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佳中心]远行客》夷羊行者

2、偶遇（修）

　　正是中午的时候，阳光一束一束地毫不吝啬地洒落，将长街的青石板都晒得一阵阵发烫，被无数人群、车马踩得光滑透亮的青石板，便反射出精亮刺眼的光。市镇虽然不大，却因为是关外进入中原的必经之路，由长白关东那边来的采参客、皮货商、马贩子等人，经过这个地方时，总会歇息一两个晚上，所以这市镇很繁华。

　　过路的人都急急忙忙，一个个急得像是赶着去投胎，仿佛这大好的太阳，都不足以让他们停下来歇一歇。

　　路小佳却靠在恩德元的墙根处坐着。他身上还穿着一身紫衣，只是这身衣服却又破又脏，哪怕扔给叫花子恐怕都会被嫌弃，他的脑袋上也还顶着一顶笠帽，帽檐上也破了个大洞，阳光正好从这破洞里照进去，落在他的脸上，他吃饭的家伙也落在一边，看起来废铁一块，也不会被人趁他不注意捡了去。

　　路小佳笠帽一挡，便悠悠闲闲地晒着太阳，若不是肚子里一阵阵空得发响，他都快要忘记自己于这个世界而言只是一个过客。

　　不过也许正因为是一个过客，他才能有这么多时间瘫在这儿，而不是像路上往来的人一样，急得像是火烧了屁股。

　　直到黄昏前后，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不紧不慢地从长街尽头传来，路的尽头出现一辆漆黑马车，四马并驰，一路赶到恩德元的门口才停下来。这地方往来的马车虽多，可像这么气派的倒也少见，路上的人一面往路旁躲，一面又忍不住多瞧几眼，口里也小声地猜测着马车的主人是何人。

　　只听得健马一声长嘶，声音高昂雄健，令人侧目而视。紧跟着那恩德元的大老板马回回便抢先迎了出来，一张又大又圆的脸上挤满了谄笑，恭恭敬敬地等待着马车上的人。

　　路小佳用手指顶起笠帽一角，向那边望去。

　　恩德元是这市镇最有名的清真馆，老板马回回拥有一手可以把一只牛用一百零八种办法烹饪的好厨艺，路小佳虽然到此地还不过三天，可对恩德元倒已有了一定的了解。这里往来的江湖人众多，几乎每一个路过的都要到恩德元来尝尝马回回的手艺，因此恩德元门面虽不大，招牌也不够亮，但生意却一直好得很，马老板也一向趾高气扬得很。

　　此刻他这般低三下四，倒是让人好奇这马车里坐着什么大人物。

　　从马车上下来的第一个人是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圆圆的脸上常带着笑容，些微发福的身上穿着件剪裁合身的青缎团花长袍，态度温文尔雅，看起来像个出游的王孙公子。

　　马回回双手抱拳，含笑道：“赵大侠远来辛苦，请里面坐。”

　　这中年人也抱拳笑道：“马掌柜太客气了，请。”

　　路小佳虽不知这“赵大侠”是何许人也，可他耳力极好，已听到正在路边观望的老江湖们小声的议论，这便得知此人便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以一手先天无极真气和八十一路无极剑名震天下的赵无极。

　　第二个下来的是个白发老人，穿这件朴素的灰布棉袄，手里还拿着根旱烟袋，看起来像是个土气的乡下老头子，但双目神光闪烁，发下太阳穴高高凸起，顾盼之间，威势逼人。

　　马回回弯腰赔笑：“屠老爷子，几年不见，你老人家的身子越发健朗了。”

　　老头子打了个哈哈，笑着拍了拍马回回的肩膀，道：“这还不是托朋友们的福。”

　　这老头子便是坐镇关东四十余年人称天下第一打穴名家的“关东大侠”屠啸天。

　　第三个下车的是个枯瘦颀长、鹰鼻高额的道人，虽是个出家人，衣着却十分华丽，绛紫色的道袍上缕着金线，背后背着一柄绿鲨鱼皮鞘，黄金吞口上还镶着颗猫儿眼的奇形长剑。一双三角眼微微上翻，好似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马回回的态度更加恭敬，躬身道：“晚辈久仰海道长声名，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

　　海灵子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点了点头：“好说，好说。”

　　这眼高于顶的海南剑派长老下了车也像另外两人那样并未急着进门，反而都站在车门旁，等着第四个人走下来。

　　这三人都已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大侠客，他们这副态度便让周遭的人越发好奇车子里还有什么人。

　　这人一走出来，大家都忍不住吃了一惊。

　　因为他的长相实在是太过古怪。他身长不满五尺，一颗大脑袋却大如斗牛，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又脏又臭，甚至和一旁的路小佳也差不了多少，两条眉毛都浓密得连成了一条线，他的左眼精光闪闪，亮如明星，右眼却是死灰色的，乱草般的白胡子里露出一张鲜红如血的嘴来。他的右臂被齐肩砍去，剩下一条长得甚至可以摸到自己脚趾的左臂，那左手上则还提着一个长方形的黄布包袱。

　　马回回这次连头都不敢抬，只是赔笑道：“听说老前辈要来，弟子特地选了条上好的公牛……”

　　独臂人大笑道：“很好，很好，你这乖孙子总算懂得孝敬我。”

　　不知道独臂人来历的人还在为马回回不平，可已猜出他来历的人却在心底为马回回高兴，毕竟能被独臂鹰王司空曙当做孙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待他们都进了恩德元的大门，过路的议论声便立时大了起来。

　　等到晒够了太阳，路小佳望着沉沉夜色，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提起自己的剑随意地系在腰上，脚尖一点，便翻身上了屋顶，身体如风一般飞快地在房顶上掠过，直到快要出了镇，已经闻得到镇外枯黄树叶的气味，这才停下来，身子一跃，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眼前只有一栋孤零零的破庙，窗棂都已垮掉好几根，蛛网厚厚的结了一层又一层，庙里的门大开着，像是在迎接他一般。

　　对于无家可归的人而言，荒庙也许就像家一样，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路小佳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做“佛怜世人”。

　　可他落了地，却迟迟没有进去，因为原本空无一人的破庙里亮着灯。

　　这灯光虽暖，可在这荒郊野岭里却难免有些诡异。

　　好在路小佳虽然饿着肚子，但是他的剑法并没有生疏，这地方的江湖人就像他所熟知的一样，大多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更何况，这破庙里还传来一阵烤肉香气，莫说里面有杀人如麻的江湖高手，就算里面布着天罗地网，路小佳也非得进去看看不可。

　　破庙里燃着一堆火，火上架着一只烤兔，兔肉已被烤得发棕，浑身呲啦着流油，看得人食指大动。

　　那火堆旁坐着一人，这人穿着套蓝布衣裳，衣裳已经洗得发白，腰间也随随便便地系着一根蓝布带，带上也随随便便地插着一把刀。这把刀比普通的刀要短得多，刀鞘是用黑色的皮革所制，已经非常陈旧，可总比他的那双靴子要干净得多。他的脚高高跷起，鞋底上还有两个大洞。可他的眉毛很浓，鼻子也很挺直，看起来英俊而潇洒，尤其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还盛满了笑意。

　　他看见路小佳忽然闯进来，倒也不吃惊，反而朝路小佳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萍水相逢之人，能够在破庙里偶遇，总归是一场缘分。

　　路小佳便往旁一坐，双眼盯着那冒油的烤兔，便开始小心地琢磨该如何向这人开口讨点肉吃才好。

　　一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袋子，原本装着一大包花生的袋子如今已是空荡荡的，甚至比他的脸还干净。偏偏那烤兔的香味还一个劲地往他的鼻子里钻，真是好生折磨。

　　路小佳干脆往后一躺，逼自己不去想它，只是这思绪千回百转，弯弯绕绕的也不知怎么就忽然间就绕到了荆无命身上。

　　荆无命并不能算是个好师父，他除了教路小佳练剑之外，便和路小佳再无话可说，仅有的几句话都是冷言冷语，唯独有一次，他被批评后，便咬咬牙不吃不喝练剑练了三天三夜，直到被荆无命发现晕倒在山崖下。

　　荆无命虽然依然沉默寡言，却还是亲手给他打了一只野兔烤着吃，没有油盐佐料，这样的烤肉自然不会好吃到哪里去，可路小佳却一直觉得，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吃到像那夜那么好吃的兔肉，也再也没有看过像那夜那么美的银河了。

　　肚子咕噜咕噜的响声忽然把他的从遥远的回忆里抽离出来，紧跟着他便听见旁边那人道：“小兄弟如果不介意的话，便一起吃点东西吧。”

　　路小佳转过头，苍白的脸色立刻印上一层跳动的火光，看起来倒使得他的脸色柔和好看了许多，还没等他回答，那人便已将兔腿撕了下来递给他，看那双又大又亮还盛着虚虚实实的光影的眼睛，路小佳觉得自己若是拒绝倒显得自己像是个坏人了——虽然他不想拒绝，而且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他接了烤得正好的兔腿肉，只觉得自己的胃都一阵翻搅起来，像是知道即将有美味入口，等鼻腔里已经充斥着烤肉的香味，便一口咬下一大块肉来，满嘴的心满意足。

　　“多谢赐肉。”等到一只兔腿全部下了肚，路小佳便不慌不忙地道了谢。

　　他虽然不习惯道谢，也一向只懂得杀人，可是该会的东西还是都会的。

　　那人脸上扬起笑容，颇有几分这火堆的暖意，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路小佳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道：“我姓路，路小佳。”

　　那人便坐直了身体，微笑道：“萧十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