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还酹江月》锯木头

34、第 34 章

　　快要到家的时候，照宁忽然敛了笑，停下脚步问谈峻时：“爸，如果真的打仗了，老板们搬走了，我们怎么办？你还有生意吗？”
　　谈峻时微一吃惊，没想到儿子也会正经担心起这些来，想要故作轻松，却还是苦笑了一下：“不晓得。不过，工厂搬家毕竟是大事，不是所有厂子都搬得起的。只要还留一部分在，够我们全家吃饭就行了……我们毕竟住在租界里安全些。”
　　照宁没声响，心里暗暗数着自己还有两年上大学，四年才能毕业工作。六年以后自己就能养家糊口了。
　　可是如果真的打仗了，工厂公司都搬走了，自己又能找什么工作呢？
　　嘿，该死的小日本。

　　因了这种情绪，当他去听程沁心的大哥、程涵之小提琴协奏音乐会的时候，看着场内的日本观众，心中格外不忿。
　　日本人坐在一堆人里，总也能让人一眼认出来。要说脊背挺直，英国人也挺直，要说表情肃穆，德国人也肃穆，然而日本人有一种拘板却又蛮横的气质独此一家，哪怕桑原匠在童年时都深得其中三昧，让照宁看着就来气。

　　今年孔蒂先生力推中国主题的演奏会，比如中国作曲家的、中国钢琴小提琴家的专场，场场爆满，证明了华人观众的财力。租界工部局原有不甘的，看在钱的面子上也就放了一马。
　　这年头能被孔蒂看得上请到专场的华人音乐家，必然都是国外知名大学留学归来的。耶鲁音乐系，巴黎音乐学院，英国皇家音乐学院，柏林艺术学院……放在世界层面上看也是尖子。程涵之便是中国第一个从巴黎音乐学院毕业的小提琴演奏家。
　　许是因为少年求学时长期独在异乡的缘故，程涵之看上去比照宁认识的大部分音乐界人士都要忧郁孤寂，闭着眼睛拉琴的时候紧着眉毛，眉间的淡纹似乎证明主人常是这般愁思。这种气质，在他最后拉起自己思乡所作的《思南》时，浓郁到洇漫出去。带着温湿拂面的南乐情致。弓与弦的每一次的轻碰都像是寻寻觅觅，每一次分离都是冷冷凄凄。到了后半段，颤音被更多顿音所取代，仿佛是心意变得果决，却只是行路绊绊，不敢回头停步将息。
　　琴弓垂下，余音袅袅时，会场里有人落下泪来。

　　掌声雷动，程涵之一次又一次地谢幕。
　　照宁左右看看，觉得有些人也许是真的懂，而有些人只是因为站在独奏位置上的是个中国人。与他握手相互致敬的是孔蒂，而他身后是一群外国人在为他伴奏。只因为这，观众不管懂不懂音乐，也愿意将手掌拍到通红发痛。

　　大幕彻底落下，照宁扯着路卡就往后台跑。打小驾轻就熟跑了无数次的这条路，路卡不情不愿，拖在后面磕磕碰碰。
　　程沁心已经一脸喜悦自豪地站在哥哥旁边，开开心心地捧着一大束别人献给程涵之的花。兄妹的性情殊不相似，可细看之下，眉目间原也是相像的。
　　她的确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五官有些混血的模样，落落大方的。不知道是幼时拍过电影的缘故，还是自小有这样的天分才被导演相中，她的神情好像总比平常人明亮确切。大概需要这么灵动的表情，才能在被没有生命的机器记录下来之后，投射在银屏上，还依然那么鲜活自然。

　　谈筑宁也在后台，正聊得投机。照宁要装样的时候，是很人模狗样的，站到堂哥身边聆听了一会儿，居然很专业地插了进去：“要说收中国学生，只怕要来拜师的还不仅是小提琴的学生。现在的国乐乐团，云琮乐会，您听说过么？他们的胡琴演奏家还在研究怎么把小提琴里的泛音技巧运用到二胡里。如果您有兴趣，肯去云琮乐会转一圈，只怕还会收上二胡、弓胡、幢琴的一堆老学生呢！”
　　程沁心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照宁居然说得头头是道，连程涵之也对演奏技巧的跨乐器运用甚感兴趣。谈筑宁有些好笑地看看堂弟又看看程沁心，然后更忍俊不禁了。

　　路卡低着头，拿鞋尖鞋跟对着后台老旧的地板坑洼戳戳，发出哆哆的声音。听那边口若悬河越说越来劲，撇撇嘴，往父亲那边走过去，帮他收拢谱子。

　　本想求个清静，却不想父亲低头擦着长笛顺口问他：“加布里尔的小提琴老师说年底就去美国，我正愁接着找谁教，你说程先生合适么？”
　　路卡一呆。
　　他们家一贯以来最本地化的就是路卡，舒尔茨夫妇对于孩子们和中国人接触，抱着可有可无的谨慎态度。可这几年犹太人在欧洲的境遇着实不佳，只怕这才把念头动到了拜中国老师的办法上。如果孩子们以后要长期在浦城、在中国混，那么和程涵之这样业界有名望、国内有人脉的音乐家结识，可能更有裨益。
　　路卡想明白父亲这层用意，心里就是一阵烦闷，等转念再想到这必然正中照宁下怀，就更烦闷了。哼了一声，说：“合适，怎么不合适！照宁一准又会把接送上下课的工作接过去。”

　　舒尔茨先生哪知道那么多隐情，难得看到儿子露出这么不满的表情，有点发愣，想了想，陪着小心歉疚地说：“路卡，你是不是生气那时候爸妈不陪你去上课、只能老让照宁陪你去孔蒂家？”舒尔茨先生等闲想不到这些人情琐事，遇到路卡发脾气才能勉力去思考，眼镜后的眼神还有点迷茫的。
　　路卡一愣，反应过来父亲想岔了，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样一来父亲又会追着问是什么意思。路卡只能自己堵上话题说：“挺好的，我觉得程先生挺好的，水平高，语言沟通又没有问题，脾气看着也好，挺适合弟弟的。”
　　舒尔茨先生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欣慰地点点头：“嗯，我一会儿就去问问程先生。”

　　路卡看着爸爸提着琴盒走过去攀谈，程涵之温和地倾听颌首，照宁忽地一脸喜出望外，他蓦地心里一阵烦躁，一甩身后暗红色的天鹅绒幕布，大步走了。倒像是一块巨大的猩红披风，被他甩出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气势。

　　这么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却见到朵拉很开心地扑了上来。路卡抱着她，心想，哎，以后加布里尔就要被照宁拐走了，就剩我俩相依为命了。坐在钢琴边给她讲故事，莱茵河上古老美丽的罗蕾莱水妖，她让水手翻船，让王子终生倾心。于是河边的人们给她写了歌，敬畏而向往，低沉又飘渺。路卡在钢琴上信手弹着，轻轻唱。
　　朵拉开心得意地竖起一根手指：“这是D大调！”
　　路卡欣慰地摸摸她脑袋：“对，朵拉真聪明！”

　　正弹着唱着说笑着，就听到楼梯上砰砰砰的脚步，照宁像回自己家一样，跟舒尔茨太太打着招呼就进门了，边走还边不满地抓现行：“路卡！为啥你跟朵拉都有女妖王子的故事讲，轮到我就只有《三只小猪》啊！”
　　路卡斜他一眼，继续弹着曲子：“因为朵拉已经知道这是D大调啊，你一大把年纪了连五线谱都认不全。”

　　照宁也不以为意，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水，然后倒进沙发里看着天花板发呆。
　　过了一会儿，路卡忽然觉得不对，往门外看了一眼，问照宁：“哎？我爸呢？你们没一起回来？”
　　照宁神游着被揪回来，茫茫然“啊”了一声，才扒拉了一下头发：“啊，嗯，我先回来了。”

　　路卡有些诧异，有程沁心在那儿，照宁为什么会先回来？总不可能是意识到他不开心了追回来的啊。
　　虽这么想着，却也在照宁唤他的时候，下意识多了几分矜持。
　　“路卡。”
　　“……”

　　“喂，路卡。”
　　“……嗯？”

　　“你说，要是打仗了会怎么样？”

　　路卡一愣，又若无其事地说：“哈，打仗了么，你和程小姐就可以同甘共苦，亡命鸳鸯了呀。”
　　轮到照宁一愣：“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从沙发上抬起屁股，原地一拧腰直接挪到琴凳上，揽着路卡的肩膀，把上次从饭局上听来的清华大学朝内陆搬运物资的消息转报给他，又说：“浦城的日本人也越来越多了，你爸爸去找程涵之说完拜师的事情之后，连着来了三个日本人也是这事儿，一个牙医，一个商人，一个外交官。册那品种这么全，浦城真他娘的要变成日本人的天下了！”

　　路卡一听有些忧心，抱着朵拉转过来：“你是不是又一副看不惯的表情摆那儿了？你也知道日本人越来越多，就收敛一点嘛！你现在不是挺会装傻的嘛！”
　　照宁不屑地“切”了一声，习惯性往后一靠，差点没从琴凳上翻下去，勒住路卡的脖子才稳住了身形：“哎呀，你怎么比我爸妈还胆小，至少现在还没轮到他们小日本坐江山呢！怕它个鬼！要我说，你们犹太人要是胆子大点，每次都团结起来反抗，多半也不至于在欧洲混了几百年了还混得这么惨！”
　　路卡一窒，把朵拉放下地，拍拍她，让她自己去玩。父母和他还没让两个小孩知道犹太人在德国的处境有多糟。

　　照宁心里一软，生硬地转寰：“当然了，我们中国人也不咋地，要么不打，要么打了也打不赢，嘿，咱们一直是难兄难弟嘛！”
　　看路卡还是不说话，照宁又老油条一样缠上去：“啊呀路卡，你果然看出我老在装傻是不是？哈哈哈！你真是聪明！哎，你放心啦！我也就在有限几个人面前口无遮拦，我又不是真傻。”
　　路卡果然脸色稍霁，他显然是有限几个人里的一个。

　　他想了想，问：“要不要去问问看桑原匠？”
　　照宁嗤笑一声：“那小子能知道什么！要是连他都知道了，那起码美国苏俄英国法国都该知道了。”顿了顿又补充，“他那打老婆的军官姐夫说不定有内部消息，但多半也不会告诉他。”
　　路卡一家对政治都相当缺弦，大概是艺术家通病。既担心照宁也担心自己家处境，路卡只能拉拉照宁袖子：“那你要是再知道什么消息，记得告诉我一声。”
　　照宁牢牢箍住他摇了几下：“废话！我从九岁罩你到现在！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落下你！逃命的时候也把你塞黄包车上我来拉！放心了伐？不放心的话要不要捏捏我的腹肌胸肌肱二头肌？”
　　被这样的戆大罩了六年，还要靠这只戆大继续罩。
　　路卡百感交集地拒绝了捏肌肉的邀请。