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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南风(一) ...

  •   春山,暖日,和风,乃晚春至。
      禅位大典已过了有个把月,如一把在空中绽放了的烟花,最终满足地以绚丽的姿态谢幕。

      朝中先前是一片混乱,青黄不接,群臣翘首以待,终于盼来了短暂的阳光。
      新帝继位后,有好些不成器的老糊涂以为这皇上也是个好糊弄的,哪料一爹九子个个不同,这新皇的手段竟是出乎意料的凌厉,目光笔直地穿透伪装,看穿所有人明里暗里装着的门门道道。
      岑熹远倒是除外,他似乎是周珣肚子里的蛔虫,在朝上与小皇上说相声似的默契。
      自然有人看不惯了,很不是滋味,背地里琢磨着不为人知的小九九,企图大闹一场。
      朝廷一时暗流涌动,遍目金黄,灰如丝线。

      因这天下难得一见的安宁,近几天来天色也好得差不多了,颇具一番初春动人的风采。
      天际镶着一圈瑰丽的边,春风吹来,花枝乱颤,春意嬉闹不断。
      然而此时此刻,在江南水乡之地,废帝周毓正窝在小院里晒太阳。
      周毓好不容易脱离了岑熹远的束缚,前脚刚从铜雀阁逃出来,奔波至雁州,自然是要好好享受生活的。
      他手心里躺着一枚麒麟状的刀片,边缘磨得尤其锋利,挺扎手。偏生这大爷不知道,饶有趣味地拿在手里把玩,仿佛在心尖上跳舞。

      寿安推门一看见的就是这么副景象。
      瞎子周当真是瞎了眼,大胆地拿自个儿的手指头去触碰刀片,给他走了一时半会的狗屎运,没伤着。可不消片刻,刀片狠下心来,终于伸出棱角,扎破了周毓的手。
      周毓吃痛地握住那根流血的手指,嘴上骂道:“畜生养的小玩意。”
      寿安不怒反笑,这瞎子,伤了不怪自己,反倒怪起没有生命的小刀片来了!
      周毓不知是没注意到他靠近了还是怎么的,兀自一个人待在墙根下玩得痛快——要是忽略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之色就更妙了。
      终于,寿安憋不住了,他大声冲着周毓喊道:“喂!”
      这一声好像是憋了一千年,寿安马不停蹄地找来了伤药,猴急地给这祖宗敷上,免得被猛烈的风一刮,闹大发了。
      周毓还不收敛,笑嘻嘻地说道:“你回来了?”
      寿安道:“是啊,我回来了。”
      他一边数落着周毓,边把沉甸甸的篮子放下,仔仔细细地把药涂抹均匀了。
      周毓斜眼瞧着他,他似乎做惯了这等事,手法极其熟练,然而他的手感略显粗糙,在周毓的指背上反复揉捏,却悄然带来一种说不出的躁郁。
      周毓生在帝王家,自幼习得一套古老的权谋之术,心神俱疲,在衣食上不会亏待了他。因而周毓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连带着被他护在羽翼下的岑熹远,都从没做过什么活儿。
      以往他见那一个个婢女在一旁侍奉,感到格外的新鲜;在这时,时过境迁,周毓也不再是那个有无数宫女服侍的帝王了。
      周毓的脸上却没表现出什么,他安静地坐在藤椅上,直到寿安缩回了手。

      寿安感叹道:“岑大人说你是娇生惯养出来的,果真如此。”
      周毓不甚在意,挑眉道:“慎之……岑大人还说了什么?”
      寿安道:“他说须小心照看了周大人。”
      周毓登时蹙眉道:“就这个?”
      寿安带了点惊异地瞧他,小心翼翼地捡了词儿道:“是真的,千真万确。”
      周毓闭了嘴,不吱声。
      片刻,周毓开了金口:“岑大人还会说这种话?”
      寿安不明就里,道:“是这样的,岑大人向来关心百姓疾苦……”
      周毓猛地打断他:“就他?”
      寿安这会儿装不了傻了,嗅出他话语里摊得明明白白的嫉妒味儿。
      “岑大人是个很好的人……”寿安实在没法子,只得翻来覆去强调这一点。
      周毓冷哼:“是哪,他好得要命。”
      说罢,周毓扭头,作死人样。
      寿安被他的阴晴不定弄得一头雾水,觉得这大爷有点奇怪,犯了啥毛病似的,连续几天,一提到岑熹远一丁点好的地方,就阴阳怪气的。
      他还忘了说,岑熹远当时特地嘱咐了句,这姓周的老爷忒有背景,脾气够坏,偶尔会起个什么神经病的,多多包涵。

      半晌,周毓闷闷地说道:“你买了啥?”
      寿安连忙把篮子上盖着的布掀开,露出里头一箩筐抽芽般脆嫩的芋头来。
      寿安很少买别的东西,除了岑熹远给他的,他铁了心要将节俭奉行到底,买了这一大堆新鲜芋头,也算把周毓这瞎子摞在心上了。
      哪知周毓是真傻,把手放上去一顿乱摸,摸罢后问:“这什么鬼东西?挺不是个正经样子的。”
      寿安急了:“这、这……”
      周毓不罢休道:“奇了怪了,咋还脱皮呢?”
      寿安不答,只是拿起一个芋头,快速剥了皮,递到周毓嘴边。
      周毓谨慎地伸出舌尖舔了舔,然后舌头一卷,果断把整个芋头送进了嘴巴里。
      嚼着嚼着,味道还挺不错,周毓在宫中从未吃过,尤其新奇,特别是从一开始的触感来判断,这本不是个好吃东西,然而物不可貌相。
      寿安看着他吃得带劲,期待地问道:“怎么样?”
      周毓佯装难吃地皱了皱眉,故作费力地一咽,嘴上道:“难吃死了,你是想把我弄死吗?”
      寿安大失所望:“是吗?……是吗?”
      他见周毓的样子,似乎确确实实是难吃,心里不安地打了个突,讷讷道:“真的不好吃啊……”
      磨蹭许久,寿安拧眉注视着篮子里的芋头,顿时感到天塌地陷似的昏暗,险些晕倒。
      寿安一会儿才道:“这篮子芋头花了我不少银子呢……”
      周毓对金钱看得挺轻:“这有甚么关系!”
      寿安痛定思痛,最终还是选择服从了岑大人的命令,按照这位大爷的心思办。于是他拎起篮子,仿佛要他举起千斤重的大石那般吃力,一步一个坑地离了位置。
      就当寿安决定雪藏这篮芋头时,身后忽又飘来了周毓散漫的声音:“你可是要去扔了?”
      寿安惴惴不安答道:“是……是的。”
      他心道,这位爷该不会是想跟我一块去吧?
      周毓慢悠悠道:“别扔了罢,味道还可以,丢了实在是可惜,不如烤了吃。别因为一己之欲就毁了他人的念想。”
      寿安傻了眼。
      是谁方才还嚷嚷着难吃的?
      狡猾,狡猾至极!

      寿安憋着一腔子的气,极快地烤好了芋头,装盘,试吃,再端着新鲜出炉的烤山芋,黑着脸向周毓走去。
      这老爷,无所事事也就罢了,翘着个二郎腿,模样好不潇洒恣意。
      周毓别的事不干,专门等着寿安端了烤山芋到他面前,鼻子忒灵,寿安还没开口,他就已经撸起了袖子,拿了一个来吃。
      烤山芋一经手,周毓低声咒骂道:“娘的,烫死人了。”
      他说话毫不顾忌,吃相也放得开。
      寿安横竖瞧着这人除了外貌,其余的都是一窍不通,大概就只能当个豪门家养的小白脸了罢。
      想到这,寿安忍不住嗤笑一声。
      周大人……
      要不是看在岑大人的面子上,就这小孩子心性,也配称得上“大人”二字?
      寿安心思渐远,连周毓叫他拿个芋头吃吃的话,也没入耳。
      周毓道:“二愣子!”
      这回寿安倒是反应过来了,恼怒地瞪着周毓,最后想想还是不太恰当,于是不情愿地改了脾气道:“吃过了。”
      周毓饶有趣味地端详着他,硬是塞了一个芋头,含糊说道:“尝尝,朕……也是个体谅人的。”
      寿安没听清,不过也不想深究。

      日近中天,寿安又去忙活了,他一天忙到晚,没有一刻是脚不沾地的。
      周毓乐得自在,仗着眼瞎,不去帮忙,翻起了闲书——他倒是看得浑身不舒服,以往在宫中批阅奏折,大臣们特地弄了质感突出的折子上奏,又有岑熹远在一旁帮衬,瞎子也不像是瞎子了。
      现今靠山轰然倒塌,周毓努力眯起眼,顶多能看清一点微弱的光亮在书页上游走。最终,他敛起了眉毛。
      阳光越过墙,洒射到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今儿天气通盛。
      此时他方才明白当皇帝也有当皇帝的好处,既有婢子伺候,又不愁衣食穿着。
      人啊,只有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才会惦记起以前的好。
      不过,周毓死活不肯在这事上松嘴——做帝王,弊大于利,有害无益,摧残身心,把他脑子都搞糊涂了。
      自古以来的君主都是嘴上说着不稀罕,心里又计较得要命,对万事万物皆如此,因而没得个终了。
      直到把心中巨石放下了,自个儿也进了棺材,无话可说的时候,才会爱恨两空,束手就擒。
      所有的事都会被埋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南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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