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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72章 ...


  •   这几天,对路卡而言考验重重。
      几天后,路卡陪音乐学院的同学去复曦借书。那些同学去了图书室,他没什么中文书要看,便在校园里随便逛逛,看看照宁平时上课的地方——他对复曦远不似照宁对音乐学院那么熟稔,东看看西看看还挺有新鲜感的。
      一晃眼间,却似乎看到照宁的影子,脱口喊了声:“照宁?”
      还真不是眼花,照宁从一棵粗壮的树后转出来,路卡刚要笑着打招呼,却见梅秀菲也在树后,匆忙把一张纸藏到背后。
      照宁和梅秀菲也朝他笑着挥挥手,表情却都慌慌张张的,言不由衷。

      “呃,音乐学院几个同学到这边来借书,我就一起来玩玩……”路卡左右看看,那两人明显都还心神不属,竟没一个搭话的,冷场之下顿时有些尴尬,路卡只好挠了挠头发,“呃,那,那个……那我去找我同学们了……”

      对面两人竟然还是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样子的,照宁张口结舌一会儿,莫名其妙地说:“那你们玩得开心!”
      路卡无语了一下,哦了一声,便摆摆手转身走了。

      照宁既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多说什么。路卡走到十几米外建筑楼边回头,看到梅秀菲似乎指着那张纸在很忧惧地说着什么,照宁也很无措,却在尽力安慰着她。

      路卡心头一沉,若只是卿卿我我一番,不至于紧张成这样吧?
      他刚能接受照宁谈女朋友、老天不用直接加码到让照宁提前当爹吧?!
      他顿时也心乱如麻起来,先前筑造的心理防线似乎被敌军绕道袭击,猝不及防。

      然而,凡是涉及梅秀菲的事情,路卡的猜测全都远在天边。

      照宁晚上回家时,看起来已经镇定如常,晚饭还嘻嘻哈哈地说了些学校里的笑话。
      吃完,他回自己房间看书,却一直竖着耳朵听二楼的动静。水管声一响,他便趁妈妈洗澡,窜进了谈峻时的书房,反锁了房门。
      谈峻时正在看报,诧异:“怎么了?”
      照宁拉了张椅子坐到他面前,前倾着身子递给他一张黄色的纸,就是惯常写宣传口号的那些红黄绿蓝的彩纸,上面错落有致清晰匀称地油印了几段话。

      上来开门见山就是一排名单,列举了抗战以来十余个被中国军队成功击毙的日本少将及以上高级将领的名字、军衔、击毙时间和击毙位置。
      仓永辰治,陆军少将,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二十九日,毙于上海吴淞。
      饭冢国五郎,陆军少将,民国二十七年九月三日,毙于江西德安。
      小笠原数夫,陆航中将,民国二十七年九月四日,坐机于湖北孝感被击毁。
      ……
      名单之后的几行字,是强调日军并非如他们所称的那般坚不可摧,我军也取得了很多胜利。在自由中国的广袤土地上,拼死搏斗一直在展开。希望沦陷区的国民保持信心,众志成城,共同为祖国的早日光复而努力!

      谈峻时看得心头一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知道这传单更多是针对租界外的民众的。自从日本人占领浦城,就挨家挨户没收了所有短波收音机、偷偷收听”敌台”可以处斩,租界内敢于报道战争真相的报纸报人也不断遭遇警告和暗杀,大家信息闭塞,整日看着虹口公园升起的“攻下某城”的庆贺气球,只觉前景黯淡,仿佛整个中国都已经在日本的铁蹄之下……
      租界内尚能收听电台,信息多一些,但谈峻时也没见过这么具体的名单,他更可以想见华界民众看到这张传单时的激动。

      “这是?”
      “这是我们一个同学捡到的……”照宁紧张地碾动着手指,“她说似乎还有别的内容,比如几大战役的介绍,我军克复的城市之类……”
      谈峻时有些激动地点点头:“做得好啊!鼓舞人心!”

      照宁依然很忐忑,这并不是他拿回这张传单的目的,他有些口干舌燥,犹豫了一下,终于道:“但……我和我同学发现,这油印刻字的字迹,似乎是我们复曦校刊的前社长的……”
      谈峻时顿时一凛。

      “他明显刻意修改了笔法,如果不是我同学提醒,我也认不出来……但我那个同学和他认识了很多年,就能看出些蛛丝马迹……”照宁说的同学自然是梅秀菲,他续道,“那同学说,另几张传单上的字迹她就不认识了……可能他们有好几个人……”
      谈峻时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传单上。

      “那个社长只刻过三期校刊,后来说是打架伤了手指肌腱,便被特赦不用刻字了……现在想来,难道他那时候就在为这做准备吗?”照宁和梅秀菲下午也讨论了很多,谁都不知道他到底从属于什么组织、什么时候加入的。但这依然不是他俩讨论的关键核心,他俩忧惧的是——“爸,你说……我要不要去把那三期存档的校刊偷偷烧掉?”
      谈峻时猛然转头:“不要乱动!”

      照宁心里就图父亲能当个主心骨,但听他这么斩钉截铁,却又不确信了:“可是爸……全城油印机可能也就几百台,除了小报社、大公司,可能就是校园了……如果日本人循着这个线索查,查出了辛河的名字、再牵连到复曦其他师生可怎么办?”
      “油印机上刻字不留痕的,查了也没用。何况地下组织连电台都能藏、藏台油印机太方便了……日本人要查,肯定还是从传单分发的源头或者可疑人员查起……如果他们真的已经循着蛛丝马迹查到你们学校、查到了你们校刊,发现连号的少了几期反而惹人怀疑。何况你不是说你们社长刻意改了字迹,连你都认不出了么?”

      照宁忐忑得几乎要啃手指:“那……那万一有别的印刻了校刊的毕业生也参加了那个组织,被他们按图索骥查出来了怎么办?”
      谈峻时皱了皱眉,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全不可能。学校本就是抗日救亡组织的大本营之一。他想了一会儿:“这样,你先去把所有校刊上有名字的毕业生记下来……你们新闻系建立也没很多年、校刊时间更短,应该不会有很多人……然后,你不是和你们关教授挺熟么?你假装了解就业形势,去问问看他知不知道这几个人去了哪儿。只要去了国统区的,就万事大吉……剩下的,你们再比对比对看字迹,除非有明显很像的,你们再研究要不要销毁,不然,一动不如一静。”
      照宁琢磨了一下,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了。点了点头。听到门外浴室门响,照宁赶紧抽走了传单,开了书房门,溜了出去。
      他回到三楼,有些不舍地又看了一遍传单,才将它撕成碎片,扔进马桶里冲掉了。

      油印机到位的六七年里,刻印过校刊的学生也有二三十多个。关孟寒脑子确实好,他对每个人毕业后的去向都烂熟于心,一小半去了政府部门、基本西迁了,一小半去了新闻报刊,还有零散一些出国深造或在中学任教。
      按照谈峻时的说法,西迁或者出国的就不必管,照宁将留在浦城报社和在中学任教的人单筛出来,又与所有梅秀菲收集到的传单反复比对了一下,确实殊不相似。
      既然谈峻时担心传单的源头容易被查,照宁又询问了梅秀菲。
      她是在华界亲戚家看到的传单,一眼认出了辛河的字,心慌乱跳地问亲戚是哪儿来的传单。据亲戚说,发放传单的人总是在凌晨四五点、居民快要起床的时候,偷偷将一叠叠传单放在许多个街口,纸张很快随风飘散,拍在了店铺门板上,或是翻进矮房的围墙,而那艳丽的颜色很快就能吸引到早起倒马桶或是买早饭的居民的视线。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赶紧藏起传单,于是等到天亮大队的鬼子和二鬼子来巡街时,路上已经没有几张传单了。

      照宁听得暗暗叫好,吊着的一颗心慢慢松了下来。目前看来,所需担心的只有辛河了。
      梅秀菲却还是很紧张的样子,照宁想起之前那位师姐提到的传闻,脱口而出:“你喜欢他啊?”
      梅秀菲瞬间红透了脸,随即又变得煞白:“没有……”
      照宁看她这么脸色大变,不止是女孩被戳穿心思时的害羞,倒像是惊恐似的。他本就不爱追问别人私事,梅秀菲反应这么大,他自然也就略过不提,打个马虎解她尴尬:“哎,喜不喜欢都没什么的,你想想,仰明那个中国话都说不清楚的戆大还想娶我姐姐呢!我打不死他!”
      梅秀菲脸色略缓,笑了一笑,低头抻了抻了裙摆上的皱褶。大概毕竟担忧辛河的生命安全,在唯一知晓辛河处境的知情者面前,梅秀菲竟然有些想要倾诉:“其实我觉得仰明挺好的,和你姐姐之间,看着远,其实谈得拢。他们都是新派的人,我和燕姝那时候一起学芭蕾,也晓得一些她的脾气,和仰明未必不般配。辛河和我,才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么说便是间接承认她喜欢辛河了。可照宁不明白:“什么叫他们都是新派的人?难道你还是旧派的人了?”
      梅秀菲脸色又白了一下。
      照宁想起她被退婚的传言。可是,虽说中学时便订婚是有些老派,但也并不罕见,燕姝也有几个同学高中毕业便嫁人了的,这也未必就羞于启齿了,何况她现在不还是读了大学了么,也算被迫新派啊。
      梅秀菲却自嘲一笑:“你以为我是爱读书才读的大学么?我是怕在家听那些姨娘明嘲暗讽罢了……我娘就是这么被她们怄死气死的,大太太还算良善,劝我父亲花钱给我办了复曦的旁听生躲出来……可其实课上这些东西,我大半听也听不懂,这个主义那个思潮的。我自己都不爱看报,还学什么新闻系……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大概本来也就该中学毕业就嫁人的吧。”
      她大约以为燕姝早把她的家底告知了弟弟的,因此没避讳家事。可照宁其实这才晓得梅秀菲家是一堆姨太太明争暗斗的风格,而且听起来她也是不受宠的庶出,还没了亲妈,难怪这样弱不禁风的脾性。这与他的生长环境相去甚远,无法感同身受,只得安慰道:“也别这么说啊,你俄语多好啊!”
      梅秀菲轻微地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那是因为我喜欢芭蕾,跟着俄国老师学的啊。”

      “是啊!燕姝也说你跳得很好……她是没那个天赋,学不了,你怎么也不学了呢?”
      梅秀菲怀念似的看着远处,无奈地低下头:“我和燕姝是不一样的,她一切选择尽可凭她好恶,我……呵……我娘原本是个舞女,我芭蕾好,便是继承她贱业的证明,姨娘们都是嗤之以鼻的,我娘也抬不起头来……”
      “什么啊!”照宁都听呆了,“芭蕾在国外地位很高的呀!是艺术家啊!”
      梅秀菲嗤笑:“那又怎么样,在姨娘们眼里,就是新式舞女罢了。”

      照宁算是晓得梅秀菲为什么说她和辛河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辛河的父亲是著名留美知识分子,是蔡元培在北大进德会的丙种会员——“不嫖,不赌,不纳妾,不做官吏,不做议员,不吸烟,不饮酒,不食肉”,辛家那家风作风只怕比谈家还现代些,那果然是天壤之别了。

      此情无计可消除,照宁值得安慰道:“我看辛河一直很关心你啊,招你进校刊社,又一直在发言的时候很照顾你……只是因为他晓得自己要做的事很危险,才一直没表白吧?”
      梅秀菲垂着眼睑:“他可能是愧疚吧。他其实是……我以前那个未婚夫的朋友……我刚来复曦的时候他开过玩笑,说我来读大学才对,一定会有很多男同学要追求我,比直接嫁了人可开心多了……我那时候比现在更敏感更老派,觉得他这话既戳我伤疤又轻浮,直接转身走人了……他后来可能是弥补过失吧……”
      照宁听这话,更觉得辛河也许对梅秀菲是有意思的。细细回想起来,辛河有时候和梅秀菲说话,会罕见得有些结巴。当时照宁以为辛河是被梅秀菲的拘束紧张带得结巴起来——就像他原本也不太知道如何与梅秀菲相处一样——可或许并不是这样的。
      照宁有心说出来安慰梅秀菲,但想起来只是辛河前途未卜、多说无益,只能又东拉西扯一阵,便各自散去。
      之后的几个月里,他们又陆续看到了击毙日军人数的传单、美国陈纳德将军在帮助训练国军飞行员的故事等等。虽不是辛河的字迹,但照宁都仿佛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位大师兄和自己在同一片土地上、冒着生命风险却依然眼神熠熠生辉的风采。梅秀菲忐忑不安,却也有些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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