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谈心 ...
-
我从未见过怀瑾这副模样。
他在大多时候，总是闻言轻笑，总是稳重持礼，总是温软从容，总是君子端方。
他用不属于他年纪的智慧和坚强，守护着自己的弟弟，却让人时常忘记，他亦不过是个该在父母怀中撒娇弄痴的年纪。
只是，那个能守护他的，包容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逼着自己长大，逼着自己闻言轻笑，逼着自己稳重持礼，逼着自己温软从容，逼着自己君子端方。
而如今，有几分薄醉的他，带着湿的眼，皱的眉，放纵自己的软弱，轻声问我，我从心里蔓延出一股凄凄的酸楚，一阵无奈的惆怅，还有一种自己都未能意识到的深入骨髓的怜惜。
我夺过他手中杯，沉声告诉他，“你当然喝不得。”又大声问他，“你生母曾待你如珠如宝；小怀瑜对你尊重敬爱；你舅舅待你疼爱有加；而我，我也肯为你肝胆相照。你何苦偏偏要把你的感情和心思都放在他们三人身上，把他们的错处放在自己心间，徒添困扰？”
这话说出来，我内心便有几分打鼓。这凡世一如九重天上，其实也有许多规矩。只是九重天上的规矩，条条框框自有一本小册子写出，若想在九重天上好好生活，只需花些时间把规矩一条一条细细研读清楚。
而这凡世的规矩，许多都刻在一个又一个人的心里。只有在这凡世里住着，你才能慢慢读懂这些规矩，而在凡世呆的时间愈长，你便愈能明白，那些规矩的力量。
一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便是顾颖才如今富甲一方，却是从读书人跌落至士农工商里排最末的一位。如今即使绫罗绸缎穿上身，分明一派富贵景象，却暗地里也被人嚼了些舌根，受了许多暗地里的嘲弄。是以他长子能考取了举人，他便生出扬眉吐气的气势，欢欣鼓舞成这副模样。
一如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华朝以孝治天下。顾颖才，那徐姓继室还有顾怀遥，是怀瑾的生父，是继母，是兄长，他们血脉相连，休戚相关，他们便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我却在此时叫怀瑾不必在意他们，此番论调，于此时的华朝，其实有些惊世骇俗。
顾怀瑾果然顿了顿，“我还以为，”嘴角翘了一翘，“你会说父亲生恩比山高，继母养恩比海深，劝我将此事看淡。”
我瞧怀瑾说话间脸色比方才好了几分，心中暗暗舒了口气，“此话自然有理，要知道，孝乃天之经，地之义，人之行也。只是先人也说，夫风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你继母与兄长为争宠爱而失道在先，你父亲因逐名权而失度在后。你如今不能诤言使你父亲与继母不陷于不义，却只为此自苦自伤，除了让你天上的生身母亲伤心之外，又有什么用呢，这又和孝道有什么关系呢？”
见怀瑾已经停了酒低了头闷闷地听我说话，我忙又再接再厉道，“《孝经》里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你若是孝，第一件事便是不可喝这闷酒，白白伤了身子，而第二件事么”顿了顿，又问他，“你既然特地离了顾宅来这凤清庄里读书，我且问你，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他原带有醉意的眼睛微微闪了点光芒，轻轻瞧了我一瞧，才慢慢开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微微歪着头，想了许久，又郑重道，“最后一个，要为万世，开太平。”
我竟没料到他有这样的胸怀，这样的器量，不由由衷赞道，“你这话好气魄，好襟怀。你此言出来，倒让那为扬名以显父母的话反落了几分下乘。”将他这话又再三品则了许久，禁不住地生出一股热血沸腾之感，又连连赞道，“得君此语，当浮一大白。”说着便拿过酒杯，也要豪饮一杯。
怀瑾倒是反拦住我，眼里带着几分醉意，几分笑意，道，“你这说客可做得不称职，我刚不喝了，你竟还来引得我再喝。”
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道歉道，“你说的是，是我的错，确实不该再喝。”又细细瞧他神色，见他如今果然好了，便也笑问道，“如今天色已晚，你可是要歇息了？”
怀瑾如今松了精神，醉意涌出来，显出几分乖巧的味道，我问了他话，他便只是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我才暗暗施了个小术法，送他进他房里睡了。
从此，怀瑾愈发努力念书。我便也陪着他，看他念些诗书经义，瞧些经史时务。
要知道，这华朝的科举除了童试，还分为三种考试，院试，乡试与会试，考试比重各不相同。
初级些的，多考的是些经义，以《诗经》、《尚书》、《易经》、《周礼》、《礼记》中的一本为本经，以《论语》、《孟子》为兼经，所以需诵读这类经书，通晓其大义。
然则，越往后考，便也要问经史、问时务，需要关切事理，明白正大，若单单读透了经义，却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是不容易得中的。
怀瑾自小已是熟读经义，如今为练笔力，每月都要从他先生处领些作业回来，写几篇策论。
怀瑾每写出一篇，我仗着自己清闲，便也跟着读一篇。我本也知道怀瑾人聪明，读书也读得勤奋，也猜度他文章必定写得不差，却不曾料到以他的年纪，既已能做到思力沉挚、论古有识。
一如他先生问的一题“周外重内轻、秦外轻内重、各有得失论”。
众所周知，周朝权利下放，最终却闹得春秋战国诸侯混战数百年。而秦则紧握军权，却使得地方没了得力的军事力量，叛乱起义时无法得到有效镇压。而这如何平衡内外一直都是历朝历代探索研究的问题。
如今华朝战乱已起，萧墙之内亦生了许多忧患，遂此事也正是当朝当务之急。
怀瑾的先生此问正是借了周秦旧事，以问今朝，我瞧着题目，以为此题出得甚好。
怀瑾的回答也有趣得紧，先是将周秦二朝得失分析得鞭辟入里便罢，难得的是，他以为“夫定一朝之制时，每鉴前代得失，时事所迫，非能使子孙世代守以维万世之安也。”又及“天下患无常处，病无常时。天下无无病之法，无弊之度，唯善谋国者审时度势，因时制变，居安思危也。”如此襟怀，如此高度，让我不能不刮目相看。
我读他的策论读得愈多，愈觉得他笔力深厚、切实指陈，难得的是还有精透语。慢慢有了兴致，索性也时不时对着他的文章细细评断一番，竟与怀瑾出乎意料的投契。怀瑾不知我岁数，只觉得我虽为一医女，竟有这样的见识，甚是欢喜。每每我们说到投机处，便待到小怀瑜睡着之后，还去后院小酌，细谈经略时事，抑或对些诗歌，有时聊得忘形，还能聊到天光大亮。
如此又过了许多日子。
七月七日是小怀瑜的生日，六日时顾宅那边只打发仆役送了两个金裸子过来，算是为小怀瑜贺了寿。
小怀瑜懵懵懂懂，拿着金裸子也不大明白，只觉得金灿灿挺好看，便献宝似的将金裸子给了怀瑾，自己又蹦蹦跳跳地去练拳。
怀瑾站在一旁，强笑着接了金裸子，握得紧紧的，似乎在强奈住自己的怒气。我偷偷瞧着他的表情，心中十分担心。
好在不多一会儿，他便想通了什么似的，紧握的手慢慢松了几分，颜色亦如了常，还望着我，对我安抚地笑了一笑。
我方松了口气。又见到怀瑜如今眉眼已经长开，姿容甚好，如今一笑，更是显出灼灼风华。我的心又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第二日，我请张妈歇息，自己起了个大早，按着张妈前日所教，亲手做了几碗长寿面，还特地为小怀瑜煮了个红鸡蛋，等着他们三人醒来给个惊喜。
小怀瑜果然兴奋得上蹿下跳，乌拉乌拉便吃了一碗，举着手还要，还忙不迭地夸赞道，“良姜姐姐真厉害，良姜姐姐最好了。”眼睛扑闪扑闪的，直瞧着我。
怀瑾更是笑及眼底，由衷赞叹道，“竟不知良姜你手艺如此高明。”
一旁张妈也连连点头，笑道，“良姜姑娘真是厉害，又会识文断字，又会医术，如今竟然厨艺也很好。”
我这面条自己是尝过的，味道是还不错，却并不会有他们三人赞叹的如此地步。只是他们如今这样夸我，我也不必扫了他们的兴，只笑了一笑，又道，“都是张妈教得好，还请张妈以后再多教教我。”
怀瑾扭着小脑袋，跟着怀瑾一起点了点头，二人也把张妈诚恳地夸了一遍，说得张妈高兴得都红了脸。
午饭时分，我正要照例去帮张妈，怀瑾却跟了出来，和小怀瑾使了使眼色，便看着小怀瑜握着小拳头，摆出一副极为坚定的形容，脆生生地大声道，“保证完成任务。”说完，便将我按在凳子上，还不许我动，只是自己垫着小脚尖，笨手笨脚地给我捶背，嘴里还念念有词道，“怀瑜也能帮忙了。”
我只好依着他坐在桌前，听着张妈和怀瑾在厨房里噼噼啪啪不知做什么，好一阵之后，怀瑾才微红着脸庞将几个烹饪好的菜小心端了上来。
一旁张妈挤挤眼睛对我笑道，“这些菜可都是怀瑾少爷亲自做的。”又补充道，“怀瑾少爷都不许我帮忙，只是问了我几句。”
怀瑾的脸又红了几分，也不说话，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我，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
我连忙拿起筷著尝了几口，以为这几道菜模样虽不是很出彩，但味道竟很不错，我尝着十分喜欢，便忙大大夸赞了他一遍。怀瑾听了我夸奖，才微微点点头，甚矜持地坐下来。
小怀瑜也拿起筷著一一尝了遍，自己鼓起掌来，大叫道，“哥哥也好厉害，做得好吃极了。”
怀瑾笑一笑，拿了双干净的筷著，替小怀瑜夹了他最爱的菜心，笑道，“你今日生日，多吃些。”又替我和张妈也都夹了几筷子，“你们也多吃些。”
我瞧着他这行为，以为这与九重天上很不一样，与紫微山上也很不同，觉得十分有趣，便也拿干净筷著给他们也一一夹了些，笑了笑，“你们也多吃。”张妈乐得不行，逗着小怀瑜道，“你看哥哥姐姐都给我们夹菜，小怀瑜要做什么啊？”
小怀瑜不甘示弱，忙把他最爱的菜心也依葫芦画瓢地夹给我们仨人，依依不舍地看了看，学着我们的口气，像个小大人一般道，“你们也多吃。”
张妈和怀瑾都笑了，我也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笑道，“多谢。”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谈心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