坐着去，开完会跟我走。”
　　高景见他冷言冷语，不禁有点心凉。
　　却说“蹓跶”，于2007年由江苏原三闾师范学院和四阊科技学院合并而成，两校毗邻，坐落于苏州城外的京杭运河畔，隔河相望。同学们戏称它是“律师”勾搭“娼妓”的产物，或者“寺院”串通“妓院”的孽子。原本两个不入流的东西，通奸后却诞生了个211重点高校，还荣升教育部直属第七所免费师范，好比字母A和u，本来很平常，但一结合成Au就档次飞升，变成金子了。夫妻俩寻思为儿子取个名字，先分析三闾师院，一闾二十五户，三闾不足百，尽管《离骚序》说：“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然三姓所居，至多也不过乡镇大小，故“三闾”不可用。而四阊技院，据《周礼》载，五家为阊，四阊才二十户，还没一闾多，更少得可怜，故“四阊”更不可用。大丈夫志在天下，当效秦王扫六阖，以“六阖”冠之为妙！此名一语双关，不但有扫灭六阖之意，还有总齐六阖之旨，试看全国六所免费师范，不但不能促进教育公平，反而助长了教育不公平，毕业生都往好学校钻去，谁都不愿意到落后乡镇，每年都鼓吹就业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偏偏没有那百分之零点零零一奉献于偏远山区，尤其在西部山区，设施落后、师资匮乏，一片万马齐喑的惨败景象。我第七所免费师范，当总齐六所免师之实力，合成无坚不摧之力量，一扫教育之积习，开创万世之基业！
　　“三闾”、“四阊”合成“六阖”，门门相叠，学生便唤它“三重门”，简明扼要地概括了“蹓跶”的演变历史。
　　“蹓跶”名副其实，学生都是去那蹓跶的，吃喝嫖赌飞鹰走狗无所不精。高景算是“蹓跶”中最不务“正业”的人，因为他不是去蹓跶的。
　　六所免师每年会派出少量学生到西部各省实习或支教，“蹓跶”为证明自己与众不同，便把实习生悉数发配边疆，凡上大三的都要到西部来，上学期一批，下学期一批，具体省份、学校学生自己选。
　　高景本不想回老家云南，想去新疆、西藏那些地方看看异域风光，但最终还是选了云南，报了昆明市明德区白璧镇益民中学，却是为何？
　　爱上一个人便爱上一座城，来到一座城只为一个人，高景是为一个叫史珍香的女生来的。
　　大一时他第一次见她就爱上了她，那是秋高气爽的十月，菊花盛开——菊花是六阖大学的校花，值此“冲天香阵弥六阖”之际，高景他们文学院中文师范一班和外国语学院英语师范一班开展了“菊花文化联谊活动”，中方由高景主持，英方由史珍香主持。史珍香名不副实，乍听其名，直让人作呕，但看其人，秀色可餐，樱桃嘴、杏仁脸、葡萄眼，美味极了！两人前期磨合，高景发现她不仅秀色可餐，而且高格雅致、满面春风，尤其是那双眼睛，像两泓清澈的湖水，荡漾着纯洁的波光。他心生爱慕，意欲追之。问所从来，说是云南的，居然和他同一个省，他乐坏了。免费师范生不准跨省就业，学生谈恋爱都秉承“本乡谷子本乡撒”的思想，追之前都先侦察对方的籍贯，好比吃个鸡蛋要先看看是哪只母鸡下的。
　　二人磨合了两个星期，高景很享受。
　　活动开始了，高景先自我介绍，台下掌声阵阵。接着史珍香作介绍，台下一阵火车鸣笛般的哄笑。
　　史珍香气愤地说：“作为一名大学生，怎能这样没素养？臭豆腐闻着臭难道就不好吃了吗？屎有什么不好？岂不闻‘众夫逐臭’？它是多少英雄追逐的对象啊！”
　　“切！”众生嗤之以鼻。
　　她见众人不屑，便展开恢弘恣肆的演讲：
　　上善若屎。屎利万物而不争，化育苍生而不恃，居众人之所恶，处万类之末流，理不达而不惊，人不知而不愠，故几于道矣。
　　屎之为物，发于五脏澎濞之秽，出乎六腑沆瀣之滓，人皆掩鼻而睨视、捂口而唾之，而蚊虻适足以翱翔，草木适足以生长，何哉？盖因释其炤炤而道其冥冥也。是故至德无德，至爱无爱，屎道阴柔，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和光而同尘，元亨以利贞，引楯万物，群美萌生，安时处顺，润物无声。
　　水性清明，而泥淖浊之；人性静笃，而屎尿乱之。是故人有三急，而屎尿为先也。屎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夫屎之所至，勇者衰其气，贪者消其欲，骚人忘怀名利，公爵简奢乐鄙，王侯将相莫不俯首相从，英雄豪杰莫不低眉屈膝，贞洁烈女莫不宽衣解带，绝色佳人莫不瘗玉埋香。是故屎性柔顺，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善哉屎者！仰阴阳造化之功，秉乾坤运转之德，驭六道轮回之气，掌五谷张弛之机。屎之为物，其形虽有所小，而其用有所大焉：蓄草木，育稼穑，养黎民，成王事，君主赖以安四海，百姓因以终天年。夫田无屎，菽麻无所载；地无屎，麦稻无所植。苟其菽麻麦稻无所长，则其衣食住行无所承。久之，国将不国家将不家矣。是故民不可一日无食而国不可一日无屎也。
　　壮哉屎者！小大优游，一气而成形，乘化以归尽，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身，虽有谣诼诟谇弥靡于天下，神无亏缺于胸臆之中矣。故众人皆以之臭，予独以之香也，是名史珍香也。
　　噫吁嚱，屎之为道者大矣哉！
　　英语专业的同学一阵惊叫，中文系的同学更是目瞪口呆，排山倒海的掌声翻涌起来。
　　高景知其恶搞《老子》、《庄子》、《淮南子》等经典，但搞得有理有据，且创举空前，堪称古今为屎作传第一人，不由也为之倾倒，直叹她锦心绣口。再把眼觑她，但见那淡妆下的姿容，愈发妖娆妩媚，脸像新鲜挤出的牛奶，温润如玉，散发着馥郁芳香，笑容盈盈，甜似蜜糖，真是色香味俱全！
　　他瞅着回不过神来。
　　突然人群中冒出个半生不熟的声音：“你刚才说了一大堆，我中文不好，很听不出来，能用英文说吗？”是个被邀请来参加联谊的老外。
　　史珍香爽快地说：“No problem！I will translate it for you at once!”
　　接着她用英语大声给老外翻译，嘴巴好似搽了香油，单词一个个溜出来，流利婉转，圆滑如水。
　　众人又一阵惊叹。
　　“追定了！”高景暗下决心。
　　史珍香还没翻译完，发现老外已跪在脚下了，双手捧着一丛菊花，色眯眯仰望着，深情地说：“Can you be my girlfriend”
　　史珍香左手一把打掉菊花，右手一掌掴在他脸上，骂道：“你懂不懂中国文化？”
　　众人吓了一跳。
　　高景暗自赞叹，好！有个性！正合我胃口！又想，何不乘此机会向她表白，若稍有迟疑，再让别人捷足先登可不好。于是口占半绝，朗声道：
　　风华绝代冠群芳，菊花深处史珍香；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众人一阵喝彩，史珍香不知所措。
　　高景乘胜追击，忙又拉出四句情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此爱不关风与月，人生自是有情痴。
　　中文系的同学都叫好，外语系的部分同学叫好，史珍香则呆立着，一脸茫然——凭她刚才的古文功底，理解这么浅显的诗应该完全没问题，然而她偏偏有问题：
　　谁都不知道，她因名字饱受嘲讽，上大学后便立志洗雪名耻，特地找六阖大学文学院德高望重的古汉语教授曹老成替她写一段赞扬屎的文字，说要赋文，气势磅礴的那种。
　　墨水喝多了的人大多心肠黑，曹老成勒索史珍香五百块钱，吹嘘说：“整个六阖大学，除我之外没人能写出好的赋来，你看咱校那号称文坛盟主的宋忠教授写的破《六阖大学赋》，和社论没两样，什么‘六阖大学之兴也，社会发展使然，历史发展使然，创新发展使然，应高等教育深化改革之趋势，宜人才培养综合素质之完善……’什么‘六阖大学创新组建，天时地利人和俱全，乘211之主流航船，通达学科建设之彼岸……教师教育再上境界，打造基础教育师资队伍之航空母舰……’简直屎都不如！这烂屎想必你是品味过的，如果你想要这种品位的东西，那不收钱，我白送你，倚马可待！”曹老成故作慷慨。
　　史珍香有些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