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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幕 礼仪之邦 ...

  •   一六四五年六月初五,
      “各处文武军民尽令剃发,倘有不从,以军法从事”。
      七月,
      “衣冠皆宜遵本朝之制”。
      “去秋新令:不剃发者以违制论斩。令发后,吏诇不剃发者至军门,朝至朝斩,夕至夕斩。”
      “江阴人打仗八十日,宁死不投降!”

      “咸以先死为幸,无一人顺从者。”

      ***

      那时候,火光漫天,城中已然寂静无声。

      逃出来的孩子在清军攻入城中前就被送走了,而大人,没有一个逃走。

      城边是一条河,原是青碧映柳,柳絮漫天,可如今只能嗅到一股铁锈的腥臭,而仔细望去,却发现河岸浅浅的滩上染着一层褐色,不断有河水带走粘稠的红褐色液体,而后消融在碧色的水中,发出一股铁锈的腥味。

      一行人忽然从城中走到了水边,那是两个清兵打扮的青壮男子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男人。

      两个清兵扣着他的琵琶骨,他的手被绑在身后,急促地将他扣到河边。就在离河滩还有三尺之地,其中一个清兵用脚往他后膝盖用力一踢,让他跪倒在地上。

      他咬了咬牙,目露凶狠之色。

      “这位……吴先生……”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随之,一双方头朝靴缓步移到他面前。

      “不愿剃发?不愿易服?”这个人忽然轻笑一声,那双朝靴在他面前来回缓步移动。

      来回不过三四巡,那双朝靴在他眼底站定,主人勃然大怒,低沉的声音中爆发了屠尽满城的怒意:“不过一草民耳,胆敢抗我朝陛下圣旨,该当何罪!公然怂恿城中百姓,抗我朝官兵入城,该当何罪!吴淳吴先生!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如今当朝乃是我满人,你以为,还是你们汉人那个弱明?!”

      男人嘴角忽然弯起,低沉的嗓音中满是嘲讽的语气:“你们满人下剃发易服之令,恕汉人不从。”

      “呵……执迷不悟!”朝靴在他眼底离开,只听到一声“动手”,男人才终于露出一个解脱的笑,而后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脸颊上一阵火热,那是鲜血澎涌而出,他看到河水被他的鲜血染得通红,如同朱砂入水,在水中回旋、晕染,留下鲜艳的色彩。

      那些孩子该离开了吧。

      满城百姓已亡命,至少抵挡了一两月了。

      明时已亡,而我礼仪之邦,不可亡!

      天下,不可亡!

      ***

      陶芜蓦然惊醒,木愣着看着目光中素色的纱帐,眼前浮现出的那抹血迹依旧在她脑海中无法消逝。

      “剃发易服……”她低声呢喃着历史上那个不起眼的名词,然后扶着墙壁从床上起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做这么一个梦,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历史书上对此也只是一笔带过,她从来没有在意过,可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她脑中一片茫然,跟着习惯洗漱穿衣,下楼吃奶奶放在厨房里的早餐,走到前院的书房里,向爷爷说声早安。

      陶芜老家的宅子是陶家的祖宅,一年前刚刚翻修过,现在楼梯扶拦都十分牢固,老旧的雕花木门也没涂上了一层清漆。

      爷爷陶岳珉生活一向十分规律,用完早饭后看书,用完午饭后,带着小马扎到老街上的一颗槐树下和其他老人下棋听曲喝茶,晚上回去用完晚饭后,配着陶芜奶奶到家里院子旁边的溪旁散步乘凉,回来后和陶芜一边看新闻一边聊天。

      陶芜这些天和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相处,作息时间虽然没有和爷爷一致,但也差不离了。

      她到书房的时候,陶岳珉坐在窗边的藤椅上,还在看早报,老人手边放着一碗清茶,还冒着热气,想是奶奶刚刚泡好的。

      “阿芜来了啊。”陶岳珉听到动静,放下报纸,用着布满褶皱的手摘下架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老人出生在江南,长在江南,虽然年轻时候在北方上的学,可一口方言极为熟练,他的嗓音略有沙哑,然而陶芜听着却十分舒服。

      她看向老人,陶岳珉虽已年老,那张脸布满苍老,可以就能看出他年轻时的风华。

      她想,她的爷爷应该是个及有风度的人,这种风度从他年轻时候就有,不过因为岁月雕琢,这种风度才逐渐变为沉稳而安和,在这样暮春初夏的晨光中,格外地静谧。

      “爷爷。”陶芜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了。

      平常时候,陶岳珉的小孙女都会来书房道一声早安,然后在书房的书架上取走一本书就走人,而今天,他的小孙女这次却忽然在他对面坐下,异常地问起了些事情,就比如:

      “爷爷,您待会儿要不要练字啊?我给您磨墨怎么样,您今天要练哪一片文章?《赤壁赋》还是《后赤壁赋》?”她看到红木的书桌旁边放着一本《苏东坡集》。

      陶岳珉重新将眼睛戴了回去,抖了抖手上的报纸,眯了眯眼,缓声道:“哦,磨墨就别摸了,你磨着磨着……就把我那块松烟墨给糟蹋了。”

      陶芜听着,嘴角略沮丧地垂下,垂着头,双手搅在一起,像是在思考着其他话题。

      老人这时候从报纸上抬起头,眯眼看了沉默而又纠结的女孩一眼,又低下头,假装看报。

      他的小孙女今天话有点多,她平日里,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来着,陶岳珉将报纸翻了一页,沉默地看着角落里的“天气预报”四个宋体小标题。

      今天要下雨,他抬头望向窗外,云层很厚,看样子是要在下午下雨了,那下午就在亭子里下棋罢……

      他又瞟了自己的小孙女一眼,依旧不说话。

      “爷爷,”女孩这时候忽然开口了,语气里十分小心翼翼,“我问您一个问题哦……”

      “唔……”陶岳珉又将报纸翻了一页,抖了抖,“问吧。”

      陶芜咽了口口水,看向老人,用普通话说道:“我昨天做了个梦,梦到剃发易服了。”

      陶岳珉的目光忽然一滞,握着报纸的手也僵硬了。

      而陶芜并没有发现自己爷爷的不对劲,而是继续说道:“那爷爷您对历史那么精通,您晓得剃发易服到底是怎么回事?……爷爷?”

      “嗯?……哦……”老人被陶芜最后那一声略为怪异的语气给唤过了神。

      他也很乐意给孙女普及一下历史知识,于是他用带着点恍惚的语气,还不忘记用带着点乡音的普通话说道,
      “你说剃发易服啊……那是清军入关以后,满清皇帝为巩固满人政权实行的政策,他们知道,光是打下汉人的江山还不够,为了更好的统治汉人,他们就决定从思想上控制,而怎样从思想上控制呢?那时候的平民百姓多数大字不识一个,文化普及自然不够,阿芜,你说说。”

      陶芜想了想历史课上看的书,斟酌几下,才磕磕绊绊回答道:“剃发易服,是为了……从外表开始,逐渐让百姓接受所谓‘蛮子’的统治,是吧?”

      老人点点头,语气忽然沉重下来:“也差不多,剃发易服,男人将头发剃成金钱大小的辫子,将衣服换成马褂……就算当时的政策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可是原本这项政策实行的并不顺利……江南一带,嘉定三屠,松山、昆山、苏州、嘉兴、绍兴、江阴……都有反抗,死者不计其数,多是平民百姓,而四川,几乎是被屠尽,生还的汉人,寥寥无几……阿芜,你可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出自哪里?”

      “顾炎武的《日知录》。”她脱口而出。

      “这句话的原话是‘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陶岳珉说的很慢,一边观察着孙女的神色,确认她听懂了,才顿了顿,继续道,

      “这一段,顾炎武将‘亡国’与‘亡天下’区分开来,亡国,百姓不会不接受,毕竟明朝末期统治过于黑暗,百姓巴不得有个明君接管这天下,若满人能轻徭薄赋,百姓也乐意,可剃发易服,却会亡天下。”老人的目光看向陶芜。

      陶芜会意,接着自己祖父的话继续道:“剃发易服不仅仅是当时人们外观上的改变,更是思想上改变的开始,剃发易服会改变老百姓的风俗,以及历史……”她的声音渐渐轻下去,迎着老人紧迫的目光,她绞紧了手指,“我说的对吗,爷爷?”

      “对,很对……剃发易服虽有许多汉人抵抗,但到底清王朝统治了三百多年,到最后,这些反抗也没了声息。”陶岳珉弯了弯嘴角,声音柔和了起来,“阿芜,你要是感兴趣,多看书,多去看看,博物馆、历史遗址,那是很好的……阿芜,你是汉人,应当熟记那段历史……”

      老人的声音在最后一句话中渐渐低弱,他笑着看着自己的小孙女:“阿芜,你今天能来问爷爷这个问题,爷爷很开心,你阿太也会很开心的。”

      陶芜听到这句话,目光愣愣的看着自己的祖父,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会提到太爷爷。而她很快就将这句话忘记。

      陶岳珉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泛黄的书,递给陶芜,道:“若是感兴趣,多读读。”

      陶芜收下书,向爷爷道了别,走出了书房。

      路过厢房,便看到奶奶方温玉刚出了门。

      “奶奶。”她用方言唤道。

      方温玉看她从书房出来,便笑道:“你爷爷还在看书吧,你又拿了什么书?”

      陶芜将怀中的书递到她面前:“这是爷爷给我的。”

      方温玉的目光触到那本书时,闪过了一丝惊恐,而后却很快平复,她低声问道:“你爷爷怎么给你这本书?”语气中有些急切。

      “爷爷让我好好读读。”陶芜不明所以,“奶奶,怎么了?”

      方温玉嘴巴嗫嚅几下,语气变得恍惚,看向这本老书的目光带着迷离。

      “那是岳珉在那十年,藏着的那些书里的,其中一本,是岳珉,最喜欢的。”

      ***

      郊外的山上,朦胧着一层烟云,暮春初夏时节的雨,细密而又绵长,柔和地撒在身上,不似大雨如珠落般的疼痛,在这闷热的天气里,反倒是一种最好的享受。

      陶芜忽然想起,今天午饭吃好后,爷爷没有拿马扎,原本她以为今天爷爷是要换个娱乐方式,直到现在,小雨忽然落了下来,她才明白,溪边的亭子里有石桌,去下棋也不用带马扎了。

      可惜她今天出门的时候没带雨伞。

      细密的雨珠落在她身上,扎起的马尾上点满了晶莹,有些短小毛绒的发丝翘起,接下了点点余地。

      她走在上山的青石石阶上,周围是一片清脆。山上都生长着南方特有的毛竹,时而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她耳中格外地舒服。

      这时候天气并不是很热,反而还有些凉意,她越往山上走,雨雾似乎变得越浓,直到她在半山腰,竹子愈发茂盛,这里有一段路是通向另一座山头,有着一片平路,她清楚地记得,再走几分钟,还会有个瞭望台,用毛竹修建的,十分牢固。

      而这时候,雾气变成了奶白色,异常地让陶芜有些害怕。

      她定住脚,不敢再往前走,这时候,她只能看见自己周围一米的地方,就算她再缺乏常识,也应该知道,这绝对不正常。

      可她想走过去,那是一种潜意识中,她给自己下达的命令,可她又清楚地明白,那里未知,很有可能有危险。

      她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抿着嘴,像是想要透过浓雾看到那边的景象。

      她抬起脚,向前跨了一步。

      “沙沙——”
      “沙沙——”

      风吹动竹林,发出悦耳的声响。

      随着风吹竹动,迷雾渐渐散开,她能看到的景色也愈发清晰。

      她站在瞭望台上,刚好在最中间,身后的那条小路被竹林围绕,更显幽静。

      她的身体僵硬,看着发生在这里异常的一切。

      “往下看,阿芜。”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出,“阿芜,看看余镇……”

      她转过头,看到了一个女人。她一身青衫,身下的裙上绣着青竹,青丝用碧玉簪绾起,她的眉眼极淡,明明感觉很美,却仿佛令人容易忘记,她笑的轻轻浅浅,让人不由自主的生出好感。

      陶芜看着她的眼神逐渐迷离,喉中忽然发出两个音节:“素、衣。”

      素衣对她笑着:“别看我,阿芜,看山下。”

      陶芜听着她的话,转头看向山下。

      山下仿佛是清晨,渐渐有青烟从每户人家的烟囱里升起,不时有三五孩童在街上、弄堂里玩闹,逐渐有百姓出门向溪边赶着集市……

      溪边,有渔夫身着蓑衣打着竹竿在宽阔的溪面将竹筏划过,亦有白鹭掠过水面,用尖长的喙捉住在浅水的游鱼……

      有读书人背着行囊匆匆走过那座老桥,往码头的游船上赶去,而棹夫闲闲地握着一柄竹鱼竿垂眼垂钓……

      他们都有同一个特点,他们穿着交领右衽的衣服,背后一条中缝从未改变,他们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虽然闲适,却谨遵礼仪,凝固在历史中的时光,忽然让她的视野格外清晰,她想到一个词,叫做,“礼仪之邦”。

      “那么多年了啊,阿芜,那是很多年前的余镇,那时候,是‘礼仪之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幕 礼仪之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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