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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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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四五月份的时候,各大高校考试都已结束,学校里索性早早开起了毕业班会,以便学生们能利用大学开学前的这三四个月出去野一下。
钟宗秀一家惯常去莫干山避暑,那边名流云集,避时不常就能碰上个总统寓公;也有同学全家计划去个法国意大利的;再不然索性提前送儿子去美国读书的。
照宁这些年旅游也算北至青岛,南至泉州,西至庐山,东……东至浦东。倒是路卡一家在舒尔茨先生本该轮休回德国的那年东渡了次日本。路卡其实挺喜欢日本的干净雅趣的,可是在照宁提问的时候,看着他那脸“敢说好我就弄死你噢”的表情,还是乖乖地说“听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无聊死了。”照宁满意地放他过了门。
这次假期那么久,照宁先是想跟舅舅去南洋贩米,隔天又异想天开要拉着路卡一起去欧洲玩。前者被亲妈打了回票,后者被路卡亲妈打了回票。为了能让路卡妈妈放心,他的旅游目的地从欧洲南洋,下降到北平西安,再到黄山九华山,最后被压缩到了舟山定海……
照宁一脸心灰意冷,路卡却很高兴很期待,他都好久没出浦城玩了。因此哪怕照宁近日天天在阳台上练《送别》也忍了。
用脚馒头想,也知道那是为了吹给程沁心听的。
照宁学校班会那天,教室里张灯结彩的,彩绸花带在吊扇吊灯间合纵连横地拉了好几条,桌椅都被拉到了墙边,留出一片空地。前方黑板写了“前程似锦”,后方黑板写了“苟富贵无相忘”,都是用大斗笔蘸清水先写的毛笔字,再用粉笔勾的空心轮廓,那遒劲风格一看就是班长的手笔。男生女生都是盛装出席,毕业的纵情与离别的惆怅同时存在,使得十七八岁的眼神难得有些复杂。
有同学在交换临别卡片和联络方式,带相机来的同学在相互合影。照宁在这种百感交集的情绪中,忽听背后传来一句“我回去重新又算了一下,那道题的确是45度。”照宁不可置信地回头一看,是每年贺年片都写“为锦绣中华共同奋进”的那位郭留青,居然此刻还在孜孜不倦地跟人对入学考|试|答|案。服了,照宁忍不住仰天翻了个大白眼。
毕业班会,大家都还是挺投入的。几个活跃的男生女生排练了老师模仿剧,把主要任课老师里带宁波口音的、浦东口音的、无锡口音的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神态动作也都活灵活现,老师自己都笑不可抑。正笑骂着“一群小猢狲”,一剧终了,班长代表大家给每个老师送了礼物和感谢卡。礼虽薄,却都是有的放矢的,给爱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英文老师买了篮球,给爱摇头晃脑吟诗作画的国文老师买了紫砂茶壶,给爱独自神游冥想终极奥义的数学老师买了一副墨镜以便掩盖其不光辉的发呆形象……贺卡也写得十分贴心贴肺,看得老师们边笑骂边吸鼻子,被这群孩子整得情绪起伏不定。
乐器演奏和合唱表演之间,穿插了老师的寄语、给学生分发礼物。与平日的班会并无二致,只在于台上台下的人都更用心动情罢了。
到照宁携一支口琴上台的时候,全班都吃了一惊——还以为他表演太极呢,谁知道居然连他都弃武从文了啊!于是他一上台,口哨掌声先震翻了教室。照宁很有总统风范地抬起一个胳膊,微微一压,雍容地颌首致意。于是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送别》毕竟不是很难,又认认真真练了一个多月,照宁的演奏水平已超越路卡那次随手一吹的水准,颤音滑音,甚至还勉强练出了一点点和弦伴奏。他始终垂着眼睑,吹完也没说话,给大家四面鞠了躬,就安静地回了座位。只是他的余光中总是有那一抹鹅黄色的裙子。
他演完反倒没有什么掌声,大概因为情真意切,也因为切合心弦,想到同窗离别在即,想到中学岁月从此一去不复返,有女生听着这忧伤惆怅的离歌,便轻轻吸着鼻子哭了起来,像传染似的蔓延开去。
照宁低头一甩一甩地把玩着口琴,还是没有说话。
男生沉默,女生抽泣,本就临近曲终人散,气氛于是有些怆然。
老师们正琢磨着怎么调节一下气氛,那个郭留青忽然站了起来,挥舞了一下右臂加强气势,道:“同学们!不要哭!毕业了,让我们一起唱起《毕业歌》来结束今天的活动吧!离开学校,让我们一起做社会的栋梁!”
照宁猛然一口口水呛到,咳得撕心裂肺,换气的时候才发现周围咳嗽已经响成了一片。
老师们哭笑不得,这个寿头。
郭留青双目炯炯,一脸严肃地环视四周:“不好吗?毕业歌在今天不是最应景了吗?来!我起个头:‘同学们,大家起来’,预备,唱!”
大家呼吸都还没顺,都气喘吁吁、眼歪口斜地看着他。
他又起了一遍“预备”,还是没人回应。他皱了皱脸,望向照宁:“谈照宁,你呼吁一下呀!”
班里课业相关事项听班长的,课业之外的事项听照宁的,也是几年里默认下来的了。
照宁看大家都望着他,笃悠悠站起来,跺了跺地板:“唱呗!那就唱呗!”他也不想因为他的《送别》,把一个欢快的活动搞成凄凄惨惨收尾,“来,我起个头。”
照宁拿起来就吹起了前奏,哆咪嗦,啦西哆,到最后一个高音哆的时候,全班都已经进入了角色,整齐地唱起了“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这本就是电影插曲,脍炙人口,再加上这些年每逢日军有新动作、学生抗议时也都会唱到,因此人人都会,烂熟于心。
曲终,钟宗秀正在拍照宁的肩,要调侃他现在艺术水平扶摇直上,就听郭留青踩着尾音放声疾呼:“再来一遍!”
于是全班再一次咳出肺来。
气氛倒是复又轻松乐观了起来。
说是离别,但毕竟大部分不管是深造还是工作,都会留在浦城,明确会离开的屈指可数。于是班会结束后,程沁心那几个要走的就成了焦点,被围着问东问西,又是轮流合影。
照宁挨在最后,中规中矩地站在程沁心侧后方合了张影。眼角看着程沁心编在黑发间的鹅黄橘色米色夹花发绳,有点像是夜空里的灯光和星光。
过了两天,照宁和路卡就拎上行李,头回单独出门玩了。
加布里尔站在阳台目送他们,十分生气,两个大哥哥说不带他玩,居然坚持了半年了!怎么那么坏的!
一跺脚,又回去把小提琴拉得五马分尸。
五月云淡风轻,江开水阔。
照宁和路卡走到码头边的时候,原是谈笑风生的,忽然却见路卡脸色一白,呆了一拍。
“怎么了?”
“我们……不是说坐中国人的船?”
“是呀,三北呀,是公共租界的华董开的呢。”照宁环顾四周,没看出问题来,“怎么了?”
路卡咬了咬嘴唇,眼睛盯着小火轮上飘扬的旗帜。
照宁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那旗红底白圈、白圈中间一个怪异的符号。照宁皱眉:“那是什么旗?日本膏药旗倒一倒?”
路卡喃喃:“不是的,是德国纳粹旗。”
他只在黑白报纸上见过这旗,头回看到那触目的大片红色,竟心惊了一下。
照宁一愣,皱眉,看了沿江那一排火轮上的纳粹旗迎风飘扬,也有点窝火。大部分中国大企业都找了外国干爹当保|护|伞,对外减少国际摩擦,对内减少苛捐杂税,舅舅褚健雄的船上也飘了个什么红蓝白格子的国旗,却没想到这三北轮船上顶的偏偏是德国纳粹旗。
他细声细气跟路卡解释安慰了,又带着他往前走。
路卡一言不发地跟他走到甲板上,却遇到船长穿着德国军装笔挺地走出了,看到路卡是个外国人,还友好地笑了一下。路卡勉强地牵出一个笑,头发在风中被吹乱,胡乱抓了一下,往船舱里走去。
照宁跟在一旁,悄悄握了一下他的手,低声说:“别怕。”
路卡找到座位坐下,低头垂眼:“没,我没怕。就是有些意外。”
照宁关切地看了他一眼。
路卡抬头看了他一眼,勉强笑了笑,有点语无伦次:“我就是有点怕。”
照宁却明白他前后两个怕,并不是一件事情。
没想到这么出师不利,散心不成变堵心。
左右看看,却发现了新大陆:“路卡路卡你看!那个人是不是你们音乐学院的老师?”不是他眼尖,实在是那位坐着都比别人高一个头。
那人恰好转过头来,路卡惊喜地招呼:“范戴克先生!”
于是拎着行李换了座位。
“你们是去舟山玩吗?”范戴克先生温文尔雅地笑着。
“是啊!您呢?”
“我有一位朋友在那边当传教士,我去看看他。”范戴克忽然指了指头顶,问路卡,“不喜欢这个吧?”
路卡一愣,意识到他说的是船顶的旗,不自然地点点头,“ja”了一声。
“说真的,我也没想到漂流海上两万里,居然到这儿还能见到它。”范戴克挺不屑地抬抬眉,一耸肩,然后用德语骂了句特别脏的话。
路卡被他优雅与粗鲁的反差逗乐了,哈哈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