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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   照宁原本打算接着带路卡逛些玉石裱画摊的,此时忽然幽静下来,倒也觉得惬意,两个孕妇索性靠在廊柱上一起消食。
      走廊另一头还有人在下棋,闲敲棋子声落灯花,时而传来嗒嗒轻响。
      远处隐隐还有丝竹之声,飘摇入云。
      先前一碗热乎乎的桂花糖粥,让人浑身舒坦,软绵绵暖洋洋的,背后绒衫里好像还在沁出一微微细汗,几乎笼着些微醺。

      照宁忽然朝路卡靠过去:“那个——”
      路卡警觉,条件反射般立马截断:“还没有灵感!”

      照宁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直摆手:“不是不是……”他靠过去勾着路卡的肩,止了笑,垂眸看地,“她还是要走。”
      路卡也是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顿时有些五味杂陈,也看着脚下:“啊,是吗……她爸爸不调去南京了?”
      照宁点点头。
      两个人各怀心思沉默了一小会儿,路卡在想自己要不要违心地说句什么好兄弟支持你跨越半个中国去劈情操之类的蠢话。

      “其实我知道的她不喜欢我……我指,那种喜欢……”照宁却先郁郁开口,松开勾着路卡的胳膊,弯腰从臂间大衣右口袋掏出一盒火柴,又去掏左口袋,路卡几乎就要以为他会掏出一盒烟。忽然听照宁低骂:“册那!”。
      转过来,掌心里一盒火柴,旁边躺着一盒盐金枣。
      “他娘的我还想第一次失恋抽它第一根烟的!他娘的怎么拿了盒盐金枣啦!”

      路卡一呆,瞬间爆发出一阵狂笑,前俯后仰几乎撞了后脑勺,指着照宁笑得沿着柱子滑下去。
      照宁原本是又忧郁又忿忿的,可路卡难得笑得这么失态、整张脸红扑扑的,他也只能无奈无语地看着他,最后又低头看看那盒盐金枣,自己也笑着摇了摇头,纸盒在手里高高抛起又落下:“笑笑笑,笑死你算了。”
      路卡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正抬手擦眼角,不期然就看到他嘴角那抹笑容,和以往调皮的、或者肆意的、或者闷坏的意味都不一样。那一瞬间,路卡忽然就很想去抱着他的脑袋,呼撸呼撸他一头短发,再亲一下他的脸颊。
      可他并没有动,于是照宁就看路卡忽然怔在了那里。

      “喂喂怎么啦?被定住啦?笑噎住啦?”照宁伸手拍拍他的背,抱怨,“该让程沁心看看你笑起来比我还要傻!看她还会不会喜欢你——”
      “什么?!”路卡这下是真的噎住了。
      “——这种优雅细腻的洋鬼子。”照宁补完。

      路卡被他吓死,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又问:“她有喜欢的人啦?”
      照宁失落道:“那倒没,但我听她说起过在法国时候认识的一个同学……听起来跟你差不多。”
      反正带也带来了,照宁撕开盐金枣包装,往嘴里一把倒了十几粒,又递给路卡:“喏,饭后消消食,正好,消完我们再去吃点别的。”
      食欲这么旺盛,哪有半点失恋的样子……

      路卡倒了三五粒在掌心,还给他,调笑:“她不喜欢你不要紧,我喜欢你……”
      “——这种失恋就光吃盐金枣的。”照宁自己补充。

      路卡又笑笑,没再说话,嚼着嘴里的盐金枣。
      陈皮加糖加盐,滚在舌尖,真是酸甜苦辣咸。

      两人走时,下棋的人还在,嗒嗒落子不断。

      既然来了城隍庙,便索性游览一圈。
      庙门口有很大的四个字,铁钩银划:“保障海隅”。
      照宁跟路卡说,城隍爷,大多是当年曾经镇守地方的好官,死后被追封、继续守护一方阴界太平。浦城现在这位被供奉着的,就是明朝时曾带领百姓抗击过倭寇的清官好官,大家相信他的英灵依然果敢仁义。

      燎炉前云雾缭绕,善男信女挎篮里提着线香金箔冥币焚烧跪拜。那庙宇原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经过了上百年的香烟,也熏染成了灰色。
      路卡低头看看叩首百拜的信徒们,又仰头看着殿中威严抚须的城隍神像,忽然觉得城隍老爷也很辛苦吧。他活着的时候,一介凡人,大概也曾求家宅平安、求一生顺遂、求海清河晏,不知当年是否有天神曾满足他的愿望。待到离世,勤勉了一生,还是不得安息,继续承载那么多人日日夜夜的祝祷祈求。
      想到此处,路卡忽然双手合十,遥遥对城隍老爷敬祝:“你辛苦啦!”
      照宁笑喷,侧头看看路卡又不似玩笑,于是拍拍他的肩,感叹:“我要是城隍爷啊,一定喜欢你这样的,感动死了!你有什么愿望快许一个!说不定他会优先满足你!”
      路卡笑了笑,摇摇头:“算啦,他已经够累啦!”
      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先生经过,听到这话,也回头看看他们,笑。

      那天索性又把附近图章铺、书画铺、裱扇铺逛了个透,那玉石老板为了拉生意,还赞了一番照宁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照宁便煞有介事地接话,说老板你是个懂经的,这是我家祖传的宝物,我以后要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的!
      路卡便在一旁偷笑。

      冬天日落得早,逛完一圈已然天色渐晚,再到乔家栅吃了汤团、又买了滚了红豆泥的擂沙圆回去当夜宵,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只有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水银泻地。
      两人吃得口滑肚饱心满意足地遛达回家,到静安里后门那条小路上时,世界又变得很安静。踩在梧桐落叶上的声音沙沙的。
      落叶上,人慢步走过,是二分音符的沙沙声;快跑的黄包车轧过,便是四分音符的沙沙声。
      路卡两手插在口袋里,望着月亮笑微微的。

      站在二十七号和三十七号之间,照宁正儿八经地低头分赃,擂沙圆、买的图章、折扇,一一递给路卡。路卡今天没带钱包,东西都是照宁买的。
      路卡接过一天的战利品,嘴里犹有豆沙的甜香和糯米的柔软,心满意足。

      照宁分完,抬头朝路卡嘿嘿笑:“那么——”
      路卡哈哈大笑,推他:“没有没有没有灵感!你烦死了!”
      照宁也大笑,捶了一下他的肩膀:“那走了啊!”
      路卡笑应了一声,也自转身进门。

      推开家门,暖气就扑面而来,路卡抬手松了松毛绒围巾,忽然“呀”了一声。
      围巾里飘下一小片红色的鞭炮炮衣,悠悠然滑落,在昏黄灯光里,像一张古书碎片。
      竟然是从早上城隍出巡前就飘落衣间,随他走了一整天。

      内心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似乎忽然悸动了一下。

      路卡回头,照宁没带钥匙,按了门铃还站在那里等李嫂下来来开门,整个人笼在月光里,像罩着一层银色的纱。
      门开了,李嫂看到路卡,向他点头致意,于是照宁也回头对他笑了一下,生机勃勃的。然后照宁推门进去,那光罩便慢慢消弭,从毛剌剌的头顶、灰色大衣的肩领、裤脚、黑色的鞋跟。门关上,便彻底消失不见。

      路卡依然站在那里没有动,竖起耳朵,还能听到照宁从天井进去,踩到了落叶。与李嫂一前一后,沙沙的声音,半分音符,渐行渐远。
      重归寂静,月华满怀。

      路卡能感觉到心里有什么在萌芽,试探着伸出来,让他站在月光下几乎不敢动弹,似乎一挪动就会使它瑟缩回去。一会儿,它似乎觉得安全了,于是愉快地、自说自话地、静静慢慢地舒展开来,像个小精灵一般,仿佛还在咿咿啦啦地唱着歌跳着舞,充盈涨溢,让他几乎有种想哭的冲动。

      路卡慢慢走进屋里,想了想,又转身出来捡起来地上那片红色的鞭炮炮衣,吹吹灰,放进衣兜里。
      他安静地去洗澡、换上睡衣、躺在床上,没有惊动那个自娱自乐的小精灵。
      看会儿书,又关上灯,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上折射的月光,朦胧入睡。
      也许是十分钟后,也许是半个小时后,或许已是午夜,时间流动得失去感觉。忽然莫名就醒了过来。路卡拧开床头灯,翻身抓过一支铅笔,就着床板唰唰唰飞快地写着简谱,字斜斜地几乎飞出去,他是憋着一口气没有呼吸。
      笔一扔,喘了两口,翻身把头重重落在枕头上,如释重负地睡过去。

      第二天照宁从楼下经过,就听到一串急促热闹的钢琴声在舒尔茨家炸响,有些那日听到的《中国花鼓》阵势,却也不尽相同。照宁眉头一扬,蹬蹬蹬又上去了——他今天原本是不打算再折腾路卡的。
      就他上楼的间隙,那串喧闹的旋律微调着重复了三遍,然后尾巴上那个音忽然转去了高音区并且放慢了速度。依然是那个曲调,但只因音高和节奏之差,忽就显得单薄而纯真,甚至带些懵懂的味道。
      路卡正右手搭在高音区上琢磨着转调,忽然就被照宁铁砂掌连着五下拍在肩头:“你你你你!你想出来啦?!”
      路卡痛苦地捂着肩,觉得肩胛骨要裂了,头抵着谱架呻|吟:“……一、一点点。”
      照宁激动坏了,原地转了三圈:“噢噢噢噢!我终于给你催出灵感来啦!我太厉害了!在造就了缪大哥这个未来指挥家之后,我又造就了一个作曲家!哎呀呀我怎么这么厉害!音乐界的无冕之王啊!!!”
      路卡揉着肩想,你是音乐界的无脑之王……

      不过照宁也没有太过自以为是,又补充道:“也可能是城隍老爷被你感动了!你那么体贴他,还不许愿、不要他操劳,他就很感动,然后他知道你在想曲子,就派人给你送灵感了!”
      路卡忽地想到那片红色的炮衣,觉得,说不定,还真的是呢!
      啊呀,可真是个好城隍呀!

      “所以你可以去投稿了吗?我可以帮你誊抄写中文了吗?你假名想好没?真的叫谈钢琴吗?”照宁听风就是雨,撩起袖子准备开干了。
      “……什么啦,还早呢!”谈钢琴很无奈。

      “为什么?啊啊啊对了,你把刚才的弹完我听听!刚才没听完呢!快快快!”
      “完什么完!都跟你说了就想了一点点……”

      “啊……原来没写完啊……传说中不都是灵窍一开,八脉皆通,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么?你的灵感怎么像便秘一样一节一节的啦?!”照宁有些失望,看到路卡半夜写就的那张简谱,又道,“不对啊,你这不是写出来了吗?这么长四五行呢,颠来倒去弹三遍,不就差不多了么?”

      灵感便秘的路卡继续埋头抵着谱架不想说话。
      照宁就一指头顶着他弓起的腰椎骨,一戳一戳:“说嘛说嘛说嘛!”
      路卡立马痒得笑着躲,攥住那根手指:“别挠我别挠我……好了好了,我现在就是想到一个主旋律,但是这离成曲还很远的。嗯,这么跟你说吧……旋律呢,就像小说家想到了一个很独特很好看的故事,但至于这故事是要正着说、倒着说、平铺直叙地说、还是吊人胃口地说,都还是要费很大劲去构思的。再者,细节处的遣词造句、台词动作,也都是很讲究的。你说,同样写一天的游山玩水,文豪写的,和小学生写的,能一样吗?”
      一说到讲故事,照宁就融会贯通了,毕竟是他童年旧业,心得体会十分丰富,一拍大腿:“哦!我懂了!就像我同样要讲个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我把他说得从头到底都英武威猛是一个效果,把他说得血染重衣摇摇欲坠又是一个效果,还有敌人是不堪一击、还是势均力敌,他和糜夫人是主仆关系还是暧昧关系,他把阿斗绑在胸前是在保护他还是想拿他挡刀……都是不同的效果!”
      路卡听前半段还频频点头,后来只能替赵子龙痛心。
      糜夫人和阿斗也是九死一生……

      照宁还找到了感觉、滔滔不绝了:“而且吧,这不仅是剧本台词的问题!我讲故事那天情绪高不高也很关键!哪怕一字不差,我情绪饱满的时候就能让听众也身临其境欲罢不能,我情绪低落勉强背稿子的时候,大家听得也没劲了。这就跟你们演奏家一样,一样的曲子效果也不一样,对不对?”
      路卡几乎诧异了,还真是文艺相通,孺子可教。
      可照宁马上就原形毕露了,问:“所以你现在算长坂坡几进几出了?”
      路卡噎了一下。
      这么优雅的事情,为什么被他说得好像拉屎。

      路卡合上琴盖,把那张纸片揣进兜里,从琴凳上站起来:“我们去找缪大哥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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