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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红舞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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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真的爸爸去世了。
这不仅打破了映真平凡却幸福的生活,更斩断了她的天赋和梦想。
爸爸是个明朗温暖的人。他工作很忙,却总会竭尽所能地抽出时间陪在映真左右。7岁那年,爸爸和映真一起观看了一场大型晚会。奇怪的是年幼的映真没有被儿童节目吸引,却唯独把目光定格在一个舞蹈节目上面。那是一个古典的民族舞。舞台上,红色黄色的光晕不停流转,牵动着映真的眼球和灵魂。她不再哭闹,聚精会神地看着舞台上那些美如天仙的舞蹈演员,他们优美而又充满神韵的动作,被曼妙的腰身完美释放,她如痴如醉。映真不知道,她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被触动了。
爸爸将这一切默默看在眼中。
舞蹈结束了,爸爸喊着映真离开了晚会现场。夜晚凉凉的风吹着各自想事情、相顾无言的父女俩。
“映真想跟他们一样上台表演吗?”
映真抬起头,看着一脸慈祥的爸爸,猛地点点头。
“但是要付出相当大的努力,吃很多苦,你能坚持吗?”
映真歪着头想了想,坚定地说:“爸爸,我能。”
夜里,映真躺在床上睡不着。她隐隐地听到爸爸妈妈在商量着如何从不宽裕的生活费中,挤出一部分供自己学习舞蹈。
7岁的映真朦胧地知道,她的梦想会给家里带来负担;但与此同时,她更想让爸爸妈妈在台下看到自己表演的美丽身影。虽然弄不清楚为什么,但她确信这会让爸爸妈妈无比高兴。就在爸爸问她想不想成为舞蹈演员的时候,她其实想告诉爸爸,我不愿让你跟妈妈背负更多;而当爸爸问她能不能吃苦的时候,她明白爸爸已经下定了决心。因此,那句“我能”是她慎重思考之后的表态。
爸爸用一周的时间走访了这座小城里所有的舞蹈班。古典舞相对于其他舞种,相对冷门一些。由于赚不到钱,因此教古典舞的老师也少。爸爸请了假,一家一家地询问情况;带着映真一家一家地请教。当他亲耳听到不止一个舞蹈老师讲出映真拥有过人天赋的时候,他激动地流出了泪。
学校找好了,价格不菲。映真开始了枯燥的基础练习;爸爸开始打第二份工。他们约定,要一块努力。晚上,爸爸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映真也踏着夜幕疲惫地进门。父女俩相视而笑,妈妈却在一旁哭了。
映真的软开度很好。一周之后,她可以毫无压力地劈叉、下腰。晚饭时候,映真急迫地为爸爸妈妈表演,匆忙吃了几口饭。连续下腰几次之后,映真觉得胃里一阵顶,没忍住,一下把刚才急急吃下的饭喷了出来。映真满脸通红还下着腰的样子,逗得爸爸妈妈前仰后合。
映真开始力量与能力训练。爸爸每天都要买鱼回来,他觉得鱼的蛋白质要好于肉类,可以更好地配合映真的训练。每晚一条鱼,当然只有映真的碗里有。映真的眼眶有些酸楚,每次都只吃半条。当然,她并不是真的吃不下,只是她知道,爸爸工作很辛苦,也需要补补。
映真进步很快。地面训练结束后,她马不停蹄地进入了技巧练习。映真的天赋在这个阶段慢慢展示出来,她的身韵远好于一同学习的姐姐们。她仿佛能够体会到乐曲中的情感,那么细腻;她的柔与美,她的表情与抒发,她那种想要刚进却还未能达到力度的欠缺,让老师由衷赞叹:太好了。爸爸看在眼里,美在心上。
看着女儿一天天在自己的精心呵护下成长,爸爸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劳累。车间里面每天6点钟下班,因此晚上时间的兼职也不容易找。酒店饭店做过顺菜员,大排档端过盘子,家政公司做过卫生清理,维修店铺打过下手。每天回到家,爸爸都要小心地打开楼道破旧的窗户,在门口站一会儿,尽力去掉身上的各种味道才进屋。
回家的时间也是越来越晚。常常是回到家,映真便睡了。他很想像从前那样看看映真下腰,看看映真喷饭,听听她今天学了什么。而如今,她只能从妈妈的讲述中,展开自豪的幻想。
爸爸生日那天,映真没有去舞蹈学校。她跟妈妈商量好,准备熬夜给晚归的爸爸一个惊喜。那天爸爸累极了。晚上在一个大排档洗碗,不下心把水溅到客人身上,挨了老板一顿臭骂。他心里有些委屈,恍惚间又把在洗的餐具摔个粉碎。老板无情地扣除了那天的工钱。苦苦支撑着生活的他没有抑制住愤怒,与老板大吵一架。他也顺利的丢掉了兼职工作。怒气与抑郁伴着他回到家。等到的却是映真没有去舞蹈学校的消息。他没有判断这是玩笑或者什么善意的谎言,径直冲到映真身边,抡起巴掌,不自觉地打向映真笑嘻嘻的脸。当然,知道真相后,他无比自责。
生活还要继续,映真还在努力。她已经随着队伍多次参加市里的文艺晚会演出。爸爸很想去看,可是他变得没有时间。只有几次路过露天的晚会现场,在观众席最后面远远地看上一眼。那距离太远,灯光太刺眼,他不知道那一群伴舞里面哪一个是让自己无比骄傲的女儿。他只是满足地看一眼,便感觉很踏实,心里充满了动力。
为别人打工太难了。爸爸再三考虑,从淘宝购进了一批肉球植物胚芽。映真一家三口轮番上阵,将植物悉心养大。晚上,爸爸便带着长成的植物去广场上卖。肉球长得饱满、形状也很漂亮,只是售卖起来便不像想象中那样容易。三天过去,收入寥寥无几。就在爸爸一筹莫展之际,映真突然提出想跟爸爸一块去卖植物。
不算拥挤的人潮将父女俩淹没。问的人不少,掏钱的人不多。相顾无言,映真看到爸爸的眉头皱起来。她灵机一动,在一堆可爱的肉球前面跳起舞来。那是几年前爸爸带她去看晚会时候的舞蹈,只是她后来才知道,这段舞蹈叫做《铜雀伎》。优美的舞姿,出格的行为,马上吸引了一片人上来围观。背景音乐就在映真和观众的心里,也在爸爸的眼中。那天的植物卖光了,映真笑了,爸爸也笑了,流着泪。
回家路上,爸爸突然拉起映真的手。映真不解,一路跌跌撞撞跟着爸爸的脚步与兴奋的心情。那是一家卖舞蹈服饰的店铺,老板已经拉下了卷帘门准备打烊。爸爸气喘吁吁,做了一个深呼吸制止了老板。走进店铺,爸爸对映真说他看上一双红舞鞋很久了,因为价格相对比较贵,一直没有买。今晚能卖掉植物,全靠映真,因此他决定买下鞋子。映真看着爸爸的眼睛,忍住眼泪,使劲点点头。
映真把鞋子捧在怀里,跟在爸爸身后,她不想让爸爸看到她难以抑制的泪水;爸爸走在前面,同样不想让映真看到自己哭泣的脸。
“下一次登台演出,一定要穿这双鞋子。”爸爸突然回过头。有疾驰而过的豪华轿车闪着灯光,照亮了他湿湿的脸。
“嗯!”
“爸爸一定去看你演出,一定去。”爸爸露出笑脸。紧紧拉住映真的手,大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三天以后,映真又要登台了。她早早地拿出了爸爸买的红舞鞋,彩排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穿在脚上。她的动作依旧完美,她的舞鞋那么好看、那么耀眼,引得同伴们一阵羡慕。突然,在做一个跨节奏换拍的动作时,映真莫名其妙地走神,没有倒过舞步,脚踝被扭了一下。映真顾不上疼痛与劝阻,在一些简单的处理之后,她依旧坚持上台。因为她知道,唯独这场演出,她决不能缺席。这是爸爸答应她一定要来的演出,也是爸爸第一次正式来看他的表演。尽管台下是茫茫的人海,但她只需要知道有那么一双热烈而骄傲的眼睛在看着,这就够了。
那晚,映真完成了自己最出色的一次表演。而当她下台之后,却接到指导老师带来的噩耗:爸爸在赶来看演出的途中出了车祸,抢救无效。他没能看到女儿的红舞鞋,也没能看到女儿最精彩的一次表演。抢救途中,爸爸不止一次地坐起身,鲜血流遍了他的衣服,遮住了他的眼睛,却没能模糊他的意识:他一直嘟囔着要去看演出,要去看演出。
映真已经哭得没有了知觉。她不想再跳舞。她的梦想在此刻又算什么呢?不用说换回爸爸,哪怕能让爸爸能看到自己的演出也好。梦想什么都不能做。而且恰恰如果不是为了供她学舞,爸爸也不用这么卖力,更不会因为看她的演出而出事。
映真坐在安静的房间,捧着爸爸买给他的红舞鞋,默默地流泪。脑海中,他与爸爸看晚会、卖肉球的场景一幕幕掠过。爸爸为什么要送我去学舞蹈?真的只是为了那种无聊的骄傲吗?这么劳累真的值得吗?映真看着红舞鞋,突然醒悟。一股遗憾超越了所有的悲伤与自责。她明白舞蹈和梦想一定要继续下去,这已经不是自己的使命,更是爸爸吃苦受累的的回报,是爸爸的梦想。
只是无论自己表现得多么精彩,爸爸再也看不到了。
映真走上街,她必须调整好心态,才能迎接明天的演出。
时间已经是深夜,映真不知不觉游荡到与爸爸买红舞鞋的商店附近。就在厚重的卷帘门旁边,有一家新开的仍在营业的小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抬起头,看了看商店的招牌。奇怪,这个招牌如此陌生。招牌上异样的霓虹灯点亮了深夜的街道。店里一股神秘的气息吸引着映真推开了店门。
风铃随着映真的走进清爽地响了一阵。不大的柜台后面,站着一个慈祥的老婆婆。“需要什么吗?姑娘。”映真被老婆婆的开口吓了一跳。
映真回过神,微笑答道:“想要一个去世的人,还能买回来吗。”
“这个倒是买不回,不过,遗憾或许是可以买回来的。”
映真停住目光,老婆婆依旧面容慈祥。
“姑娘你看看这个。”老婆婆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映真。映真下意识地接过来。
一张简单的明信片,上面写着:我最想对你说,------------- 你能听见吗。
“把想对他说的话写在上面,我会帮你转达到的。”
映真看着老婆婆,又环视这家小小的店铺。她笑了。
“你不相信吧。还可以回信的,你可以试试。这个不贵,只要一块钱。”老婆婆认真地看着映真,伸手递出一支笔。
映真依旧微笑,从口袋中掏出一块钱硬币,接过笔,又把硬币放进老婆婆手掌中。
映真靠在柜台上,思考了一会,在明信片的空白处写下几句话:爸爸,女儿不会消沉,一定会继续努力的,你放心吧。尽管你错过了我最好的一次演出,但千万别遗憾啊,尽管放心地走吧。我会好好照顾妈妈的。
映真把写好的明信片交给老婆婆,转身走出商店。她像做了一件善事一样温暖,又像吐露了一次心声一样舒畅。
第二天的演出很顺利。
依旧有些悲伤的映真坐在后台,默默卸着妆。一个同伴兴奋地跑到映真身边,“映真,有你的一封信。”
映真疑惑地打开信封。那是她昨夜寄出的明信片,简单的设计,写给爸爸的话语都没变化。但当她将明信片反过来的时候,一行熟悉的笔迹映入眼睛:
映真,爸爸不遗憾,那天的演出爸爸虽然食言错过了,可今晚的演出也很精彩。好好努力,和妈妈好好的。不用担心我。
映真来不及换衣服,她穿着演出服,带着卸了一半的妆容直奔昨晚那家店。上气不接下气的映真穿过一条条街道来到目的地附近的时候,卖红舞鞋的老板又在拉着卷帘门,准备关门。
“那家店呢?”映真跑上前去,拉住老板的胳膊,急切地问道。
“什么店啊?小姑娘。”
“就是那家小店,昨晚明明在你家店铺旁边的。”
老板一脸疑惑:“我的店旁边是一家废弃的小店铺,很久没人了。你你是不是记错了,店名还记得吧?”
映真着急地回忆着昨晚的情境,老婆婆,明信片,风铃,记忆一幕幕回放,突然灵光一闪,她激动地喊出来:“我想起来叫什么了。”
老板无奈地看着映真,“叫什么?”
“贩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