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5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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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宁去复曦报到时已是十一月底了。
他原以为连入学资格都要被吊销了，谁料复曦大学在浦城东北角的校园被日军占了，抗日的老师学生也被抓走好几个。校长忙营救忙迁址，拼了老命才在租界里勉强找到几间房子当校舍，直拖到十一月中旬才勉强开学，于是照宁报到的时候也不过才落下两个礼拜的课。
何况还有些帮忙营救同事学生的老师，几乎和照宁同时归队。比如舟山船上遇到的那位关教授。
校舍是由一个洋人俱乐部改造的，在一条小路尽头，外头都是些民宅小屋。
关教授慢慢悠悠踱进教室，拿起粉笔掂了掂，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关孟寒三个字，苍劲得很，略有些草。
“很抱歉耽误了大家两个星期的课。不过国难当头，想必过去这两个星期乃至两个多月里，在座诸位的感悟所得都远超过我所能教授的。”关孟寒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扫视台下，“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愿诸君珍重，奋进。”
全班二三十人齐齐静默，神色各异，不知道各自回想起了什么。
关孟寒一拍手上的粉笔灰：“好了，上课。”
“我上的是《商业新闻研究》，开学第一课有个惯例活动，虽然今年换了个校址，仍可一试。同学们到此地上课也有两个多礼拜了，天天上下学起码走一个来回。那我现在问问大家，就校门口这条小路上的民宅，大家能回想出些什么来？”
学生们都是一愣，《商业新闻研究》课，怎么问起民宅来了？
不过既是选了新闻系的，多半不太怯场，很快就有人回答了：“大都是洋楼式样，三层，正门朝着外头的大马路，后门才在我们这条小路上。”
“小路上一共有六栋房子，四栋颜色样式差不多，大概是一起造的。另有两栋长得不一样，砖墙更新些，应该是后来造的。”
“我只在一家门口看到过小轿车，大概比较有钱吧！”
毕竟都是司空见惯的民宅，学生们看进眼里也不会记进心里，会注意到的物事着实有限。过了两三分钟，再有女同学补充了谁家有生活情趣种了花花草草猫猫狗狗之类，发言就渐渐稀疏了。
照宁胜在头天来，新鲜，倒是记忆犹新，胸有成竹地补充：“马路口那户晾在阳台上的衣服，男士的只有衬衫西裤，女士的只有西式连衣裙，再加上他家门口报箱露出了一张西文报纸，我猜测这家人是外国人。”
大家都被唬住了。这这这是谁啊！
关孟寒看了他一眼，眉毛一扬：“哦？还有吗？”
“有啊。他家一直有钢琴声响，有时候很稚嫩，有时候很熟练，因此我觉得像是钢琴老师给不同水平的孩子上课。我又回想了一下，那露出来的报纸似乎是俄文的，因此我揣测那户住的是位白俄钢琴老师。”照宁很严肃认真的样子，踌躇满志。
同学们开始倒抽冷气了。这这这只是新闻系呀，又不是特工系！
关孟寒看着他，眼里有些笑意：“还有吗？”
照宁终于忍不住嬉皮笑脸起来：“还有。那户人家应该姓古谢夫，我和他碰巧有一点点认识……”
全班一呆，随即哄堂大笑起来，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转过来指着他大乐。
照宁笑嘻嘻的，顺势站起来给老师和同学微微鞠了一躬：“大家好，我叫谈照宁，家里有事耽搁，报到晚了，今天头一天来上课。初来乍到的，刚才开个玩笑，还请大家海涵。”
新班长便带头鼓起掌来，照宁又连连向四方鞠躬。
关先生也一起鼓了下掌，等大家安静下来，又按了按手掌示意照宁落座：“刚才大家的回答都不错，以无心之观察而言，已算得上细致入微……至于谈同学作弊的回答当然更令人击节赞叹。”众人又是哄笑，关孟寒停了停，续道，“大家一定在想，为什么商业新闻研究，要问这个。报业里，商业新闻版的职位向来比社会新闻版吃香，大家知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但凡去给商家老板写个花好稻好的报道，都会有车马费、好处费、劳务费。我不是古板的人，如果新闻内容属实，我也不介意大家赚些外快。但是如果是被商家骗得团团转、白给人家打了个广告，那就是戆棺材了。当然了，如果复曦学生里居然也有谁没出息到为了这点好处费不惜担上蠢名，那我也管不了了。那么如何才能晓得这厂家是不是真的蒸蒸日上、独占鳌头呢？”
照宁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这个问题他还真知道，而且还知道得很专业。从小听父亲盘账的逸事，总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不过他向来知道做人不能老出风头，枪打出头鸟，像刚才那样闹成半个笑话才效果最好。
关孟寒也没指望第一堂课就有人回答出来，自问自答：“你可以蹲在门口看看货物进出量、可以问问看门的人每天工厂上班多久、可以看看厂房亮灯亮了多少……如果吹嘘说每年翻番、实际上工厂里每天都黑灯瞎火的，你能指望它是真的吗？”
众学生连连点头。
“如果你们自己不去查实，只听老板们说，回去凭空描述了一番欣欣向荣的画面，那像什么呢？那就像刚才小谈同学先知道了答案再去编造过程，那就是小说家，不是报业人了。”
全班又是哄堂大笑，照宁很配合地欠了欠身。
“要当小说家的，出门左转，文学系的课适合你，不要在这里坐着。这不是兴趣爱好的问题，而是道德问题。有些大学里，新闻道德是专列一门课的。可我们系里几个老师都觉得，空讲并没有什么意义，还是融在课里。商业新闻有商业新闻的道德，社会新闻有社会新闻的道德，我们当老师的先得站得正，再把本事教给大家，剩下的，就靠诸位自省慎独了。”门外走廊上校务人员摇着铃经过，当当作响，关孟寒抬腕看了看手表，“好了，下课吧。”
照宁和身边同学嘻嘻哈哈寒暄了几句，抬眼看关孟寒刚回答完别的同学提问，还在讲台上收拾东西，便几步跨上去：“关老师好！”
关孟寒朝他笑笑：“你好啊。”
照宁嬉皮笑脸双肘撑在讲台上，凑近了问：“关老师，您怎么知道我刚才课上是在捣浆糊啊？”
关孟寒倒没想到他专门上来问这个，一边系围巾一边回答：“那还不容易？你今天第一天来，哪里就知道那户人家弹钢琴一会儿稚嫩一会儿熟练了？吹牛皮不打草稿。”
照宁受教，诚恳道：“我下次一定好好打草稿。”
讲台前的两个同学笑出了声，关孟寒拿起讲义边往外走，照宁正好也要出去。到了门外，关教授倒又单独对他说：“校长把晚来报到的学生名单都通知到了系主任，所以听说了你家的事。我原还有点担心，不过看你刚才的样子，应是没有大碍了。没事就好。”
照宁闻言，敛容认真道：“是，总算平安。谢谢先生。”
关孟寒拍拍他的肩，转身走了。
下一堂是《新闻学概述》，老师是个胖乎乎的光头老先生，与关孟寒冷静气质截然相反，似乎恨不得带一壶酒并一块惊堂木来上课。
“报纸！报纸是什么？！最初不过就是一群不得志的酸腐文人发发牢骚的地方！一边骂今上，一边其实巴望着今上能看到、然后把自己惊为天人奉为上宾……自以为清高，其实吃相难看！邪气难看！”他啧啧连声，鄙夷摇头。
“现在的报纸又是什么？是各派喉舌！什么立场说什么话！每天世界上发生亿万桩事情，稀奇古怪算得上新闻的有成百上千吧？报纸为什么报道这桩、不报道那桩？为什么看这张报纸觉得中国已经快亡了、看那张报纸觉得日本快自行倒毙了？！就因为报纸代表的是立场，世界是唯心的，报纸也是唯心的，办报纸的人无非就是想让更多的人接受自己的看法。”
“哪篇报道都夹带私货！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客观！你们以后怎么站立场我且不管，我只管你们别被别人写的报道牵了鼻子跑还不自知！”
照宁还头回听人这么透彻直白地剖析报纸的本质，感觉十分发人深省，万分敬重地悄声问旁边的同学：“这老师今天也是头一天上课吗？怎么像导论？”他打算借了笔记补抄一下以前的，想必有许多振聋发聩的金句。
旁边的男生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是，他每堂课都说这些。”
照宁顿时嘴角抽搭，为之绝倒。
到头一天课程结束的时候，照宁觉得收获颇丰，班上同学也已经认识了大半。
晚饭桌上，谈峻时夫妇听他口若悬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教授的英姿、新结识的同学，又说新闻系有一小半课程鼓励大家选修经济法律政治社会等旁的专业、增加知识面，照宁对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热闹局面喜不自胜，觉得这专业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
他好像又回复了原先朝气蓬勃的样子，谈家爹妈也有些欣慰。
可大家都知道，一切是不同了。
虹口公园升起的热气球下悬挂着“庆祝南京陷落”、“庆祝济南陷落”、“庆祝徐州大捷”。
每次看到那个气球缓缓升起，都让人心中升起绝望，就像一个不祥的征兆，注定又要宣告某个噩耗。
“庆祝”这个词，从此代表了灾难、耻辱和哀悼。
浦城的租界从此是个孤岛，他们是被从母体割离的孤儿。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56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